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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016(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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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乔琰这番话里, 让人意外的绝不是她的名字。

早在她写给程立的信中就已经坦言了自己的身份,将姓名倒置作为假名并非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

此外,她与田洮之间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流其实也已经透露出了自己的来历。

这等同于已经是“自己人”里的共同认识了, 现在也不过是摊开在明面上说了而已。

真正让闻声之人觉得心血沸腾的, 是乔琰掷地有声的最后四字。

青史留名!

谁不想青史留名呢?

汉以军功封侯, 至东汉时期,将列侯划分为五等。

在乔琰话中提到的县侯和亭侯分别是这五等中最高和最低的两等, 加上夹在中间的都乡侯、乡侯和都亭侯,组成了这五等爵序。

此时身在长社城中的右中郎将朱儁, 此前就因为在交州刺史任上平定梁龙之乱,受封为都亭侯, 食邑一千五百户。

当爵位升迁到县侯位置后甚至可以立国。

乔琰话中的意味已经足够分明了。

我年纪虽小,却有以身报国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此时的确没有对阵西羌鲜卑, 靠着击退外寇而建功立业的机会,但另一个机会已经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正是黄巾起义。

现如今汉军与豫州黄巾对峙于长社,兖州黄巾在乔琰的暗中煽动之下, 被引来了此地。

他们若能在此番对峙局面下,以借力打力之法将这个僵持的局面解开,甚至一举协助汉军平定两州黄巾,未必不能因功封侯。

若是能拿下波才这位黄巾悍将的头颅,更无疑是头号功臣!

即便乔琰面前的这些人并不知道, 同样以朱儁这位汉末名将为例, 因击破黄巾之功, 他被从都亭侯擢升为乡侯, 次年, 也就是中平二年, 他又因击破黄巾余党的功劳而被封为县侯,但并不妨碍他们从近年来的亭侯至县侯封赏的数量看出一个征兆——

朝廷正在重现光武一朝以列侯爵位来酬功赏能的旧例。

这到底是王朝末年的自救之举,还是派系争斗中的平衡举措,对他们这些虽有豪强之名,却远无真正豪强之实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探究的必要。

田氏薛氏都以货殖钱贷而起家,的确需要一个实名。

倘若说此前他们能与她合作,更多还是出自一种乡党观念上的联手自保,那么现在,当以功封侯的诱惑赤/裸/裸地摆在他们面前,谁又能做到无动于衷?

尤其明显的无疑是像田彦这样不太沉得住气的年轻人。

当今豪强若有细分,光武朝“云台十八将”封侯封爵的贵族豪强,和以弘农杨氏和汝南袁氏为代表的官僚豪强,无疑是食物链的顶层,田彦在濮阳这种地方或许可以因豪族势力得到追捧,出了东郡却什么都不是。

乔琰话中所提到的幼年展望,也正戳中了他的心思。

他想出人头地吗?自然是想的!

于是在乔琰话毕的第一时间,他便开了口:“你需要我们如何做?”

系统:……

它怎么看怎么觉得乔琰的那一番话里煽动意味浓厚,可这青史留名的目标背后,所需要的必然是个敢死队的支持,这田大公子是不是跳坑也未免跳得太过积极了?

但连程立在一旁听出了乔琰的意思,也丝毫没有出声打断她计划的意思,更何况是系统。

它还是继续看戏比较好。

乔琰并未因为田彦的快速入套,露出任何喜形于色的表现,只是回问道:“你可还记得先前攻破田氏坞堡之战里,我曾经让人在坞壁之下装死?”

田彦卡壳了一瞬。“……记得。”

他领人来的时候,那些个佯装躺尸的家伙都已经爬起来,如狼似虎地侵入坞堡了,可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后来从二叔的口中听到这过程,自己脑补出了当时的场面。

虽然对方攻破坞堡的举动是为大局着想,为了取信于黄巾渠帅,可他到底还是吃了牢狱之灾的苦,完全没法让自己将这些尽数抛在脑后。

乔琰仿佛并未察觉到田彦此时的尴尬,语气如常地说了下去,“我想请几位中派出几人,在黄巾攻长社之时,再做一次这样的事情。而后,趁夜色将一条消息送入城内。”

