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稍微放慢一点速度了, 你是年轻人经得起折腾,我年岁不小了可经不起这个。”贾诩无奈地叹了口气,从阎行的后方出声道。
从名义上来说, 他是阎行在逃离金城郡的时候,恰好因为身在他的附近而捎带上的。
作为一个运气不太好的人质,他还充当着挡箭牌的作用。
在阎行逃离金城郡的这一路上, 乔琰是不会给他放水的, 但可以因为消息的滞后,让他可以打着贾诩的招牌冲出去, 再不然便是让人因为贾诩还在队伍中而投鼠忌器。
不过从本质上来说,他可不是人质。
贾诩这一开口,阎行立时放慢了马速。
他们已行至汉阳郡, 过了前方的上邽就是右扶风,也就进入了司隶境内。
在凉州各地悍勇骑兵并不少见的情况下, 贾诩和阎行的这一队人若不刻意表现出个戒备忙慌赶路的状态, 其实并不会被人觉得, 他们乃是从金城郡逃离出来的。
阎行拨马回头,便见贾诩摆了摆手。
他说是说的什么年岁不小了经不起这个, 可他毕竟是凉州人出身,又在乔琰对下属体质的文武一把抓中被专门训练了一阵, 还不至于骑马赶路都做不到的地步。
不必担心他被颠簸出了什么意外。
看起来是这样不错,阎行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以先生的本事, 为何会只在君侯的麾下担任一个假佐的位置,而没有高升?竟要来受这样的罪。”
阎行是与贾诩在葵园峡交过手的。
虽然说真正意义上动手的人是褚燕和麴义,可若无贾诩在背后为他们出谋划策,阎行怎么想都觉得,他们没有这么快站稳脚跟。
按照这样说来, 贾诩就算是做个军师谋主也没有问题。
想想昔日差点被凉州军拉出来做个招牌的名士阎忠,再想想他眼前的贾诩,谁强谁弱一眼可分。
贾诩便属于那种凉州人巴不得给他供起来的人才。
可事实上,在并州境内,贾诩只有个假佐的名头。
这让阎行不免觉得,这得算是一出赏罚不明。
贾诩看着这个年轻人脸上的困惑,笑道:“你觉得君侯是那等因为我的出身就不敢用我的人吗?”
“不是。”
阎行可以得出这个笃定的结论。
乔琰的麾下凉州人的数量不算太少,麴义、贾诩、傅干等人都是凉州人,听闻还有早先从董卓那里俘虏而来的张绣和徐荣等人。
这些人哪怕曾为降将,都在乔琰手下各自护持一方,甚至可算是担任要职。
同样是出自凉州的皇甫将军,在阎行得到自由后的这一段时间内所见,也很得乔琰的尊敬。
她并不像是会存有地域偏狭之间的人。
“那你觉得君侯会是因为忌惮的想法,就不敢用人的庸主吗?”贾诩又问道。
阎行摇了摇头。
这显然也不对。
当日在地牢之中,乔琰以忠孝之间他到底要选择哪一个为由而相问于他,又言及他的父母便在大牢之外问询他的死生情况,阎行本也不算对韩遂死忠,不像是成公英一样欠着韩遂的救命之恩,思量之下决定倒戈。
但在投降之前他还问了乔琰两个问题。
其一是,他曾经统率过不少的部从,若是乔琰给他统兵的权力,为何不担心他会挑唆这些旧部给她添麻烦。
其二是,他如今是因为父母之故被乔琰说服来投,可事实上在凉州境内,亲缘关系的牵绊向来是很寡淡的,这也不只是马超父子之间的情况而已,她为何不对此怀有警惕。
可乔琰只说:“我敢用马腾父子为何不敢用你?韩遂已死,你还能掀起的风浪微乎其微,若我要人人都盘根问底其忠心,令其剖胆以证赤诚,那我将无人可用。我不仅敢用你,还敢将你用在一个最特殊的地方。”
这个最特殊也最大胆的用法,便是让他带着韩遂的那封书信前往长安,去董卓那里做个卧底!
而贾诩就是他此行的军师。
这一种启用方式,让他绝不可能说出乔琰不会也不敢用人这样的话。
贾诩回道:“看一个人在君侯手下的作用不必看他现在的官职,而应当看他到底有多少实权。有些时候,只有个假佐的名头也恰恰是优势所在。”
若是他的官职太高,看起来太像乔琰的心腹,那才容易让人生疑。
反而是眼下的情况,作为一个诱饵和一把利刃来说刚刚好。
“那若是我等失败了,先生岂不是白走了这一趟?”阎行想了想又问道。
他相信贾诩的眼力。
若是他评判出董卓没被他们的这番举动骗到,以他们先前逃离并州牧麾下追兵的应变来看,要从董卓的手下成功逃离也不算难事。可这一来一回间,却有些浪费精力。
一出不成功的诓骗,也有损乔琰的英名。
贾诩回道:“你是真这么觉得?若是代入韩遂的其他部下,你再看一看此事,又是何种感觉?光是这一点,这趟行动就已不亏了。”
听贾诩这么说,阎行不由陷入了沉思。
因麴演开城投敌的速度太快,导致响应了他行动的相当一部分人,根本没有任何处境艰难之时,直接就完成了这个转换阵营的过程。
城是破了,人是降了,他们对并州军的武力震慑也有那么几分感知,却还少了对乔琰的尊敬。
从短期来看,平定韩遂之乱的这整场战斗中,只有在葵园峡的交锋有人员损失,对于人口数量本不算太充裕的并州来说,是件好事。
但从长远来看,这种威严的不足,势必会埋下隐患!
