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在他们这一行成功入得城来, 借着向城外传递信号的时候,也定下了约定发起进攻的时间。
从鼓城山往下看,并不能将这下曲阳城中的一切都看个分明, 却能隐约看见城中的几处。
彼时乔琰正将那几处记下, 又着了徐福带上些许布幔,以布幔的垂挂和数量作为通知皇甫嵩的信号。
此刻一切顺遂,皇甫嵩也如约赶来,这很难不让徐福在此时心潮澎湃。
大事将成!
但或许是因为他骨子里便有一番做大事之人的气度, 他一把抄起了那小渠帅的佩刀, 朝着城头的另一员守兵砍去,而当他得以成功冲到了城门绞盘之前的时候, 在握上此物之时双手竟出乎意外的并未颤抖。
先前在长社守备之时,他已知道了要如何通过绞盘放下城门吊桥,现在这下曲阳充其量也不过是城门更加坚实几分,那吊桥也更长些而已,并没有什么区别。
吊桥一落,皇甫嵩的先头骑兵部队便跨越了那护城河直入城来。
早已分配好的作战计划, 让这些骑兵当即兵分三路, 径往另外三处城墙而去。
这下曲阳东城墙发生的异变, 伴随着还是有那么几人有机会发出的“敌袭”声响,一个传一个地送到了另外几处城墙。
但消息传递的急促简短, 让这三方城墙的守兵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敌袭并非是敌人出现在了城门外,而是已经出现在了城中。
倘若只是因为有人在城门外强攻的话, 以下曲阳的坚城状态, 他们确实也不需要过于担忧, 更不需要做出什么放下城门逃出城去这样的举动。
可他们既然此刻没能逃走, 之后便也没有逃命的机会了!
飞驰而来的大汉精锐快速自城内登上了城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另外的三处城门,彻底堵死了城中黄巾的出路。
而后,除却留守城门之上,利用下曲阳原本器械占据高地而守的士卒后,其他人则与随即抵达的汉军步兵一道,快速朝着城中要地奔袭而去。
直取张宝。
张宝此时还在梦中。
他正梦见他这下曲阳城外不知何故多出了黑云压城一般的汉军,但是这两方人马发生了分歧,一方自东边打来,另一方却是从西边来的,于是他当机立断出兵,直接将两方人都给击退了。
赢下了此战他兴高采烈地去找兄长邀功,却看到广宗城内居然摆着兄长的尸首,说是什么因为疾病突发而去世的。
去世?
张宝猛地惊醒了过来。
但在他醒来之时他看到的却是他的部从惊慌失措的脸。
这动静让他意识到他很有可能并不是被噩梦给惊醒的,而是被他的部从给摇醒的。
“何事如此惊慌!”张宝不满地问道。
“汉军……汉军打来了!”
这好像正是他梦中出现过的情景!
那汉军打来便打来,他毕竟坐守下曲阳坚城,汉军哪有什么办法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或许还会跟他的梦中一样,先起了分歧,最后变成了他建功的机会。
可张宝转念之间的遐想很快就被他的下属给无情打破了,那家伙说话大喘气够了,憋出了后半句,“他们已打入城中来了!”
张宝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他这部从的惊慌并不似作伪,他凝神朝外听去,也听到了一阵喧哗之声,那好像的确不是寻常夜间会出现的情况,而分明是有一支人马抵达了他的宅邸附近。
他难以理解为何他这下曲阳的防守如此坚实,他安排的巡夜守军也明明是没有片刻的空当,却会在有人提醒他起身守城之前,就已经被敌人攻破了城关!
不过现在计较这些显然没有什么用。
他仓促地抓起了自己的长刀,踏门而出,意图在召集起麾下部从后做出反击。
可在他迈出这下曲阳府衙的时候,他看到的并非是入城军队与城中黄巾的交锋,而是一列如入无人之地的军队。
这一行甲兵在身在手的队伍将他的暂居之处包围了个水泄不通,而被这些人簇拥在中间的,正是个气势惊人的将军。
纵然张宝此前没有亲眼见过皇甫嵩,可这丝毫也不影响,他在与对方打了个照面的第一时间意识到,这必然是大汉朝廷此番派出平叛的重要人物。
皇甫嵩气定神闲地看向甚至盔甲都只套了一半的张宝,说道:“地公将军一定在好奇为何无人来救你,我便不多言了,不如你听听看这城中的声音?”
