卫清宁双手结印, 做出一个黑色的长箱子,将殷长衍罩了起来。
黑箱之内,一切静止, 即便是时间也渗透不进去。
王唯一听过“黑箱”, 医修的最后手段。
里面的人只能勉强称之为“不死”。
殷长衍竟然严重到这个地步。
心口收紧喘不上气,她突然有非常强烈的想吐的感觉。
“小心。”曹炎忙搀扶, 安慰她更是安慰自己, “卫师兄医术高深, 殷长衍会没事的, 他一定会好。”
怎么吐了?掏出荷包取帕子给王唯一。
荷包角落里, 躺着一颗橘子瓣儿大小的十八层岩。
卫清宁治疗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傍晚才从医室中走出来。
王唯一眼圈通红, “卫师兄,殷长衍怎么样?”
“殷长衍以破损的骨府为媒介调用表里灯全部灵力,现在剩下的八成灵力停滞在身体各处, 随时会冲破筋脉出来。”卫清宁说, “我需要极阴属性的灵力做路标, 将灵力引回表里灯。”
“哪里有极阴灵力?”
卫清宁眸色一暗,“窃脸者常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阴沟里,见不得光。他的修为, 也许可行。”
“来人,吩咐明炎宗众弟子,即便掘地三尺,也得将窃脸者找出来。”
明炎宗弟子领命而去。
医堂弟子忍不了,他们成天到处救人, 结果被偷家, 自家师兄弟命在旦夕。病人也不顾了, 倾巢而出搜寻窃脸者。往常的温润医师愣是走出了白无常的架势。
战堂弟子又羞又气,人在他们手里擒着,居然跑了。要知道,战堂是明炎宗武力天花板,现在跟个婊子一样谁都能进。传出去他们可以找根绳子集体上吊。
不光医堂沸腾,战堂躁动,剑堂也炸了。他们家好好的人交到医堂手上,现在成什么样子了?!这事儿必须得给个说法!
等找到窃脸者,就上医堂要人!
王唯一抹了抹眼圈,“卫师兄,我想看看殷长衍。”
“好,随我来。”卫清宁侧过头,“曹炎也一起来,我替你装剑骨。”
“是,卫师兄。”
医室。
一尊黑箱静静地立在中心,殷长衍无知无觉泡在里面。
王唯一眼泪“唰”的掉下来。
曹炎沉默了一会儿,“卫师兄,殷长衍伤成这样,我没法心安理得的装剑骨。”
“你是想要他白跑一蹚吗?”
曹炎语塞,面带羞愧,“请卫师兄为我装剑骨。”
“这才乖。”
卫清宁装完剑骨。
望向殷长衍,眉眼间戾气渐渐取代疲惫,“唯一,他最近有得罪什么人吗?你们去是非谷做什么?是非谷为何毫无征兆地出现‘红炉点雪’?”
殷长衍怕她闷,什么都跟她讲,“没有吧。你也知道,他一棍子闷不出个声儿,见了人能绕道走就绕道走,怎么会得罪人。”
王唯一顿了一下,想到什么,“他曾在十八层岩戳穿窃脸者孔凡旭,莫非是这个窃脸者在报复?”
“窃脸者生性狡诈,睚眦必报,很有可能。”卫清宁说。
很少见卫师兄张口骂人,看来气得不轻,“就暂且假设是窃脸者做的,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我们今天要去是非谷。”
王唯一脑子突然闪过什么,愣怔一瞬,惊讶地望向曹炎。
声音不大,却传遍医室角角落落,“曹炎,你是窃脸者吗?”
“啊?你怀疑我?你忘了我被窃脸者打成重伤,拼死跑到医堂求救吗?”曹炎目瞪口呆,一脸冤枉,但看在殷长衍的份儿上他不跟她计较,“王唯一,我体谅你正在陷入悲痛,也请你慎言,不要往我头上放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下意识看向这里最强大的卫清宁,而他眼中没有半分惊讶。他也在怀疑自己。
卫清宁直视曹炎,“唯一,说话要有分寸,不可空穴来风。”
卫清宁调查过,许念与曹炎交情颇深。接许念来,也是想查一查这位曹炎的底。
“殷长衍跟我说,窃脸者孔凡旭得了一块橘子瓣儿形状的十八层岩。你方才拿帕子,荷包里就有同样的东西。窃脸者你偷了曹炎的脸,装作受害者躲到医堂,因此外面遍寻不得你的踪迹,宛如人间蒸发。”
“是你一直在给殷长衍说,卫师兄喜欢鸡蛋花,撺掇着他去是非谷采摘。因为你来医堂之前就在是非谷布好‘红炉点雪’。若殷长衍深入,不死也会被烧个半残。”
“可你没算到,殷长衍会绕道替你去借剑骨,耽误了时间。人还没到是非谷,树先一步发热,捡回一条命。”
“你不用辩解,因为我也只是猜测。窃脸者的五官可以移动,而正常人不行。让我碰一下你的眼睛,你是不是窃脸者就一清二楚了。”
曹炎听到后面,脸上再也看不见半分‘委屈’。一双阴冷的眸子静静地望着王唯一和卫清宁。
摊开掌心,倒提起荷包,一颗橘子瓣儿形状的十八层岩滚了出来。
“王唯一,你很聪明。”窃脸者曹炎抬手,一一摘下自己的五官丢到地上。一张白净的脸皮十分平整,什么都没有。怎么看怎么渗人。
“我也觉得自己很聪明。总说‘你’啊‘你’的,不礼貌,我该怎么称呼你?尤胜雪、孔凡旭还是曹炎?”
