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舒心惬意的日子容易让人忘却很多烦恼, 就连顾清玄有时候都觉得这样挺好,随心所欲,不修边幅。
他可以无所事事在摇椅上躺一天,看日出日落, 撸猫逗狗, 或跟苏暮打情骂俏。
没有公务缠身, 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 身心彻底放松下来, 处于一种闲云野鹤的生活状态。
毛茸茸的狸花猫安稳地蜷缩在他的怀里打呼噜,他晃晃悠悠地摩挲它的耳朵, 望着天边的云朵神思。
窗前的苏暮抬头瞥了他一眼。
在某一瞬间,她不禁有些恍惚, 一小院儿, 一双人,或许就可以走完这余生。
晃了晃脑子里的水, 她不禁为自己的天真感到好笑。
他们两个人终归差得太远,他是侯府嫡子, 肩上背负着整个家族的荣耀。而她仅仅只是市井中的浮萍, 浮萍怎么能把星辰困住呢?
苏暮望着手中的绒条,微微走神儿。
她又忍不住瞥了一眼外头的那个男人,可是他真的很好啊, 脾性温和稳定,一张破嘴忒会说话哄人开心,涵养也好。
从最初恐慌他的到来, 到现在日渐习惯, 她渐渐习惯了这个院子里多了一个人, 好像不再那么孤独, 她会笑,会窝心,也会感到温暖。
不管她承不承认,她内心是喜欢这种生活状态的。
然而她又清楚地明白,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她没有勇气孑然一身去爱一个人,也没有信心去融入京城的繁华。
一个没有任何身家背景的女人,就算她鼓起勇气走进那深深庭院……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妥协放弃现在的生活。
亦或许是现在得来的一切太过珍贵,曾是她付出所有讨来的,舍不得丢弃,更害怕丢弃,因为那是她立足的根本。
苏暮默默地垂首看自己的双手,心里头百般不是滋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走到门口的顾清玄忽然问:“阿若在想什么,这般出神儿?”
苏暮被吓了一跳,失措地看向他,皱眉道:“你吓我作甚?”
顾清玄还是那句话,“你方才在想什么,这般出神儿?”
苏暮收回视线,没好气道:“我在想,我怎么可能跟你回京呢?我今日得来的一切极不容易,我明明可以靠自己的双手立足,为什么要跟你回京去搏那场看不到的前程?”
顾清玄没有答话。
苏暮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你说我当初付出一切才得来的自由,为何要轻易舍下跟你走?”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慎重的表情,顾清玄的心里头颇不是滋味。
是啊,她一个家生子奴婢,命运全掌握在他人手里。
如今好不容易从那个火坑里跳了出来,为什么要轻易舍弃这般艰难才讨来的生机?
他一时回答不出来,因为他从未体会过那种绝望与愤怒。
他含着金汤匙出生,纵使小时候被逼着上进很不容易,可是跟她的挣扎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
看着她坚定的眼神,顾清玄一时自惭形秽。他的喉结滚动,隔了许久才道:“阿若,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苏暮摇头,“我什么都不要,我自己有一双手,足够我讨生活,不需要别人的施舍。”
顾清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忍下了。
似乎在那一刻,他才恍然明白,她吸引他的或许就是那股子坚韧。
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独立顽强是一般女郎身上没有的,因为大多数都是依附,她却相反。
更或许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那种相反是一种叛逆。
可是那种叛逆真的很迷人啊,会闪闪发光。
他敬重这样的女性,就像敬重自家祖母那样。
他欣赏这样的女性,也同时被吸引,因为每一个有脊梁的女性都值得被尊重。
见他忽地抿嘴笑,苏暮困惑问:“你笑什么?”
顾清玄答道:“你这样挺好。”
苏暮:“???”