她抬了抬手,典韦便将乔琰早先就已经准备好的锦囊分发到了各人的手中。

她继续说道:“但我必须提前跟诸位说清楚,攻城战和袭击坞堡的作战是完全两码事,装死在战场上并非是保命之法,恰恰相反,这甚至要比跟随军队进攻要危险得多,战场上的流矢命中,撤军之时的踩踏都有可能轻而易举地让装死变成真死。”

在提到死这个字的时候,乔琰的态度十成十的慎重。

可也恰恰是这种将当前的危机和机遇都掰开来说清楚的态度,让这些人反而在此时少了几分退却之意。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古往今来的真理。

在乔琰寥寥数语勾勒出的前景下,这种要命的危险也不能阻止这些人的一搏。

若非危险,如何有可能一举挣脱原本的阶层,得到封侯拜将的际遇呢?

在场几人互相朝着对方看了看,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意味。

而后,依然由田彦带头,在接过典韦递过来的锦囊后说道:“都听先生安排。”

在做完了这个动员后,乔琰目送着这些人回返营地,自己却并未着急回去,而是在程立的陪同之下,慢慢踱步在这兖州野外。

自濮阳往长社一行,正好穿陈留国而过,陈留与梁国接壤,在“乔琰”的记忆中,她虽然多年病体缠身,却也曾经前来过此处,现在途经,倒是无端有几分唏嘘。

她走出一段距离,听得程立忽然开口说道:“我今日方知,足下不止善谋能断,在对人心的把控上,也实在很有本事。”

他本就不是个什么会拘泥于常理的人,若以他日后的履历来看,他在事急从权这件事上的所作所为,远比乔琰所做的要惊人得多,所以此刻他话中并无暗讽,却是实打实的夸赞。

乔琰闻言一笑,“以我的年纪要窥探人心还未免差了点火候,不过我幼年之时曾从祖父的书斋中见过一部名为权谋残卷的书籍,其作者已不可考,我对其中一句记忆犹新。”(*)

程立:“愿闻其详。”

“攻心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示之以义,服之以威。”(*)

程立一哂,“可我观足下用词,倒像是动之以利,而非动之以情。”

乔琰回道:“因为先前的理情义威都是对君子来说的,可如今这世道,君子总归是没那么多的,所以更有可行性的还是后面的一句——欲得其心,莫若投其所好。仲德先生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程立颔首道:“万变不离其宗,足下深得个中精髓。”

程立看得很是清楚,乔琰可并不只是在进一步诱导这些兖州本土的豪强势力之时,很有洞察清明、投其所好的意思,在应对那位黄巾渠帅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作风。

也包括她在这行军路上给梁仲宁上的课程。

手握“重兵”,对行军方略自然有所求,乔琰在此时搬出了那些个很成套路体系的东西,同样是对症下药之举。

不过这东西到底是为了让黄巾军的布阵扎营更有章法,降低疫症传播的可能性,还是为了别的用途,程立站在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上看得很清楚。

他这么一联想便难免有些走神,忽听乔琰问道:“仲德先生似乎有话想说?”

“算不上是有话,不过是想问问,足下指导梁仲宁安营扎寨之法,是否如我所想。”

程立也没有遮掩的意思,干脆开了口,“兖州黄巾与豫州黄巾均为乱军,两乱相逢必有乱生,却不若——此为一正,彼为一乱。”

“不错,仲德先生所言正是我之所想。”乔琰接话道:“这一正若是还不得其法,只知纸上谈兵,效果更佳。”

程立回道:“那么我想我知道该当如何添这一把火了。”

他话一说完,这年龄足有三十岁之差的一老一少相视一笑,神情中的狡诈算计说不出的相似。

这就是跟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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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行过尉氏后不久就进了颍川境内。

豫州八郡之一的颍川,以其地理资源和交通枢纽作用,在汉末已成中原大郡,更因其学术风气,在未来的群雄割据环境下涌现了大批的名士谋臣。

颍川陈氏,颍阴荀氏,长社钟氏都是各中翘楚。

只可惜现在的颍川正成黄巾与汉军对峙的第一道战线,这昔日夏朝定都之地为战火所波及,倒是暂时让乔琰无缘得见“汝颍多奇士”的盛景。

在乔琰的提点下,梁仲宁将军队暂时驻扎在了鄢陵一带,而后让人往长社方向,给波才渠帅送了一封信。

说实话此时送信的意义也不太大。

鄢陵已属颍川郡地界,兖州黄巾不辞行路抵达此地,就显然不可能轻易撤回,就算波才对此地莫名其妙又多了一支队伍,还是极有可能不听他指挥的队伍有什么意见,大概也并不可能将人给驱赶回去。