张宝留神听去,这一次那在屋中的时候还不那么清楚的声音,现在完全能被他听个明白。
这并不只是军队奔走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有人在高呼,“汉军入城,地公将军已死。”
张宝面色一白。
倘若没有这种声音,以太平道中的等级划分,必然会有人前来救援他,怎么也该给这骤然来袭的汉军造成些麻烦,说不定还有能让他逃走的机会。
可偏偏现在有了这样一个错误的信号。
他的部从若是有着极强的判断能力,大约也不会这样轻易地被他们兄弟说动驱策。
以往,这是个优点。
可现在却着实成了他的劣势。
城中主将已死的情况下,那些人与其冒险来确认他的死活,还不如相信,此时的下曲阳和任何一座被攻占进入的城池一样,绝无在巷道街头负隅顽抗的机会。
他们唯一的求生希望正是朝着其中的某一处城门逃去。
但假若汉军当真已经破城,甚至占据了城墙,张宝并不难猜测,那些试图出逃的人非但无法从中求得一条生路,反而会直接撞入陷阱之中,有死无生而已。
“阁下是何人?”虽已知道自己败局难改,张宝还是忍不住问道。
“大汉平叛左中郎将皇甫嵩。”
听到这个名字,张宝便意识到,这显然并不只是在他所在的这下曲阳出现了出人意表的变故,在长社还有另一处超出他的认知的惊变。
但此时问那里发生了何事,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就像张宝自觉自己但凡不是个傻子,就必定会将城中新来了几人的情况和城中的惊变联系在一起一样——
这话也没必要问。
他心中再如何痛骂那傻子渠帅也没用,这群人既然已经抵达了此地,只怕那家伙也已经没有命在了。
他如何还能怪责一个死人!
“敢问皇甫将军有何指教?”
皇甫嵩那传入张宝耳中的回复里已有了胜券在握的姿态:“借你人头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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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张宝也要觉得郁闷,自己或许干脆将黄巾军扎营,也不至于像今日一样败得这般窝囊。
分散居住在城中的黄巾还没来得及接收到他聚集的指令,就已经被人告知了汉军入城、地公将军张宝已死的消息,而随后,当他们试图逃出城门之时,城上发来的正是一支支无情的利箭。
本应当在城上守卫的黄巾军变成了城下的箭靶,而本应该在攻城中损伤大半的汉军,却成了那稳占优势的居高临下之人。
徐福来不及感慨这些只求逃命的黄巾或许并不那么十恶不赦,他已经在皇甫嵩抵达、分兵进攻后当即领着典韦直奔乔琰的藏身之处而去。
第一轮试图逃离出城的人有个结果之前,本就在城中的人第一选择不会是在屋中与巷道里躲藏。
——乔琰说的。
虽然她说的挺信誓旦旦的,徐福还是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安心。
好在等到他抵达那水缸边上的时候,正看见乔琰安然无恙地待在那里。
她跳出水缸后,鞋袜和腿上的污水痕迹也全然没影响她眉眼间的气定神闲,正和这城中的混乱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区别。
她见到皇甫嵩后更是从容地拱了拱手,道了声“恭喜将军”。
皇甫嵩对她在此番夺城之变中能毫发无损还是很觉惊喜的,当即笑道:“我还当你会说幸不辱命,为何只是一句恭喜将军?”