顾清玄继续道:“我眼光挺不错,你这样挺好。”
这话很矛盾,苏暮忍不住道:“可是我不会跟你走。”
顾清玄想了想,说道:“这是两回事,骨子里有没有主见是一回事,我有没有本事让你跟我走又是一回事。”
听到这话,苏暮不禁愣了愣。
那时站在门口的男人看着她,眉眼温柔,眼神坚定,且充满力量。
有时候她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是个君子。
苏暮的内心有些奇怪,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确实有为他动过心,毕竟他是那样的美好,可理智又告诉她不能恋爱脑。
两种情绪在脑中交织,摇摆不定。
顾清玄不知何时坐到她身后,缓缓把她拥入怀。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苏暮颇有几分嫌弃,推开道:“扎人,痒。”
顾清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是有少许青胡茬冒出来了。
他偏要蹭她的脸。
苏暮又推他,他无赖道:“你替我修。”
这些日他都待在院子里,几乎足不出户,完全不像在府里那般讲究,穿着随意,形容随意,可以说随心所欲。
苏暮觉得这样养下去,真会把他养得粗糙。
先前许诸备得有修胡刀,苏暮打来一盆温水,拿胰子给他揉上泡沫,抹到下颌上。
顾清玄规矩地坐在凳子上。
苏暮没替男人修过胡茬,还是头回上手,说道:“你可别乱动,若划花了脸,可别怪我手拙。”
顾清玄斜睨她,“随便划,反正都是你家的。”
苏暮打了他一下,“臭不要脸。”又调侃道,“我不会同你回京,你留在这儿,说不定我还能养活你。”
顾清玄咧嘴笑,“你这是怂恿我同你私奔。”
苏暮觉得有趣,“你祖母只怕会气得打死我,苦心教养的大孙子结果跟一个女人跑了,非得把她气死不可。”
顾清玄被逗乐了,说道:“我把你带回去,她一样会气得半死,不跟寿王府联姻也就罢了,偏寻了你这么一个完全不靠谱的女郎,且还要闹着做正妻。”
苏暮来劲儿了,“只怕你全家都得炸锅。”
顾清玄:“可不是,估计都觉得我疯了。”
苏暮失笑,“你说为着我闹了这么大的烂摊子,她们还不得恨死我,花言巧语把你迷了眼,日后不知会怎么磋磨我。”
顾清玄“啧啧”两声,“你当我脑子傻呀,会这般莽撞行事?”又自傲道,“我日后是要进政事堂的人,若连这点小场面都镇不住,往后还怎么在官场上厮混?”
苏暮:“……”
顾清玄:“我祖母不容易忽悠,可我阿娘那脑子,她滑得过你?”
苏暮:“……”
顾清玄继续道:“当初你这般忽悠她,她不仅放你身契,还许给你丰厚嫁妆,把自己感动得跟什么似的,结果全被你算计,你说她那点脑子,滑得过你?”
苏暮又打了他一下,“莫要动,我给你修了。”
顾清玄老老实实抬高下巴,她拿着锋利的修胡刀,小心翼翼把刚冒出头的胡茬刮掉。
看她专注认真的样子,顾清玄的脑子飞快运转,照目前这个状态肯定是没法把她哄回去的,他得搞点小动作才行。
修掉少许胡茬,苏暮便拿清水冲洗刀锋。
这样来来回回,半边下巴便修整得非常干净。她又给他抹了些泡沫,瞧他颈脖修长,喉结性感,便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
那喉结上下滚动,顾清玄嫌弃道:“你乱摸什么?”
苏暮没有回答,只笑。
顾清玄忽地“欸”了一声,“你瞧我这儿,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爬?”
