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士人对术算虽然没什么硬性的要求, 但按照当今时代的风尚,大多是需要全面发展的。
以蔡邕为例,他在书法与文学上的造诣了得, 在术算天文上的实力也不可小觑。
许攸也遵照的是这个规律。
虽他多与名士结交, 置身于大汉党争之中,但他绝非对术算一无所知之人。
看到这个逐日翻倍的规则,多往后推算几个数字,他就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
这个数量它不对啊。
乍一眼看去还只是几粒粮食的问题, 但许攸的脑子还是很灵活的。
稍微多往后翻几天,他就已经没法报出精确数量了, 就算到一个月的时候才变成一石,再翻上这一年的时间门,最后这数目哪里是他话中所说的五万石粮可以填补的!①
差得太远了!
这极有可能是一笔将冀州青州府库全部搬空, 都没法还上的债务!
许攸极力让自己的神情舒展开来, 以免在乔琰的面前露怯,但当他重新开口的时候, 声音都有那么一点飘忽:“敢问乔侯, 这个规则……”
“这个规则有什么问题吗?”乔琰从容回问道:“当年的讨董之战, 是否是各方都在缺粮的状态?”
这是一句不争的事实。
彼时出征的各方郡守势力,大多是刚到任上岗而已,大汉连年的灾情又让各地的存粮都不能算丰厚, 稍有些存货的两人也就是打肿脸充胖子。
这样一来, 乔琰给出的五万石粮所代表的价值, 就远不是今日的五万石可比。
当年袁绍提出向她借粮, 打的就是要她极有可能不同意,他们这头就有理由延迟不出兵的主意。
即便她真的拿出来了,按照各州的财政状况, 这也是削薄了她的势力。
但乔琰拿出来了,那就是她占理。
迎着她这种坦然的目光,许攸只能回了个“是”。
乔琰又问道:“我给袁本初制定的规则中,是否说的是,若他在一年之内归还,我甚至可以不收取他的利息?”
这是一条实在很厚道的欠债还粮附则。
即便是亲戚也没有这么优厚待遇的。
说句实话,以袁氏四世三公的积淀,哪怕是在刚刚完成迁都邺城的时候,也能拿得出这样的一笔粮食。
在袁绍于邺城立足到一年的时候,也就更加拿得出来。
可许攸跟袁绍相识多少年了,怎么会猜不出袁绍当时的想法。
他所想的无外乎就是——
满一年的时候乔琰正好身在凉州,若是将粮食送去,还支援了她的行军,反给自己添堵。
大家都已是一方要员,身兼两州军政,还钱的举动便是等于示弱。
这五万石粮食放在自己的手里,说不定还能创造出更大的价值。
这三个理由汇总成了一句话,不还。
这一拖就拖过了原本没有利息的一年,直到了如今,成了这个许攸随便算算都觉得要完蛋的数目。
要不是此时乔琰身在他的面前,许攸真是恨不得发出一句感慨。
明公啊,您若是算不清楚账,就不应该答应这种不是按照寻常规则来制定的借债。
也更应该早早告知于他们这些下属,让他们来算!
对别人来说,这或许是一笔因袁绍的权势和背景,可还可不还的欠债。
对乔琰来说却绝不是。
她既有讨债的立场,也有这个讨债的资本。
更让许攸觉得自己现在尴尬至极的是,他还是带着这句“双倍奉还”作为示好而来的。
若只是三五千石的利息,他这个五万石的翻倍,确实可以算是示好。
也可以顺着这个话茬往下说,提及昔年讨伐董卓的合作,如今也未必不能再展开一次合作,充其量也就是这一次合作的内容稍微有些特别而已。
可在这个被规则放大到了天价的债务面前,许攸除了对先前乔琰制定的规则回以一个“是”字之外还能说些什么?
此时的五万石,在秋收之后,只能说是冀州青州所拥有的粮食中并不值得多提的数目。
那么他先前的话,竟像是想用这样的一笔数目来抹平袁绍逾期一年才偿还的巨额债务。
这话说出来,又哪里还是什么示好,分明是个霸道之举!
更让眼前情景变得有些难堪的是,许攸他这一趟前来只带来了这句还债意愿的说辞,而并未真的将粮食带来。
也就意味着,一旦条件并未谈拢,外人未必就会觉得,这是袁绍想要直接将粮食送到并州去,而是他根本就没有这个还债的诚意!
即便是知道了这种规则背后在钻空子挖坑的意味又如何?
袁绍只要在去年将粮食还上,不仅不会让他遭到任何的损失,反而有概率维系住一个盟友关系。
当时提出这规则的乔琰只有十六岁,在忽然被盟军索要这样一笔粮食的时候,会想出一点无伤大雅的损招,完全可以让人理解。
更何况,袁绍他是扶持天子的重臣,又还领着青州牧的职位,这样的一个身份,就算不能像乔琰一般先破凉州,后进关中,在征战上表现出顶尖的水准,起码也必须时刻对外保持着英明睿智的形象。
乔并州挖了个坑,你袁青州也不算算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就直接往下跳了下去,这岂不是在说,你袁绍不是个聪明人?