充其量也就是表达一下,他们并没有从后背搞偷袭的意思。

波才拿到这封信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这种迟来的通知看似有礼,却还是难免让他有如鲠在喉之感。

他送走了信使,沉默了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兖州……”

他兵进豫州之前打兖州而过,对兖州彼时的三方渠帅大略有数。

梁靖、卜己、张伯三人都有些水准,却也仅此而已,起码不够有这个统率大方的本事,更不能跟大汉名将对决疆场。

若非如此,兖豫一带也不会是由波才来挑这个大梁。

可不过短短一个月,兖州黄巾的局势俨然发生了不小的改变。

乔琰让梁仲宁送信给波才,只是大致同他说了信中该有的内容,具体的措辞却是梁仲宁这个自认的“文化人”自己写的。

这封送到波才手中的信上,花费了三两笔墨写到了兖州境内三方黄巾渠帅“意外”只剩一方之事,在对波才问候的措辞中俨然有与他平起平坐的意思。

梁仲宁因近来发生的变化,并未意识到自己在语气中透露出的情绪,骤然接到此信的波才却看得很分明。

这显然未必是个合格的外援,甚至极有可能是个恶客!

尤其是在他对阵朱儁与皇甫嵩的交手中依然占据上风的局面下,凭空多出一万多人,并不能让他觉得惊喜。

接连数战告捷,让波才无比确信,大贤良师张角所说的“汉室衰颓已成必然,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实实在在是个真理。

如此一来,他根本不需要有什么外援,也足可以正面攻破长社,将朝廷的两位中郎将擒获祭旗。

梁仲宁分明是来跟他瓜分功劳的!

波才面沉如水,却想不出个能让这些人撤退回去的办法。

他自己麾下的人是个什么战斗力他再清楚不过,吃不饱饭的人为了得到奖赏的饭食,哪怕前方是甲兵刀刃也会直接撞上去,当汇集到万人规模的时候,根本不是轻易能调配号令的。

他这边是这样的情况,想来梁仲宁那边也不会有多例外。

若真下达了勒令他们打道回府的决策,只怕他们当即就要当秋风到他的面前来。

他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将这些人接纳到长社地界来,但严禁他们抢功。

虽然有了主意,波才还是忍不住按了按额角,对这个意外有些头疼。

更让他头疼的,便是在亲眼见到梁仲宁的队伍从鄢陵开拔,进驻长社后,所展露出的表现。

他先前听闻梁仲宁斩杀卜己和张伯夺权,便下意识觉得,对方想来有些穷凶极恶的潜质。

可真见到了本人他却觉得,梁仲宁除了那在信上就已经表现出的“自信”之外,无端让人瞧着有点……憨?

但波才打量着梁仲宁领来的队伍之时,又不是很敢下这个判断了。

这些人的气色比起他的部下还要好得多。

在行军中的列队秩序上,虽还远不如大汉的正规军,却也绝不能以“乌合之众”这样的词来形容。

更让他觉得梁仲宁此人好像不简单的是,在他指示了这些人可以驻扎的地方之时,他们表现出的安营素质也不差。

波才有战功在手,说来其实也不那么惧怕被人拿来跟人对比,可着实架不住他已经在长社作战一月,汉军拒守不出,他数次攻城都被击退了回去,军中四方掠夺而来的军粮早消耗得差不多了。

而新来的一支队伍,却好像人人手中都有点余粮,军中的存粮也不在少数,当即就把他给比下去了。

偏偏这粮食动不得!