苏暮凑进看。
哪曾想他猝不及防凑了上去,亲了她一下,故意把脸上的泡沫糊了她一脸。
苏暮“哎哟”一声,又气又笑,接连打了好他几板。
顾清玄咧嘴笑,眉眼里皆是淘气。
脸上滑腻腻的,她忙拿帕子擦干净,又把他按到凳子上修刮剩下的胡茬。
处理完后,拿帕子给他擦洗干净,整个人都清爽许多。
苏暮忍不住捏他的脸,评头论足道:“再俊的郎君也经不起糙养,还是得精细着些打理才好看。”
顾清玄受不了她说话的语气,“你当是养玩意儿呢。”
苏暮把他的脸扭捏成怪相,顾清玄掐她的腰,她怕痒,连忙松开。
稍后把东西收拾好了,她才又坐到窗前做绒花。
顾清玄闲着无聊也坐到桌旁,单手托腮看她。
苏暮瞥了他一眼,问:“你来这儿多久了?”
顾清玄想了想,答道:“有五六日了。”
苏暮微微停顿手上活计,“成日里无所事事的,就不厌烦?”
顾清玄:“我厌烦什么,一年到头可不容易过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顿了顿,“当初张和来寻你时跑断了腿,哪曾想在这里盯梢几月,竟然发福了。”
此话一出,苏暮笑出声来。
顾清玄也笑了起来,“可见这里的小日子是快活的。”
苏暮看着他沉默了阵儿,一本正经道:“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你天天这样缠着也没用。”
顾清玄无所谓道:“那是你的事。”
苏暮歪着头问:“你会对我用强吗,就像当初寿王府施压你阿娘处理我那样。”
顾清玄抬了抬下巴,傲娇道:“那便是你小瞧我顾文嘉了,你不愿意同我回去,自有你的立场。我想哄你回去,自有我的本事。倘若我用权势欺压,与你闹得两看相厌,你说我大老远跑来图什么?”
这话委实自傲。
苏暮拿绒花指了指他道:“我敬你是个君子。”
顾清玄哼了一声,暗搓搓道:“万一是你离不开我了呢,又当如何?”
苏暮像听到天方夜谭一般,脱口道:“不可能,我孤身一人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难不成离了谁还活不了?”
顾清玄撇嘴,试探道:“你难道就不觉得孤独?”
苏暮愣了愣。
顾清玄厚颜道:“你想啊,晚上有人给你暖被窝,抱起来多舒服。
“白天有人陪你说话,还能逗你笑,讨你欢喜,能同你唠唠家常,聊聊市井,并且不吵不闹的,难道不好吗?”
苏暮盯着他,没有吭声。
顾清玄抓过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膛上,一本正经道:“你摸摸,活的,有体温,有心跳,能拥抱你,给你温暖,给你疼爱,还生得俊,带出去贼有脸面,往后给你挣前程,让你做诰命夫人,你难道一点都不想要?”
苏暮缩回手。
顾清玄仔细观察她的表情,非常狡猾道:“阿若,你摸着良心说,你不想要这样的人陪伴吗,不想寻这样的伴侣走这一生吗?”
苏暮还是没有说话。
顾清玄继续道:“往后余生还有数十年呐,你现在年轻还能受得住这样孤身一人的日子,待你年老身子不那么硬朗时,我就不信你还受得住这种孤独。
“就拿我祖母来说,每到过年的时候我都会陪伴她许久。
“以前她经常独自一人站在梅香园的那棵老梅树下沉默,起初我不明白,后来才悟明白了她是孤独的。
“她思念着我祖父,很想很想他。
“可是他终归不在了,能陪伴的是我们这些小辈,给予她慰藉的也是我们这些与她有着血脉相连的子孙。
“阿若,我不知道你先前在这个院子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是这几天你应是高兴欢喜的,你的笑骗不了我。
“我不信你对我没有分毫喜欢,对我没有分毫想法。”
苏暮看了他许久,才晃了晃自己的手,“我对自己的双手更有想法。”
顾清玄翻了个白眼儿,真是油盐不进。
他不痛快地出去了。
苏暮继续埋首手中的活计,偷偷瞥了一眼他的身影,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触动。
他说得确实不错,这些日她很欢喜,打心里感到开怀。
可是那又怎样呢?