别人能不能在第一时间门绕明白这个问题不要紧,你袁绍不能绕不明白。
许攸一点也不奇怪,会在这一瞬间门看到乔琰的面色沉了下去,“许子远啊许子远,我看你们袁青州根本就没有诚心合作的意图,何必还派你走一趟。”
没等许攸将那句双方同迎邺城天子的话说出口,乔琰便已经抬手一指,“把他给我请出去!既无还债诚心,何须白白往此地跑一趟,是来探查军情还是看我等的笑话,何不直言来说,拐弯抹角的算什么东西!”
许攸真是要给自己叫个冤枉了!
在沮授做出了这种判断后,冀州方面最理智的选择就是跟她合作,抓住这个最好的时机,绝无可能是来看笑话的。
可他开口说错了话,乔琰也根本没打算让他做出补救。
在董卓身亡李傕外逃之后,长安几乎都是乔琰的部将,她这一声令下,许攸直接就被当做什么有害的东西一般被拖了出去。
这些侍从甚至一路将他送到了潼关之外,愣是送出了目前被乔琰所掌控的三辅地界。
许攸的脸白了又绿,绿了又红。
此等情形之下,除了打道返回冀州之外,根本没有第一条路可以走。
他也已经从乔琰的态度中看出了一个信号,他就算再寻了个什么办法回返长安,绝不可能解释清楚这个规则,而只有可能是自取其辱。
她不可能与袁绍会盟,支持那位在她看来既无能力又无正统之名的邺城天子,去实现袁绍的那种朝堂秩序。
这才是这出发难背后的本质。
只是袁绍巧之又巧地还有一个欠债的把柄在她的手中,才让这出遣返举动显得何其行云流水。
而在之后,她要么继续尝试找回刘协,要么就如沮授所说的那样,她会尝试再迎立另外的一位天子!
这个言外之意,让许攸为自己这趟出使失败感慨万千之余,也选择尽快赶回邺城,将消息告知于袁绍。
只是……当他站在邺城中袁绍的议事厅,看着周围这些等他给出回复的谋士,又将目光落回到袁绍脸上的时候,他的神情还是不免有一瞬的恍惚。
听到袁绍发问乔琰如何说的时候,许攸下意识地开口问道:“明公,期年后还债,拖延一日加一粒麦子,拖延一日加两粒麦子,三日加四粒,四日加八粒,以此类推,每日都增加前一天的两倍,拖欠到今天又是一年有余,到底是多少粒麦子?”
听许攸重复了一遍当时的话,袁绍皱了皱眉头,“你问此事作甚?那五万石竟还不够填补这些利息,是乔烨舒非要我亲自去数不成?”
她还没这个资格!
但乔琰需不需要让他亲自去数不好说,他这句话说出后,堂上有了一刹的沉寂。
那几个精通些民生庶务的,想想都知道许攸不会平白无故说出这样的话来,当即在心中算了起来,心算算不明白的,便直接以手指蘸着茶水在桌案上比划。
“不对啊主公!”沮授惊呼出声,“这……这是您当年答应乔并州的还债条例?”
这是一笔天债!
见袁绍并未反驳,沮授猜到只怕还真是这么回事。
他的表情当即跟许攸变成了一个状态。
他也骤然理解了对方为什么在出使长安回返后,会是这么一个表现。
袁绍再如何带着先入为主,或者说是不以为意的想法,在两个下属都做出了这般表现后,也总该意识到不对了。
他当即让粮官前来,又让人带来了术算的算筹②。
在粮官汇报了邺城这头麦子的千粒重后,便有人开始了精确的计算。
好一会儿的功夫,袁绍才听到计算的人汇报道:“回禀府君,这到第一年开始计划利息后,过了一个月零四天的时候,利息就已经超过五万石了。”
袁绍眼前一黑。
也就是说,再过两天,就不是十万石能兜得住的数额了!
这是什么见了鬼的欠债方式!
袁绍看着地上散落的算筹和下属看向自己的各异目光。
即使这些人都不可能直接开口言明,却也怎么看都让袁绍觉得,他们的目光中还有一种潜台词——
他到底是出于何种想法才会同意那个规则,又是怎么想的,才会丝毫没计算过具体的数额,就让许攸带着双倍偿还这句话前往长安的?
偏偏在已经丢了一次脸的情况下,他绝对不能丢另外一次脸。
他强忍住了想要一脚将面前的桌案给踹出去的冲动,也按捺住了想要怒喝一句“乔琰害我”这样的话,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她是如何说的?”