他既然不想让梁仲宁抢功,就不可能尝试从他这里讨要粮食,否则难免让对方先有了个“送粮协战”的名头。

但他摆架子摆得痛快,他的部下却显然对此有些怨言。

在两方毗邻驻扎后不久双方就起了矛盾。

黄巾兵卒不易管制,要让他们做到跟大汉正规军一样,就算是在备战时间也不随意走动,显然是不那么容易的。

这一松散就出了问题。

梁仲宁这方的一位士卒在抵达的第三日晃到了波才部的地盘。

发现他踪迹的波才部士卒,若是直接将他擒了送回去便也罢了,偏偏不知道他是不是对己方太有自信了,竟然想着邀请对方来欣赏这边大营的威风,然后就被对方从营垒到井灶,从圊溷到藩篱,全部批评了个遍。

这波才部的士卒越听越冒火,可对方这一番批评都言之有物,甚至拿出了己方营寨的布置策略来说事,又说是他们渠帅的指点,让他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被说了个哑口无言的波才部士卒并未留意到,这位误撞之人在说完这些话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离开对方的视线之后来到了一位高个儿文士的面前,汇报了自己今日的成果。

而这样的一幕并不只出现了一次。

等波才收到消息的时候,营中已经传出了些奇怪的传闻。

诸如半月前在军中一度出现端倪的痢疾,正是因为波才渠帅没有正确布置圊溷的经验。

比如说,他们近来吃不饱饭是因为在军中安置的井灶位置不妥,出现了瓜分不均的情况。

再比如说,他们其实早可以攻破长社的,只是因为守御营垒的藩篱建设不妥,需要巡夜的士卒数量大幅上升,白日里就难免精力不足。

波才额角跳了又跳,差点没提着刀就去找梁仲宁这厮算账。

然而还不等他找上门来,梁仲宁就已经先找到了他。

波才和他刚打了照面,便意识到,对方脸上带着的怒容绝非作伪。

“……”好像情况有些不对劲。

可还来不及让他探听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梁仲宁就已经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一顿连珠炮的斥责就朝着他喷了过来。

波才的部下一把扯开了这家伙,让他的语气被迫和缓了几分,才让波才勉强从这些话中拼凑出个情况来。

“你是说,你的手下失踪了?”

波才皱着眉头,只觉自己简直遭了无妄之灾,“你的手下失踪与我何干?”

梁仲宁沉着脸回道:“那么如果一道失踪的还有我此前分发出去的粮食,以及……这个装有粮食的布袋今日恰好从你方士卒的手里出现呢?你不要告诉我这是我的人当了逃兵,正好在逃离的时候被里的人发现了,干脆将自己手中的存粮交了出来,当做是让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贿赂?”

“……梁帅不要这么急躁。”

波才对自己的部下有数,一时之间他又想不到梁仲宁对他撒谎或者栽赃的必要,只觉此事还真有可能是他的手下做得出来的。

“咱们两个手底下的人都是怎么募集来的,你我心中都有数,若是疏于管理,出现了些铤而走险的人,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梁仲宁可不爱听这话,但波才紧跟着说的话显然也没有给他继续发挥下去的机会。

波才拍了拍他的肩膀,“梁帅能一统兖州三方,已是个本事人无疑,我在这个时候有意得罪你有什么好处?我们此时合该以天公将军交托的任务为重,而不是为了三两士卒的生死而在这里兴师问罪,到时候只会让长社城里那些个汉军看了笑话。”

梁仲宁狐疑地看向他问道:“你没在与我说谎?”

这事的确也不是波才做的,他脸上自然一点不自然的表现都没有,梁仲宁盯了他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权且信了他的这番说辞。

但经过了他这么一闹,波才也忘记了他原本是想找梁仲宁的麻烦的。

那忘记了说出口的话是——

他自己爱读兵书就读吧,干什么还让手下的士卒跑到他的地盘上来科普,甚至可以说是踩了他一脚。

两方都对对方存有意见,这扎营在一处的双方就不可能少了摩擦。

这又一次尝试的攻城战就是在此时展开的。

“倘若光看攻城的强度,大概不会想到,昨日营盘中双方的矛盾出现了十七次之多。”

乔琰和程立两位“谋士”以及此番矛盾激化的始作俑者,自然不可能出现在攻城的第一线。

此刻两人便站在营盘外的高地,朝着长社远望。

长社不是大城,其县城的墙高甚至不如原本的乔琰经历过攻城战的巨野城。

但这长社城中,却说是卧虎藏龙也不为过。

此地既有身经百战的皇甫将军,平定交州的朱儁将军,时任骑都尉的曹操,还有钟氏氏族支撑,就算人数远少于黄巾,也实在是一块硬骨头。

钟氏未来的中流砥柱人物钟繇,如今才因病从阳陵县令任上卸职,纵然并未达到后来因镇守关中而被曹操以萧何相比的地步,却也绝非是个简单的角色。

皇甫嵩麾下的护军司马傅燮,同样不简单。

起码有这五人在,长社任何一处城墙的防守都绝不可能出现疏漏之处,若非如此,也不会让皇甫嵩于严防死守的持久战里找到破敌的机会。

“有这些摩擦在,起码可以确保,这两方的通力合作绝不可能做到亲密无间,纵然有五倍于汉军的人数,也不可能攻破这座小城。”