所以必须要有一个让他们从生死之间走过一轮又得到开释的过程,去填补这份亏空。
阎行在表面上的降而后叛,正好起到了这个发作的由头。
在乔琰对这些人的“各司其职”安排之前,其实有过一个调兵遣将,意图将人给一网打尽的举动,只像是出于不能因为一个人的过错就将所有人都给牵连上的考虑,才没做出这个选择。
这一出将发未发的雷霆震慑,足以让人看出她若想要凭本事夺城,也不过时间早晚问题而已。
他们更不该对乔琰有任何一点小觑的心思!
能达成这个目的,乔琰已不亏了!
那么能否完成董卓这一头的任务,便没有这样重要。
当然,若能让事情循着既定的轨迹发展下去,总是要比失手更好的。
在乔琰对荀攸等不知情人士的解释中,贾诩和阎行前往洛阳是为了在他们随后进攻长安有一内应,以防在董卓穷途末路之际,对荀爽卢植等人造成什么生命威胁。
可贾诩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要担负起的是什么责任。
他抬眼望了望天色。
因赶路的必要,此时正是凌晨时分,日头将升。
他看着天边的这一层曦光,忽然想到了那年秋收的时候,乔琰将他从白道川上的绥远城请到了那五峰山上的情景。
彼时的乔琰说这是“朝气满神州”,何能不为之一搏。
不过如今,只怕是“风雨动天下”了。
按照贾诩这个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想法,他原本不应当答应乔琰给他委派的这个任务。
可既已上了贼船,又已知晓了她的抱负,贾诩又何必再做什么事事都不出头的愚蠢举动。
倒不如——
先拿下一个旁人难及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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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一行人马直入司隶,才行出不远,就被段煨的部从给阻拦了下来。
自乔琰拿下高平后,董卓就完成了对麾下中郎将的布防调整,生怕乔琰直接从高平城进攻司隶而来。
到时候若再来一出神不知鬼不觉的兵临城下,那董卓就真是无路可退了。
故而段煨接手了郿县以西的防守以来,也将他先前在华阴屯田时候的精打细算本事,全用在了此地的布防上。
若不考虑大军直接过境碾压的情况,段煨此时的布置,已能称得上是铁桶一块。
阎行刚一入境,就被巡逻的岗哨给发现了踪迹。
纵然阎行连带着他的“下属”都堪称勇武,经历了两波人马的围堵,此时也落入了势穷的境地。
要不是阎行快速自报来意,只怕是要落个身死此地的下场。
而贾诩这会儿也没沿路来的这么舒服。
既要演戏,就得演个彻底。
作为一个人质,再怎么有凉州人向来敬重名士的标准操作,他也只能被人牢牢地捆缚了起来,被丢在了后方装粮食的小车里。
他透过被阎行从汉阳豪族处劫掠而来的粮袋,朝着外头张望,对把守此地的段煨,心中有了些数。
董卓此人的部将在洛阳损失惨重,却还是给他留下了几个可用之才。
这是董卓的幸运,也是……也是乔琰的幸运。
贾诩的眼中闪过了一瞬的微妙笑意,便听前头传来了响动。
在阎行与段煨的部将交手又自报了家门后,段煨本人已亲自赶来了此地。
听阎行说起乔琰已经降服了马腾,攻破了韩遂的消息,段煨心中一惊,连忙问起了此事的始末来。
这年头消息传递的滞后性,在凉州穷山恶水的阻隔之下,也就越发如此。
更别说,在洛阳战败后,董卓据守长安之际,为了加强这个新京都的防卫力量,还将他原本滞留在凉州的旧部给调了回来,只留下了为数不多的眼线分散在凉州境内。
原本以董卓和某些羌人部落的交好关系,他是可以做到获知凉州变故的。
可陇西和金城本就是凉州靠近西面的郡,在乔琰对羌族的拉拢和镇压之下,有些消息渠道中断得让董卓都毫不知情,甚至还有投降于乔琰之时,将族中董卓耳目给诛杀的情况。
以至于乔琰拿下韩遂已过了十余日,消息却还被封锁在金城郡内,只等她先平湟中,后开始执行贾诩提出的第四条策略,血洗与韩遂有关联的旧部,才有可能会被外界知晓。
段煨被并州军进攻的速度吓了一跳,在确认阎行所说为真,并非是在扯谎后,立刻让人去给董卓报了信。
这可真是个要命的消息。
做完了这件事,他这才朝着阎行所统帅的队伍看去。
按照阎行的说法,这是他侥幸从金城逃亡的时候带出的韩遂旧部。
只可惜这一路上为了应付追兵,已只剩下了这点人了。
段煨这打眼看来,这些人身上都带着不少的伤,也一看便是凉州人的气场。
其中还有三两羌人,更证实了这就是金城韩遂部从的事实。
段煨又往后看去,便看到了躺在粮车里的贾诩,“这位是?”