这笔天价债务他反正是还不起的,如若乔琰来催债,他便是拼了自己的脸面不要,也要将“乔琰咄咄逼人”这六个字广告于天下!
谁说欠债的就得还钱,大不了便是兵戎相见。
反正他已经让郭图和辛评开始督造蹶张弩,也准备让田丰明日就带人出发,前往并州偷师。
那现在要紧的只剩一件事了,拉拢乔琰不成所带来的后续影响,他们要如何处理?
对此,他那些谋臣达成了一致建议——
等。
等乔琰决定,到底是要找人,还是要直接放弃刘协,另立一人。
这两种情况,在他们这里需要做出的反应,当然是不同的。
而这一等就从幽州方向等来了一个消息。
乔琰以黄琬为使者前往幽州,请刘虞回返长安,即天子位。
她居然选了刘虞!
这是个无论是袁绍本人还是他的谋士都没想到的选项。
以乔琰此时所掌握的势力,和她本人的功业,她若要手中势力长久,也保证自己在朝堂上的位置,最应该选择找的,应当是年岁不大的汉室后裔。
炎汉四百年的传承之中,可供选择的汉室宗亲绝不在少数,从长安城里翻找,估计都能找出不少来。
可乔琰不仅没这么做,反而找上了名望与能力一样不缺的刘虞。
刘虞他正值壮年,又有子嗣可确保传承,这样说来,选他为下一任天子,对任何一位以成为权臣为目标的人来说,都不是一个最优解。
“但这样一来,她选择其他人可能存在的异心,也就没有一点让人怀疑的余地了。”辛评和辛毗兄弟交换了个眼神,由后者说出了这句话。
这对袁绍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乔琰的所有“莽撞”举动背后,始终带着让自己站在道德高点的谋划。
五万石军粮是如此,改立刘虞为天子也是如此!
不过或许对他来说的坏消息还不止这一个,还有一些关于那笔欠债的连锁反应。
许攸这个使者朝着长安方向去,在战报已经传到了兖州豫州的时候,绝不可能被人给忽略掉。
理所当然被人探知的,便是许攸不仅没达成什么友好交谈,反而被人丢出了三辅的情况。
再若深究缘由下去,袁绍当年并未外传的欠债条件,也就随着长安城里不知道何人传出的消息扩散开了。
兖州的曹操顶多就是感慨了一句烨舒促狭不减当年,但豫州这边……
袁术已经因为这个消息笑了好半晌了。
哪怕他在当时想和乔琰联盟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能让袁绍难堪的大概率还是乔琰,但会出现今日这样的景象,还是完完全全地超出了袁术的预期。
“每过一日加上前一天的一倍,袁本初的脑袋是被什么给啃了才能觉得这条件可以拖欠?”袁术的脸上郁气一扫而空,哪怕昨日还收到有民众举家偷偷渡河而去的消息,也没影响他此时的好心情。
“我就说他袁绍不是我们汝南袁氏的子弟,我们袁氏何来这等蠢人!还带着个口头说的奉还十万石上门自取其辱,简直成了个笑柄。”
“所幸我早与他划清了界限,毕竟他不要脸,我还要点脸。”
袁术这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的,以至于身在此地的袁涣在没人看到的角度翻了个白眼。
他心中腹诽,这问题别说是袁绍了,若是丢给袁术来算,在没给他做任何的解释和提示的情况下,他肯定也算不清楚。
这到底有什么必要弟弟笑话兄长的。
两人伯仲之间门罢了。
但袁术的这句话也不涉及决策的失当,顶多就是在嘲讽对手的时候说了几句没考虑自己实力的话而已,这当然不属于他的进谏范围。
反正他们跟袁绍在短时间门内不可能修复关系,依靠着袁术的实力,也不可能在短期内打到邺城去,让顶头上司过一过嘴瘾也无妨,还得算是一出正向的心理调节。
见袁术停下了对袁绍的嘲讽,袁涣上前了两步,沉稳开口道:“涣以为,现在不是继续笑话袁青州的时候,而是府君向乔并州表态的时候了。”
袁术收了收脸上的笑容,问道:“你是说,我们要认同她拥立刘伯安为天子的决定?”
袁术想想刘虞的运气都觉得有点牙疼。
他原本还觉得刘虞跑去凉州劝阻乔琰进军,反而让自己的幽州被公孙瓒偷袭抢夺了,怎么看都像是个另外一个笑话。
但显而易见,正是因为这趟凉州之行,才让他和乔琰之间门搭建起了联系。
谁看了不得说一句,刘虞……
刘虞什么刘虞,还是因为那袁绍犯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袁术的脑子这会儿转得挺快的,更是在易位而处上,有着比谁都强的直觉天赋。
刘虞当时为什么会去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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