攻城,说来不过区区二字,可在真正见到这种万人压境的攻城战时,乔琰极力捏着袖中的手,方才让自己并未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而是依然和程立一道以平静的面色,看着今日的交战。

她也在等,当日被她一语说动的人,为图一个封侯功名和载入史册,能否冒险一试这将消息传入城中。

只是在进攻状态异常疯狂的黄巾军面前,饶是乔琰自觉自己的目力尚算不错,也难以从中辨认出,那些倒下的人,到底是被城头上的飞矢射中的,还是按照她的计划佯装倒下的。

当然那些佯装倒下的,谁又知道会不会在混乱之中被人补刀,夺去了性命。

直到黄昏日暮时分,这场始终未能打开突破口的交战才终于落幕,以波才鸣金收兵告终。

在乔琰所能看到的视线之中,长社城下也不知道到底笼罩的是一层血色,还是一层夕照之光。

她眨了眨眼睛,方才感觉出几分眼睛的酸涩来。

“请仲德先生与我一道回去吧。”乔琰开口说道。

若是她留在此地,说不定能看见那边的尸体之中趁着夜半时分,是否会爬出个从她这里领了任务的幸存者,只可惜梁仲宁参战而回,以他对“军师”的倚重,绝不可能不找乔琰咨询些事。

若是将旁人的注意力引过来了,多少有些不妙。

程立对她的这种顾虑有数,当即跟上了她的脚步。

只是他看这一点看的明白,却有些看不透乔琰在离开前回望战场的一眼中,到底掺杂着什么情绪。

这好像并不是对汉室赫赫声威落到今日地步,大汉名将在黄巾贼寇的进攻跟前只能据城而守的悲哀,也不是对此战中双方减员的怜悯,更不是对图谋大汉权柄的黄巾贼的憎恶,而更像是一种……

程立也说不好这种感觉。

他总觉得她并没有倾向任何一方的意思,但观她行事,又分明可以说是大汉忠良。

他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细思,谁让他很快就看到这种情绪从她的眼中消退了下去,只因两人一进军营就遇上了梁仲宁。

这家伙自觉攻城失败也该算是落败而回,见到了乔琰就开始大吐苦水,尤其是说到波才的麾下士卒在今日的攻城战中和己方屡生摩擦,甚至严重影响了他大显神威,他就只觉自己满心郁卒。

“我今日进攻的一方,驻守城墙的那人身量不高,圆脸细眼,一看便知不是个豪杰之辈,若非这波才的部从作祟,我今日早攻上城头了。”梁仲宁语气忿忿,趁着此时波才也听不到他这话,音量又往上抬了抬。

“……”乔琰虽然没亲见和梁仲宁在一方对峙的是哪位,但一听他这描述,莫名想到了“身长七尺,细眼长髯”八个字,这特点显然对不上皇甫嵩朱儁和傅燮三人,而大有可能是曹操。

因这个猜测,他那句“不是个豪杰之辈”就着实有种微妙了。

但乔琰暂时无暇考虑这个很有幽默感的评价,她的目光和程立短暂地接触了一瞬,在挪回到梁仲宁的脸上后,郑重其事地说道:“凡事多是从小事开始累积的,渠帅还是多留意些那位波才渠帅的动向为好。”

梁仲宁很少听到乔琰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不觉更多了几分提防的心思。

夜晚周遭的伤员□□之声中,他本还不算太多的戒备更好像被催生了出了诸多延展而出的情绪。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在他辗转反侧之时,长社城下的尸体堆里爬出了个人。

在他脸上已经近乎干涸的鲜血让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看见他从尸体下方抽出了一支裹在布中的箭。

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两步,四下小声地喊了几人的名字,却并未听到任何人的回应,不由抿了抿唇,露出了几分失望来。