阎行回道:“此人先前受并州牧指派,与我对峙于葵园峡,做个军师指挥,我能成功从凉州脱身见到将军,还多亏有此人做质,否则只怕早折在了路上。此人为乔琰效力,我本恨不得将其杀之而后快,可他说自己出自武威郡,与段将军您是故交,我便先留着他了。”
“怎么,按照将军所说,您不认识这贾诩?”
阎行话音未落,已经抽出了手边的砍刀,毫不犹豫地朝着贾诩砍了过去,一副被人所愚弄的后悔样子。
然一听这名字,段煨连忙高声喝道:“且慢!”
要不是阎行已止住了劈砍的动作,段煨差点就要持刀来阻拦了。
救人的目的达成,段煨赶紧让人掀开了将贾诩盖住了大半的粮袋,又将其搀扶了起来,果见躺着的真是贾诩。
他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贾诩……
他虽跟贾诩不熟,可贾诩当年被举荐为孝廉的时候,段煨还身在武威郡内,多少对他有些了解。
不过也只是听闻他先做了太尉府掾属,又在乔琰担任并州牧的时候被她讨要去做了个属官而已。再多的他便不知道了。
但贾诩是什么人?
那是被凉州名士阎忠称为张良陈平之才的存在!
若是让他死在了此地,那还得了?
他也至多是在将阎行和贾诩等人送往长安的路上调侃道:“二十多年前,文和先生为从羌人手下求生,谎称自己乃是段公外孙,今日文和先生为让这小将留你性命,又谎称是我的故交好友……”
“先生呐,我虽与段公差了些年纪,却和他乃是同辈,您今日是一句话给自己抬了两个辈分,未免太占我段氏的便宜了。”
贾诩掸了掸衣上的草灰,回道:“时移世易而已。”
段煨问道:“可我怎么听阎校尉说,你跟着并州牧将近三年,至今也还只是个假佐?”
这可算不上是什么时移世易。
贾诩闻言倒也并未气恼,只回道:“若不是气运不佳,葵园峡得手,韩遂身死,这份功劳足以让我升迁,段中郎何必用此说事,倒是段中郎,跟着董贼混日子,东奔西跑的,不大舒坦吧?”
段煨没对此做出回答,对贾诩这个死鸭子嘴硬的情况,他只是含笑以对,在入了长安后就让人将他给安顿了下来。
眼下贾诩的情况不要紧,要紧的是被阎行带回来的情况。
乔琰的并州军现在已有了进攻长安的资本了!
“怎么会这么快!”
哪怕此时堂上还有个阎行在,董卓也几乎失态地拍案而起。
他本人、皇甫嵩、张温、孙坚,无一不可称为当世擅于统兵之人。
可他们在面对凉州局势的时候,都吃过败仗,也无可避免地让韩遂成功扎根在凉州腹地。
所以董卓虽知乔琰成功在高平城立足,也知道她和皇甫嵩会师,也绝没有想到她会在六月里就完成了对韩遂马腾的清扫。
一个投降,一个身死——
这消息像是一把迫近的刀锋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忽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凉州后方平定,要再崛起一支可以与韩遂相提并论的势力,不是短期内可以做到的事情。
就算真的有,那也不会是他的外援。
偏偏此时,这凉州小将阎行好像根本没察觉出他此刻的处境窘迫,将那封染血的求援书摆到了他的面前,好一派要为旧主报仇的模样,扬声说道:“韩将军对相国寄托厚望,然不等求援书信发出便已身故。相国难道不该出兵,为韩将军讨个公道吗?”
出兵?
董卓现在巴不得在长安募兵,继续加强防守,出什么兵!
可看着面前的阎行,他又显然不能直接这么说。
他不由想到了昨日段煨与他说的话。
段煨的部将在阎行入境之时跟他交过手,将阎行的实力试探得很清楚。
按照段煨的说法,阎行此人有孙坚之勇,如今只是在年岁上还差了些罢了。
韩遂死是死了,却将阎行给送到了他的面前,也不算是毫无作用。在他如今将领匮乏的情况下,更是再好不过。
更让董卓觉得坏消息里还带着好消息的,是被段煨刻意提及的贾诩,也因为阎行求援之事而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一个到并州牧麾下接近三年,才只得了个假佐名头的文臣——
西凉名士对其器重有加,葵园峡之战可见其才,自己本人还是个凉州人!
董卓怎么想怎么觉得,这简直是个天赐与他的谋士!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