往后能陪她走完这一生的是永远都不会背叛自己的双手,她不敢把赌注下到他身上,更不敢把希望寄托到他人身上。
在某一刻,她觉得自己被困住了。
她有对这个男人动心,却没有勇气义无反顾走向他,哪怕他可以解决她的所有后顾之忧,给予她所有的安定。
没有人天生就喜欢孤独。
她虽然享受孤独,却不代表她喜欢一直与它为伍。
苏暮望着手中的绒花,有些走神儿。
所幸的是顾清玄对她采取的一直是怀柔措施,他似乎也挺享受这种平和安宁,虽然两人没有说拢,但并不影响他的心情。
上回许诸炸的小鲫鱼很得他们喜欢,便又去河边钓鱼。
这次没有上回钓得多,不过有很多白鲦。
许诸说这种鱼肉质更细嫩,炸出来比小鲫鱼还好吃。
在他拿去处理时,顾清玄在院子里清洗身上的泥巴。
忽听敲门声传来,苏暮前去开门,是一张生面孔。
那人朝她行了一礼,问道:“郎君在院里吗,京里头来信了。”
苏暮把他请进来。
那人先朝顾清玄行礼,而后才从袖袋里取出一封家书呈上,说道:“这是上午从新阳那边送来的,请郎君过目。”
顾清玄擦干净手,接过打开看书信,眉头微皱。
见他的面色一点点沉了下来,苏暮试探问:“怎么了?”
顾清玄回过神儿,皱眉道:“父亲说祖母前阵子染了风寒,请了宫里头的御医看诊也不见好,祖母挂念我,催我回去。”
苏暮沉默,顾老夫人年事已高,确实经不起病痛折磨。
顾清玄朝那人做了个手势,他行礼退下了。
握着那封书信,顾清玄心里头终究挂念,他又仔细看了两遍,眉头不曾舒展过。
苏暮忽然道:“郎君回去罢。”
顾清玄看向她,喉结滚动,“阿若……”
苏暮道:“你回去罢,她年纪大了,总盼着儿孙能守在身边。”又道,“先前你曾说过,不会对我用强,还算数吗?”
顾清玄沉默了阵儿,才答道:“算数。”
苏暮点头,“我不会跟你走,我很喜欢这里,如果你盼着我好,便请你尊重我的意愿,不要强求我,可以吗?”
顾清玄没有答话,只握着那封家书欲言又止。
苏暮什么都不想听,自顾道:“我想得很明白,心里头也很清楚,我跟你终归不是一条道儿上的。
“你若真心盼着我好,便放过我,让我在平城安安稳稳过日子,莫要再来打扰我,这便是对我最大的恩德。”
顾清玄露出受伤的表情,“阿若……”
苏暮不敢看他的眼睛,回避道:“我进去帮忙了。”
她逃也似的进了庖厨,去帮许诸烧火。
许诸同她说话,她坐在灶门前爱理不理,不知在想什么。
察觉到她的异常,许诸问道:“阿若你怎么了?”
苏暮回过神儿,“没什么。”顿了顿,“方才郎君收到京里送来的家书,说顾老夫人病了,催他回去。”
许诸问:“那你跟我们一起走吗?”
苏暮答道:“我不会走,这里挺好。”
许诸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这里再好,你也是孤身一人,离乡背井有什么好的?”
苏暮没有回答。
许诸继续发牢骚。
若是以往,她定要反驳一番,现在却没有任何兴致,满脑子都是那人该走了。
是啊,算起来他在这里逗留了好些日,也该走了。
他说好不会强求她的,会尊重她的意愿,希望他别食言才好。
心里头藏着事,炸出来的白鲦似乎也没那么香了。
吃晚饭的时候顾清玄一直盯着苏暮看,她多数都是回避的态度。
许诸后知后觉问:“郎君什么时候动身回京?”