“能斩杀城中黄巾,能夺城门而不放一人离开下曲阳,此是诸位将士之功劳,而非乔琰之功。将军定计果断,来援攻城恰到好处,也当得起这个战果。”
皇甫嵩闻言,越发觉得自己在她刚出行的时候,和曹操说的那句“艰难困厄之中,正是时势造英雄”的确是一句并未说错的话。
“你也不必如此过谦,邀游侠入城之策在你,甘冒风险为应在你,此战待我上报后必定再给你记一功。”
“你今日劳苦功高,早些休息便是。”
见乔琰似有话想说,皇甫嵩抢先一步说道:“我知道你想问城中的黄巾该当如何处置,但这些人跟随张角张宝张梁三兄弟,对起兵反汉的执拗程度远超你所想象,和兖州豫州的情况大不相同。”
“不……将军多虑了,我并非是要给此地的黄巾求情。”乔琰摆了摆手。
什么是现在的她做得到的,什么又是现在的她做不到的,她心中自有一杆秤。
何况此时提早已经驻守在下曲阳城中的,正是张宝的嫡系部从。
这样的一批人若不铲除,才当真是让乔琰在随后想试图保存的人命难有幸存的机会,也更会在随后的彼此影响中,再一次掀起黄巾之乱的余波。
冀州的人口缺少太多会造成不利影响这件事,皇甫嵩一定是知道的,否则他不会在未来担任冀州牧的时候上表要求减免一年的税收。
所以有些话,在最恰当的时候一击即中就够了。
皇甫嵩被乔琰这话说得有些意外,又随即听到她说道:“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方才我听徐福说起,这城中的小渠帅将此地县丞之妻据为己有,倘若见到了这位夫人,我想请求渠帅切莫伤及她的性命。”
不过让乔琰都没想到的是,这位自称名为陆苑的女子做出的举动着实让她有些意外。
在皇甫嵩的部从进城来后造成的混乱中,她趁机以他们所住之处下的地窖不易发觉为由,让那小渠帅留下的士卒将能召集到的人都召集到此,打的幌子——
正是让这些人在逃避过搜城后尝试反击。
她本便是为了刺杀那小渠帅才在此前做出了顺从的表现,这两月以来未曾露出过丝毫破绽,如今这样说自然不会引起谁的怀疑。
可在将人骗下了地窖后她毫不犹豫地锁死了地窖的入口,而后找上了城中巡守的汉军。
她这举动俨然是给皇甫嵩省了不少麻烦。
听闻乔琰因只言片语想寻到她的下落,陆苑挑了挑眉头,跟着那寻人的军士来到了乔琰和皇甫嵩的面前。
她的确是个极漂亮的女子,但更让乔琰眼前为之一亮的却不是她的相貌,而是她颇有几分坚忍卓绝的气质。
在听闻她说完了自己的一番举动后,乔琰在拊掌称赞之余忍不住问道:“那么不知此番事毕后,陆夫人可有去处?”
这下曲阳中的一番镇压过后,大约短时间内都会是个空城,显然并不适合她继续留在此地。
她瞧着并不像是寻常人家出身,要么便是回返原籍,要么便是在下曲阳周遭寻一处落脚的城镇。
乔琰对她这趁机报仇还能成功的举动很是欣赏,自然也不吝于问询了一句。
她的回答更让乔琰有点意外。
“先前我听领路的官爷提及,此城能破多仰赖于女公子之能。”陆苑问道:“那么不知道我可否在女公子身边,也如那位小郎一般做个牵马坠蹬之人?”
徐福:“……?”
怎么还有人来跟他抢活干了?