“窃脸者没有名字,随你怎么叫。”
这人怎么回事儿?刚被冤枉时还很委屈,如今被拆穿,倒是神情平和自然。一点儿没有负隅顽抗的意思,也不像想象中那般凶神恶煞。
王唯一说:“在这里,你打不过卫清宁。出了这扇门,你不是李卿之、彩绘牡丹的对手。明炎宗不会放过你,你迟早会死,为死在你手下的人偿命。”
窃脸者嗤笑一声,“我就没想过能活。”
“你要是不出来祸害人,能活得很好。”
“出来?若非逼不得已,你以为我愿意出来。”窃脸者说,“窃脸者一生活在阴沟里,见不得光。地脉发出异热,阴沟待不下去,我们到处逃窜,已经很难熬。可是,以明炎宗为首的百家宗门大肆开采十八层岩,天光透过无数裂缝纹路射进地底深处。你告诉我,窃脸者能去哪儿?”
他刚出来那天是红花节,到处喜气洋洋,遍地是红花。
神禾桥要断,一个金光闪闪的仙人从天而降拉住断桥,救了不少人。众人皆跪地而拜。
当时他很开心地想,只要他也救人,就能像仙人一样被众人喜欢。
他非常卖力,跳进河里救了一个又一个落水者。好几次双臂跟灌了铅一样往下沉,冰凉的水没过头顶,感觉要交代在这儿。可只要一想到能被人喜欢,他又扑腾着往岸边游。
可他得到了什么。
一堆孩子女人大喊着怪物,手脚并用拼命逃离他。
一群男人面带惊恐警惕围上来,举着石头、烂菜叶子往他身上砸,大喊着“怪物杀人了”。
他无助地挥着手,一直摇头否认。他们长了无数双眼睛,却跟瞎了一样什么都看不到。
他乏了,怕了,手垂在身侧,转身仓惶逃跑。藏进了望春楼背后的阴影面。
有一个暴虐醉汉跌跌撞撞出来,失足掉进河里。
他本能跳水去救,捞上来时醉汉已经没了气息。
他心生遗憾,却着迷地盯着醉汉的脸。要是他有这么一副脸,大家就不会再怕他。
于是他好好安葬了醉汉,拿走了他的五官。以醉汉的身份继续生活。
听邻居说,醉汉有一个出色的儿子,叫尤胜雪,在暨南杨氏杨玄灵公子身边做事,每个月末会回来送银子。
王唯一听到两个字,‘我们’,“像你一样的窃脸者,有多少人?他们也在混在明炎宗里吗?”
“我只能告诉你,我是第二个出来的窃脸者。”窃脸者说,“十五年前,窃脸者中出了一位少年天才。那位天才性情乖戾,预言窃脸者将会遭受灭顶之灾。如此晦气不详的语言使其被族群厌弃,遭到放逐。”
“后来窃脸者果真活不下去。窃脸者纷纷改口,称呼其‘命主’,意喻‘主宰命运之人’。”窃脸者一直在看王唯一,即便知道他是窃脸者,她也没有半分嫌恶,“若有朝一日你能遇见命主,替我传达一句话,‘我一直在寻你,我涉过黑山白水,追在你的身后,等你回头’。”
“我凭什么替你转达。而且你有腿有嘴,又不是在说遗言。”
“嗯,是遗言。我手下死了那么多人,明炎宗不会放过我。”窃脸者身形溃散成烟雾,还没来得及消散,又在黑箱面前聚集成形。
单手结印,一阵黑紫色的光环绕周身,极阴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向殷长衍,“我要死了,这身灵力放着也是浪费,便宜你了。”
衣袖中的左手收紧,握住那块橘子瓣儿形状的十八层岩。我就当是你送我的礼物。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很新奇的感觉,多谢你。
窃脸者极阴灵力在殷长衍体内游走,将破损的骨府重新浇筑缝合,再牵引着表里灯灵力内化进身体,彻底与殷长衍融为一体。
窃脸者身形消散之时,黑箱裂出数道纹路,从上到下开始崩裂。
最先露出的是殷长衍紧闭的眼睛,殷红的唇瓣,而后是精瘦结实的腰身。他身上的伤全好了,周身围绕着一股透明的灵力扩散至远方,将卫清宁震退数步。
卫清宁稳住身子,调转脚步,分神去顾王唯一。
一个红色的身影先他一步。
王唯一身子朝后倒,下意识捧住肚子,视线从医室上升移到湛蓝长空。
突然肩膀被一个人从身后搂住。
那人五指修长,结实有力,稳稳地撑着她。长长的黑发根根分明,飘散在她眼前,与湛蓝长空一同占据她的视野。
“唯一,没事吧。”殷长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