不过此时显然不是让他有空闲伤感的时候。

他又拾起了一把遗落在战场上的短弓,一边小心留意着城头上巡卫士兵的动静,一边从腰间的布袋里摸出了两枚火石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趟前来执行假死任务的足有六人,可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个而已,但到此时还并不能保险。

他无法确定在他将箭射上城头的时候,会不会还来不及被敌人辨别敌我,就被城头上的守军给击杀了。

何况为了确保这支箭矢并不会被人忽略,这是一支对他来说同样不陌生的箭矢。

今夜无月,只有一瞬间自火石间擦亮的火花将这个幸存者的样子映出了些许,倘若忽略掉他脸上覆盖的血色,便不难看出,这正是田氏的大公子田彦。

他先前对乔琰的动员誓词表现得如此积极,也同样反映在了行动上。

这个危险到足以丧命之事,他便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进来。

点起的火箭被他快速地搭弓,拉弦,而后一射而出,如夜空中的一点流火直入长社的城墙望楼。

这火箭一度成为他田氏坞堡被攻破的障眼法工具,现在却在他的手中成为扭转战局的传讯之物,田彦在搭箭射出的时候也不由觉得有些荒谬,但这种奇怪的思路跑偏,很快被后知后觉涌上来的恐慌覆盖了过去。

那支火箭撞上望楼便熄灭了,却已经足够引起守城之人的注意。

田彦手忙脚乱地从袖中取出了一块白布,在手中摇晃着试图让城头上的人知道他并无恶意,只是个前来传信的人而已。

他运气也的确不错,城头之人将他的举动一览无遗,成功避免了误杀操作。

今夜城上的守夜之人乃是傅燮父子。

傅干把这支还残存些许火星的箭从地上捡了起来,也看到了在箭尾所捆缚的布条上,以凌厉的落笔写下的“要事求见”四字。

见父亲投来了眼神,他当即将箭交到了傅燮的手中。

傅燮面色不变,心中却不免生出了几分惊疑来。

他出身北地傅氏,师从太尉刘宽,虽是此番左中郎将的护军司马,文化水平倒也不低。

何况长社城内若论书法当属钟元常为最,他也曾经有过一观,这让他对书法多了那么几分品鉴的眼光。

城上火把将他手中的这布条照的分明,这布条上的四字落笔,着实不像是黄巾贼寇会有的水准。

“父亲,要将那人接上来吗?”在傅燮反复端详布条的时候,傅干出声问道。

这少年比之乔琰也大不了多少,只不过是因为跟从父亲在军中习练,看起来身量不低而已。

他读了几年兵书,想了想城下这人奇奇怪怪的操作,又加了一句,“要紧时候,父亲是否还是谨慎些好,倘若其中有诈……”

“将人接上来吧。”傅燮打断了儿子的话,“就他一人而已,就算有什么异心也盯得住。”

傅燮话毕,当即吩咐城上的守军取了个吊篮来,从长社城头垂挂了下去,将身在城下的田彦接了上来。

傅干还当这前来冒死报信之人能有多大的胆子,谁知道这看不清面目的年轻人刚上了城墙,便一个腿软坐在了地面上,不由嗤笑了声。

田彦懒得计较自己先是听了个小童的指令,前来做这种危险的活计,现在还要遭到另一个小童的嘲笑。

他此刻终于得了安全,白日里卧倒在死尸堆里时候的恐惧,刚才发出那一箭时候的忐忑,以及想到永远留在了城下的同伴不自觉的伤感——

这些情绪都在此时涌现了上来。

他本就是为了做完这差事才提着一口气,现在看到傅燮,认出这位年仅三十的将军在今日远远见过,对方在汉军中的地位不会太低,自己的任务已算是完成了一半了,这口气便松了下去。

“足下是来做什么的?”傅燮握着腰边的佩剑问道。

田彦又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打起几分精神,这才回道:“我替一个人,来给皇甫将军送一封信。”

“我知道皇甫将军不是那么好见的,”还不等傅燮发问,田彦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但是这个让我送信的人说,事涉破黄巾之事,请皇甫将军务必一见。”