这牵马坠蹬的活计明显不像是这么个看起来颇有书卷气的女子该干的事情,但让徐福颇为失望的是,乔琰在斟酌之下还是决定留下她。
不过她说的并不是让陆苑自此跟在她的身边,而是说,她既然会提出这样的想法,料来是近期无处可去,不如等到冀州黄巾平定之后再行决断。
在此之前,大约还是乔琰的身边安全许多。
算起来她也是这冀州官员家属,因黄巾之乱才落到这地步,合该是要受到些庇护的。
而除却陆苑的情况不论,夜未过半,这下曲阳城中的黄巾就已经被尽数给压制了下去,或者说是被几乎给铲除干净了。
乔琰自推开的窗扇朝着外间聆听,外边的搜捕行动和杀戮之声已经渐渐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这街头还间或传来的军士走动之声。
不过再稍加留意些的话,就会听到隔间的陆苑发出了一点小声的啜泣之声,但这点声响很快被压了下去。
乔琰自觉自己不会看错她的性格,汉末更不是个会对贞节有什么要求的时代,那么她这一哭,与其说是在哭她这被迫从贼的经历,不如说是因为她在选择跟从乔琰离开的时候,等同于要跟自己的过去做个道别。
顶多就是个仪式而已。
乔琰免不了因为这动静琢磨起了这个陆姓。
这姓氏是有些耳熟的,但想来三国时期最为出名的陆便是吴郡陆氏,和这冀州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应当扯不上什么关系才对。
反正此事也没甚要紧,她便暂时不再深究了下去。
对她而言更重要的还是接下去的行军计划。
下曲阳之战再一次给她贡献了10点谋士点,可称得上是顺理成章。
乔琰稍有些谋士点全从黄巾这里薅的负罪感,但很快又被她给压了下去。
谁让与其想这些还不如想想,她能否在广宗之战里再谋求到一些利益。
皇甫嵩毫无行军停滞之意,在兵破下曲阳的第二日就已经让士兵换上了黄巾的衣服,带上了被捆缚得严严实实的张宝,南下直奔位处巨鹿之南的广宗而去。
不过他着令大军乔装作下曲阳城中张宝部曲直下广宗,再如何称得上是一句行动如风,距离他们离开东阿之时也过了旬日了。
那携带着皇甫嵩奏报的信使先自定陶城中取了波才人头,此刻也已疾驰入了成皋虎牢关,一路换马经由驰道入了洛阳。
八关紧锁,京师因黄巾之乱而现出风声鹤唳的状态,如今有皇甫嵩奏报抵达,当即就被送到了天子刘宏的案头。
现年二十七岁的汉帝刘宏,在东汉自汉章帝开始便仿佛开启了短命模式的一众帝王里,已算是达到了平均寿终年龄。
要知道汉殇帝只活了八个月,汉冲帝只活了三岁,汉质帝九岁而终,至于他的上一任皇帝,也就是汉桓帝,还算“长寿”地活到了三十六岁。
在奏报被他身边的小黄门从探马那里接过后呈递上来的时候,汉宫已初入夜色,周遭的华庭灯火照亮了他那张已显出几分病态的面容。
被小黄门的脚步声惊动,他抬了抬眼帘,因耽于酒色的面容上闪过了一丝倦怠,“何事?”
“陛下,左中郎将密报!”
刘宏清醒了过来。
寻常情况下军情绝不需要用密报来描述。
在他的认知中,被他寄予厚望的左中郎将皇甫嵩此时还在长社与黄巾叛贼作乱。
先前朱儁败退的消息,让他一改对黄巾的认知,既怒且惊,也正是因为这一败,他着令皇甫嵩尽快出兵与朱儁会合,又以曹操为骑都尉领兵随行,现在骤然听到皇甫嵩传回来的消息是密报而非是堂堂正正的捷报,当即就从榻上站了起来。
唯恐这军情中是个惨烈的败状,他三两步行到了那小黄门的跟前,一把从他的手中夺过了那军报。
本就候在殿中随侍的张让一见灵帝这反应,当即先跪了下去。
往日他倒是不必如此紧张的。
刘宏甚至一度说出过“张常侍是我父”这等能让他父亲从坟墓里跳出来的混账话(*),但今时不同。
正在这个月,因黄巾作乱盛况空前,郎中张钧上书请斩十常侍,声称正是因为他们祸乱朝纲,侵吞百姓财利的缘故才致使民怨沸腾,倘若将他们斩首示众,向民请罪,必定能让黄巾之乱不战自平。
刘宏自然没有采纳这个主意,而是将张钧的奏章甩在了张让的脸上。
张让深知刘宏还需留着他们对抗士族和外戚,的确不可能将他们用这个平民愤的理由诛杀,但他们也必须拿出让刘宏满意的表现来。
彼时他与赵忠领着其余几位常侍脱了帽子和靴子跪在刘宏面前请罪,拿出了大笔家产资助军费,这才将此事给糊弄了过去,仍旧留在原职听命。
那件事是暂时揭过了不错,可若是皇甫嵩的这封军报里依然是个战败的消息——
皇甫嵩和朱儁会遭到多重的惩罚姑且不论,他张让却是必定要头身分家了。
他正盘算着,倘若将同为中常侍的封谞和徐奉二人与黄巾仍有勾结的消息汇报给刘宏,有没有机会给自己赢得一条生路,就忽然感觉到自己的面前落了一道阴影。
刘宏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以手中看完后重新合拢的密报敲着手心,喜怒难辨地看着面前的张让,“张常侍不如一猜奏报为何?”