顾清玄应道:“就这两日。”
许诸看向苏暮,想说什么,终是忍下了。
当天夜里两人像往日那般,苏暮背对着他,蜷缩着身子,心里头不知在想什么。
顾清玄忽地把她捞进怀里,她木木的,也没什么反应。
他把头埋入她的颈项,温声呢喃,“阿若,跟我回去。”
苏暮没有回答。
她一直在想,她能不能忍受他离开。
答案是能。
哪怕这些日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可是他终归是要走的,迟早都要走。
她把身子缩在他的怀里,默默地感受着身边男人的体温和心跳。
她其实有点贪恋,有人陪伴的感觉很好,然而情感与理智,她还是选择了理智。
翌日苏暮藏起心中的异样,亲自收拾顾清玄的东西。他就默默地看着她收拾,心里头不知是何滋味。
“阿若,跟我回去。”
他还不死心,再次开口。
苏暮淡淡道:“郎君说过不会对我用强,还算话吗?”
顾清玄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苏暮把他的物什收拾好,说道:“你迟早都要走的,我说过不会跟你回去,希望你别让我为难。”
顾清玄想说什么,她伸手覆到他的唇上,说道:“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想清楚了,不会与你回去。”
顾清玄沉默。
苏暮把物什给他,“你走吧,也该走了。”
顾清玄伸手想摸摸她,却被她避开了。他的手僵在半空,颇有些尴尬,“没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
苏暮摇头,“没有。”
顾清玄皱眉,“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苏暮抬头看他,他一字一句问:“你不后悔?”
苏暮点头,回答道:“不后悔。”
顾清玄指了指她,终是憋不住了,咬牙道:“你是要气死我。”
苏暮的表情平静。
有时候他恨透了她的冷静与理智,可是那些都是她值得骄傲的地方啊。他还想说什么,那女人当真狠心,自顾进屋把门关上了。
顾清玄在原地站了许久。
两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
苏暮背靠房门,面无表情地看着斑驳的墙壁,一直没有出声。
直到许久许久后,顾清玄才离开了。
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苏暮整个人都软了下来,猝不及防滑坐到地上。她竖起耳朵,听到他走到院子里关门离去了。
那人走了。
走了也好。
她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屋里,周边的一切又变得寂静下来,重新回归到以前的平静,是她熟悉的空寂。
隔了好半晌,苏暮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开门出去了。
桌上留着一包钱银,拿到手里沉甸甸的,够她做好几年的绒花了。
苏暮失笑。
这人真是,叫她说什么好?
她缓缓走出院子,大黄朝她摇尾巴,她摸摸它的头,随后去把大门栓上。
一个人独居总要谨慎些才好。
她又像往常那样坐到窗前做活计,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垂首拿剪子娴熟打尖,把绒条一点点修剪成需要的样子。
周边清净,偶尔能听到隔壁的狸花猫在叫唤。
苏暮沉浸在手上活计里一坐就到正午。
直到肚子有些饿了,她才伸了伸懒腰,前去庖厨生火做饭。
平时一个人吃得简单,倒也不用做些什么,她粗粗应付了一顿,把院子仔细打扫了一番,觉得累了时,才坐到屋檐下歇息。
下午苏暮继续做绒花,她极其专注,整个人仿佛都陷入进绒花的世界里,忘却所有。
这一坐,一不小心就到了夜幕降临。
她默默抬头看窗外的天色,颇觉诧异,一天这么快就过去了啊。
神情倦怠地望着空寂的院子,她的视线鬼使神差地落到摇椅上,那上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也不知隔了多久,她才收回视线,到底有些不习惯。
往日有那人的言语,如今只剩下了自己,她不禁觉得矫情,以前不都是这样过的吗?