田彦因为今日的一番折腾,现在说出口的话里少了几分气力,可这并不影响他对乔琰的信心,让他在说到“事涉破黄巾之事”这几个字的时候,语气里露出的笃定意味。

这让他的话听起来还有些可信度。

傅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示意傅干将人带上,自己先去通报了皇甫将军。

皇甫嵩并未小看此事。

在这两军交战的当口,能有这等本事上长社城来,绝不像是要说什么玩笑话的。

他干脆将朱儁和曹操也一并给喊上了。

只是让他都并未想到的是,这件事居然比他想象得还要大得多。

田彦随身携带着的锦囊,也难免在他藏身死尸之下的时候,被血水沾染到了些许,连带着锦囊内的布帛上也沾染了些血迹,好在这并不影响布帛之上的字迹被他看个清楚。

皇甫嵩越看,面色也就越是紧绷,但当看到最后一行的时候,他又不觉一拍大腿笑了出来。

他本就不像卢植这种儒将,出身将门世家的他形容威武,煞气凛然,田彦初见他之时便觉得对方果然无愧于汉军统帅的身份,方才见他眉心紧锁还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在现在见对方这么一笑,又是边关子弟的豪爽,这才松了口气。

“公伟看看这东西。”皇甫嵩没表态,只是将布帛转交到了朱儁的手里。

朱儁的反应倒是跟皇甫嵩有些不同,他先是面露几分惊叹之色,又在读到最后的时候面露感慨。

饶是曹操在担任这骑都尉之前,干过以五色棒杖杀宦官蹇硕叔父,做议郎之时又上书为窦武申冤这等大事,本觉自己也算是个见多识广,处事镇定之人,也不觉有些好奇,这布帛上到底写了什么东西,才让皇甫嵩和朱儁有这样的反应。

朱儁已经将布帛合拢在了手中,“义真如何看此事?”

“乔公祖得了个好孙儿。”皇甫嵩回道。

见曹操和傅燮二人朝他看来,他解释道,“乔公祖之孙如今身在黄巾军中,与东阿智士一道策划与我方里应外合,以破解此刻僵局。”

两人闻言一愣,又听他继续慨叹:“舍身入敌营……便是及冠之人未必敢为,何况十岁小儿,此真栋梁之才——”

“且慢!”

田彦这个入城之人是被傅燮带到皇甫嵩面前来的,傅燮自然要比其他几人多些警惕心情,皇甫嵩话音刚落他便问道:“中郎将如何确认,此人当真是替乔公祖之孙送信而来的?”

上首的皇甫嵩并不奇怪以傅燮惯来谨慎的脾性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抬手朝着朱儁指了指,说道:“有劳公伟将最后一段念给他们听。”

朱儁应声。

他重新展开了布帛,念道:“信中说——昔年小叔游于门次,遇贼寇所劫,阳方正投鼠忌器,不敢捉拿,独祖父云,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小叔遭贼寇所杀,却得京师清平,祖父不悔。”(*)

“今我处敌营,不惧皇甫将军不能慧眼识人,明晓战机,独惧将军恐置我于险境,不敢妄动,故以祖父之言留于绢帛之上——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

“昔时如此,今亦如此,望将军明鉴。”

在布帛的末尾正是“乔琰拜上”四字。

朱儁看见这两段的时候已觉大为震撼,如今字字句句念出,更觉这写下此言之人,实在是当世奇人。

她话中提到之事,正是当年阳球督办的京师绑架案。

乔玄乔公祖以一句“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葬送了自己幼子的性命,却让京城之中再无盗匪胆敢靠着绑架达官贵人之子,在犯法后安然脱身,此事早在多年前就已成京中美谈。

这名为乔琰的乔公之孙,竟以如今的情形自比,请皇甫嵩千万莫要顾忌“他”的安危,只管剿灭国贼黄巾。

如此之言,绝非是意图作伪诱骗他们出城的黄巾能说的出来的。

而一想到他们离开京师之时,乔玄已然病入膏肓,只怕活不过上半年了,这对他后继有人的惊叹里又不免多了几分无奈。

朱儁的神情尚未回复平静,皇甫嵩已然应声拔剑而起,“一幼童尚且敢行此事,为国除敌,我等如何能畏首畏尾,贻误战机!孟德,请代我执笔一封交与此人,约定进攻时机。”

曹操应了声“唯”,却在笔墨送上之时,陡然意识到了点不对劲的地方。

乔玄与他为忘年之交,他自然清楚对方家中有哪些人。

这乔玄之子乔羽并无儿子啊?

乔琰此名,分明是他给女儿取的!

这不是乔公祖的孙儿,而是他的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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