张让的冷汗都要从后背沁出来了。
他哆嗦着声线问道:“莫非皇甫将军竟也为贼所败?”
刘宏许久未有出声,然而在张让的恐惧几乎达到顶峰的时候他却忽然朗声笑了出来,“怎对皇甫将军如此没有信心?”
“天佑我大汉!皇甫义真果真将门帅才名不虚传,竟已连克两州黄巾。”
他话毕便一脚踢在了张让的肩头,示意对方别这么个瘫软在地的样子。
张让站起身来的时候,见刘宏又已经重新展开了那份奏书,像是在对其逐字逐句地欣赏过去,脸上的喜悦之色越发分明。
“好一个皇甫义真!也好一个乔公祖之孙!兖豫二州黄巾剿灭,我司州之门户保全,朱公伟奇袭荆州,义真领兵北上冀州,这是朕数月来听到的第一条好消息!”
这一连串的消息直接将张让给砸蒙了过去。
不过即便还没弄明白为何这解长社之围直接变成了平定兖豫两州,也没明白这其中又跟乔公祖之孙有什么关系,但他起码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他的性命暂时无虞了。
张让小心地出了一口气,又在刘宏旋即将目光转向他的时候心头一跳,重新恭顺地站好。
“皇甫将军实在是太小心了一点,已进入冀州地界后才让人将这个消息送出来,足足让朕知道这个好消息晚了半月有余,难道这宫闱内院之中,还会有人将这消息泄露给黄巾不成?”
刘宏这话到底是无意还是有心,张让一时半刻之间也无从判断出来。
他又已听到刘宏继续问道:“张常侍觉得朕该当如何嘉奖这位左中郎将?”
张让又想跪下了。
这并不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
皇甫嵩此人的确不属于士人行列,也不是此前因党锢之祸与他们结怨的党人,但他素来与官宦有矛盾,就连请求解除党禁的奏书也是他上的。
现在对方到底立下了多少功劳,即便张让只从刘宏的寥寥数语中听来,也不由觉得心惊。
可值此宫中常侍才被搜刮走了一波钱财保命的当口,他却显然没有这个给对方上眼药抹黑的机会。
但要让他说出皇甫义真必须重赏,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奴婢觉得……此事全看陛下心意。”
刘宏摆了摆手,“罢了,左中郎将若是能够取下张角,将其枭首示众,届时两功同赏便是,倒是另一个人……”
“你此前可曾听过乔公祖之孙乔琰此人?”