把突如其来的思绪整理一番,她缓缓站起身,揉了揉酸软的肩膀。
昨儿院子里还吵吵闹闹的,今儿一下子就清净了,不习惯倒也在情理之中。
她想着,待时日长些,她就能从那种不习惯中渐渐适应了才对,毕竟往日也是这么过的,不可能这么就耐不住寂寞了。
如此想着,她去庖厨熬了些粥吃。
独自一人坐在灶门前烧火时,她单手托腮,耳边忽然传来许诸话痨的嘈杂声,没完没了的,说个不停。
她抬起头,灶台前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只冒着热气。
她忽然想起许诸问她孤身一人离乡背井有什么意思。
这话真有意思。
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走到哪儿都是离乡背井,都他妈跨越了上千年,哪有什么家乡可言?
锅里的水不知什么时候沸腾了,苏暮把淘好的米倒进去,只煮了白粥。
这些日她着实被养懒了,有现成的吃喝,都不用自己亲自动手。
现在煮个粥都觉得麻烦费事。
咸鸭蛋和腌笋佐粥最是适宜,她用了两碗才作罢,又给大黄盛了些去。
把碗筷洗了,她早早就洗漱睡下了,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在黑暗里睁大眼睛,忍不住嗅了嗅被褥,仿佛还有那个男人残留下来的气息。
明天得把被套洗了。
第二天苏暮起了个早,把被套拆下来清洗,折腾了许久才将它晾晒好。她捶了捶腰,躺到摇椅上休息了阵儿。
狸花猫从墙头跳了下来,亲昵地落到她的怀里。她温柔地抚摸它,任由春风吹拂额前细碎的发丝,静静地享受这一刻的安宁。
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她忽然喊道:“顾……”
话到嘴边,才发现身边根本就没人。
苏暮愣了愣,瞧这记性,那人已经走了。
她觉得无趣,便又坐到窗前做绒花,却总有些心不在焉。她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晚些时候刘琴过来,没瞧见院里有人,好奇问她,苏暮敷衍道:“他忙着营生,已经走了。”
刘琴自然不大信,却也没有多问。
苏暮央求她帮忙梳理蚕丝,刘琴应承下来。
此后院子里多了一个人,她总算没那么得空胡思乱想了。
不过偶尔还是会走神儿,打尖时不知在想什么,把整个绒条都薅秃了,若不是刘琴提醒她,只怕得剪到手。
望着手里跟狗啃似的绒条,苏暮忍不住笑了起来。
刘琴好奇问:“陈娘子在想什么呢,方才见你直勾勾的。”
苏暮应道:“没想什么。”
见她不愿多提,刘琴也不好多问。
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时,苏暮神经质地摸了摸身边,空空如也。
算起来那人已经走了好些日了,她亲自替他收拾的东西,送他走的。
苏暮的心情有些微妙,想起他曾说过的那些话,听到耳朵里当真惑人心弦,说不心动肯定是假的。
那样的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会不动心呢?
她闭上眼,耳边仿佛还残留着他的轻言细语。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可是情感上又有些想他,她想把它压制住,却又压制不住。
“顾文嘉……”
她在黑暗里默默地喊了一声,轻声很轻,轻得仿佛是喊给自己听的。
苏暮忽然觉得有点冷,翻身蜷缩成一团,把被子裹得很紧。
次日见屋里的米面用得差不多了,她前去集市采买。
和往常那样,苏暮挎着篮子去常去的铺子买所需之物,把东西购齐回来时,路过那条巷子,她忽地顿住身形往里看了看。
周边人声鼎沸,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直到许久后,苏暮才默默离开了,神情里透着几分阴霾。
回到家后,她进院子把大门栓上,看到屋檐下的摇椅,仿佛看到那人没长骨头的样子。她摇了摇头,强压下那种奇怪的思绪,告诉自己,他已经走了。
当天下午刘琴被王氏接到隔壁县待一阵儿,这些日便没再过来了。
先前有那个小姑娘同她说话,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之处,现在独自一人,有时候她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了,因为无人倾听。
这种日子她原本是习惯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生出几分茫然。
这就是她当初拼了命逃出来想要过的生活吗?