刘宏的问题成功再一次将张让给问倒了。
别说乔琰了,就说乔公祖乔玄此人也已经对他而言算是销声匿迹已久了。
五年前乔玄因病从太尉任上免职,改任太中大夫。
虽名头还是大夫,实际上已是朝中的闲职了,纯属就是给老太尉养病多个供给俸银理由的。
张让搜遍了脑袋也没找出对乔琰这个名字的印象,只能回道:“奴婢记得乔公之子就任任城相,乔公的孙儿想来应在兖州,其余的奴婢便当真不知了。”
“此子倒当真是个人物,你且看看。”那张先前险些被张让以为是夺命信函的密报被甩到了他的面前。
张让连忙将其翻开看了起来,却又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梦中。
不然他为何会看到十岁稚童平两州黄巾这样离谱的字样,但这笔迹他有些印象,正是曹操的。
曹操执笔,皇甫嵩授意,又说有波才人头为证,想来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写出什么与事实不符的东西。
他好不容易从这密报之中缓过神来,就发现刘宏正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像是非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张让嗫嚅道:“既是神童之才,自然该当擢拔为官,早日为陛下分忧解难。”
“蠢货!”他话还没说完就得了刘宏这么个评价,但他分明见到在给出这个答案的时候,刘宏对他的表现甚是满意。
“你没见奏表中言及,乔琰父母均在黄巾逆贼为祸中罹难,大汉祖宗旧例,父母亡,在职官员也得守孝三年,岂能如你所说让这孩子入朝为官。”
刘宏话是这样说的不错,但他心中却未尝没有早早将那少年英才栽培起来的意思。
乔琰出身于世家是不错,但她已无父母,乔玄又重病在身,正是让他以施加恩典之法倾力培养,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的绝佳人选。
越是在这种时候,他越是需要有这样的人才送到他的手里。
若非皇甫嵩在信中提及乔琰与他一道赶赴冀州,同见黄巾末路,只怕他还真想将这孩子召来京城见上一见。
张让这会儿这思虑不周的表现让他找回了点聪明人的自信,刘宏负手在玉堂殿(*)内来回踱步了片刻,说道:“不过不可封官,却未必不能封侯。”
他语气笃定,让张让听出这诚然是一个他经由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
以刘宏这位陛下历来的作风,他也不会允许别人对他的这个想法提出什么反对的意见。
张让连忙挂出了一脸阿谀之相,“陛下所言极是,何况此子平黄巾是为父母家国,有忠孝之节,将来必能事君至孝至忠,该当有一个列侯之位以彰陛下恩德。”
“只是不知——陛下想将其封在哪处?”
刘宏的目光落在殿中的烛火上,似有一瞬的闪烁,“先不急,朕明日想见一见乔公祖。”
张让险些脱口而出,这信中分明提及请陛下切勿告知乔公其子身亡的消息,但看刘宏这表现,也不像是忘记了此事的样子。
作为一个目前来说最合适的定位是个好心办坏事的“蠢人”的存在,张让觉得他就当权没看到好了。
刘宏说的见一见乔公祖,本应当是将人召见来,但自从开春之后的气候变化,早已让这位老臣病重到不得起身的地步了。
他琢磨着总不能让人死在路上,最后还是自己领着卫队轻车简从地出了宫。
刘宏是个很抠门的皇帝,这种抠门特指他利用宦官收拢财富又将其中的刺头斩杀,从士族手中竭尽所能地盘剥钱财等等表现,所以这探望重病老臣是不必指望他带什么赏赐嘉奖的礼物的。
不过在他看到乔玄居所的四壁清贫,鲜有装饰后,又不由正了正面色,对这位老臣多了几分尊敬之意。
他此番前来并未提前知会任何人,乔玄在京中的宅邸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可见对方的确是个不慕钱财的君子。
再一想到——孝桓帝在位时,鲜卑、南匈奴与高句丽一同来犯,在边境劫掠,若非彼时的三公与大将军共同举荐乔玄为度辽将军,乔公祖到任后更是休兵养士,而后雷霆出击,只怕到皇位传到他任上的时候,这边关还未必能如今日一般平静。
此为大汉纯臣,国之栋梁……
倒也无怪会有一个这样的孙儿。
但可惜人到末年生死不由己,昔日颇有勇武之风的乔将军乔太尉,现在已是个病糊涂了的老人。
刘宏停驻在他的病榻跟前的时候,这形容枯槁的老人废了老大的功夫才将精神头集中起来了一瞬,翻身便要下榻来行礼,刘宏连忙着人将他给拦了回去。
这一番动静让乔玄呛咳了许久,在平复下咳喘后他方开口道:“老臣何德何能,竟能劳动陛下大驾寒舍。”
“听闻乔公病笃,朕于心不忍前来一见。”
这是刘宏给出的回答。
他倒还真没说出那些个不该说的话,以至于这副前来问候病中老臣的样子看起来还有那么点贤明君主的样子。
乔玄并不知道刘宏抱有目的而来,只当自己多年间因这位天子做出卖官鬻爵之事而负气请辞,或许并非是个明智之举。
只是他那些个早想用来规劝的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一整猛烈的咳喘。
这种命不久矣的直觉并非是第一次出现。
他往日刚强性烈,直谏无碍,但他如今寿数不永,倘若撒手人寰,他那资质平庸的儿子是否会被眼前这位帝王算账,就着实是个未知数了。
乔玄思及此,又将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也正是在这收放之间,他忽听刘宏说道:“生死天命,人世无常,昔日太尉托病辞官,是否是真病,时至今日也不便多问,只念及乔公为官,当得起上下谧宁,八方和同八字,倘故去后朕必心中有憾,不知乔公还有何话托付于朕?”
刘宏说这话的时候垂着眼眸。
或许除了此刻正对他这目光的乔玄外,也没有人能看见他在说这话时候的情绪。
而乔玄仰头间也只见一片逆光,让刘宏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
可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在这尚可以称之为年轻的帝王身上,他却看出了些许垂暮死气。
不过这倒并不影响他以沙哑的嗓音回道:“臣知陛下已有独掌朝政之能,于海内事务自有评判,也非我这数年不在衙署之人该当指手画脚的,倒是有一事想请求陛下准允,不知可否。”
“乔公但说无妨。”
乔玄平息了一口气后说道:“臣死后本该以棺椁载尸,送还梁国睢阳,但魂归故里倒不如得见大汉康宁。”
他话音出口仿佛竭尽了全身的气力,但这并不算太响亮的声音却有若惊雷一般,在这此时这陋室之中响起,“臣任度辽将军三年,匈奴鲜卑不敢犯我大汉疆土,臣若身故,请葬于边关,必以魂灵为大汉祈福,请陛下准允。”
这实在是个让人为之震悚的答案。
于是自乔玄这太中大夫府回宫后,张让眼见刘宏独坐了许久。
但在他再次得到传召踏入玉堂殿的时候,却见刘宏的脸上那点为之动容的表情又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平日里惯常所见的样子。
张让留意到在刘宏的面前摆着一张地图,而在他的手中一上一下地抛掷着一枚印章。
“朕知道乔公这绝命之言想说的绝不是这一句。”听到张让的脚步声,知道多了个听众,刘宏自嘲一笑后开口说道。
绝命之言四字倒也没错。
乔玄在说出那句恳求后便像是将自己剩余的精力也随着那话给一并烧去了,以太医署之能,也不过是再给他续命以一月,或许至多能撑到他那孙儿协助皇甫嵩除贼后还京而已。
“但也无妨,乔公在任时有不避忌于推举仇敌之坦荡,死前想以自身声名为子孙谋求一个后福,也并非是什么该被诟病之事。”
张让知道自己现在不必开口说任何一句话,因为刘宏在心中已经有了权衡和定论。
“何况乔公没选择来个病中劝谏,让朕不得不从,也免于朕在后世史册中多上一笔不堪记载,又何妨给他个嘉奖。”
“葬于边关,葬于边关……”
刘宏的目光在雍凉幽并四州的大幅舆图上掠过,最后定在了其中一处。
下一刻他便将手中的印章丢了出去。
这四方的印章几乎没有在地上滚动两下就已经定在了原地。
“张常侍,替朕瞧瞧这是什么位置。”
他这么一说,张让忙不迭地凑了上来,正见这印章压在了并州,他揭开了印章回道:
“回陛下,此乃乐平。”
“那么,乐平乡侯如何?”刘宏语气淡淡地问道。
张让好悬没控制住自己,几要倒抽一口冷气。
这乐平乡侯(*)之名自然不是给乔玄的。
这分明是给那十岁孩童定下的封赏!
乡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