成日里谨小慎微,不敢穿得太花俏,生怕被人给惦记上了,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成日里大门紧闭,不敢敞开心扉跟街坊邻里走得太近,因为孤身一人没法彻底去信任。
才来这里时她满心欢喜,幻想着做绒花买宅子过好日子,她也确实在执行。
可是现在,她却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她相信自己有本事在这里扎根,可是要以什么心态去扎根呢?
谨慎防备?
还是被当地人同化?
不知道为什么,苏暮忽然有些受不了现在的自己。
她发现她好像把自己弄丢了,曾经那么狡灵的一个人,此刻完全没了生气,整日死气沉沉,表面上安宁,实则如一潭死水。
默默地望着周遭的一切,她忽然生出几分恨。
她恨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来扰乱她的生活,她明明可以过得很好,而今她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有些想他,怀念那段窝心又温暖的日子。
不管她承不承认,当时她确实很快乐。
独自坐在房间里,苏暮握着顾清玄的方帕,轻轻嗅了嗅。
外头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她却浑然不知。
有时候脑子太过清醒了未必是件好事,就好比现在,她一边矛盾自己对顾清玄的怀念,一边又矛盾目前的生活是不是就是她所追求的。
两种复杂的情绪在脑海里天人交战,拉扯着她敏感的神经,备受煎熬。
倘若他不曾来过,她或许会继续接受这种恬淡安宁,因为没有选择。
可是他来过了,并且撼动了她一直以来的坚持。
接连几日都春雨绵绵。
苏暮讨厌这种阴雨绵绵,讨厌天空灰暗,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切都没有变,一切好像又全变了。
她木然地望着外头湿漉漉的坝子,感觉自己像一朵发霉的蘑菇。
脑中思绪纷乱,她想,已经离开了这么多日,他或许已经到雍州了吧。
懒洋洋地单手托腮望着细雨绵绵的天空发呆,这一坐,便是整个下午。
待到夜幕降临,苏暮都没有动静,只枯坐在那里。
犹如坟墓般死寂的院子里没有一丝人气,阴森森的。
她麻木地走到堂屋,想做些什么,却又迟钝地想不起来了。正要去庖厨时,忽听一道突兀的敲门声响起。
苏暮还以为是隔壁刘老太在敲,意兴阑珊地前去开门。
“吱呀”一声,映入眼帘的是一道艳红油纸伞。
那时顾清玄一袭牙色衣袍,撑着油纸伞站在春雨绵绵的夜幕里,猝不及防闯入进她的生命,惊艳了她的一生。
他站在门口看着她,身量高大挺拔,清俊脸庞一如既往,看她的眼神温柔,坚定,且充满力量。
苏暮嘴唇嚅动,脸上写满了惊讶。
可是很快她就醒过神儿,强压下内心的翻涌,好似做梦一般转身离去,试图再用理智克制自己难以压制的情感。
顾清玄走进院子,轻轻喊了一声,“阿若。”
苏暮猛地顿住身形,背对着他。
顾清玄默默地把门掩上,望着她的背影一字一句道:“我落下了一个人,余生不能没有她。”
这话犹如一道霹雳响雷震到她的心坎上,令她彻底破防,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翻涌与思念,红了眼眶。
那一刻,她用理智浇筑起来的城墙悄然轰塌,溃不成军。
理智与情感的天平不受控制倾斜。
那个男人,她很喜欢他,很想要他,很想很想。
她终是遵循内心的渴求奔向他,扑入进他的怀抱。
手里的油纸伞滑落在地。
顾清玄用一生的力量去拥抱她,拥抱这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女人。
夜幕下的春雨愈发大了,他们却浑然不知,只紧紧抱着对方,仿佛想把对方融入进骨子里,成为身体里的一部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暮才红着眼仰头,声音沙哑道:“你快掐醒我。”
顾清玄低头吻了下去。
他们在这场春雨里拥吻,缱绻而热烈,真挚而绵长。
只想把对方刻入进自己漫长的余生里,直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