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许诸插了手,朱婆子为了颜面便管上了,差人请来大夫替苏暮看诊。
倒座房里的女奴们私底下议论,都觉不可思议,因为朱婆子是极其刻薄的,平日里作威作福,哪有善心来管底下家奴的死活?
待大夫看诊开了药方离去后,朱婆子又命人去抓药。
她怕过了病气,嫌弃地来到苏暮的房门口,见那女郎躺在床上病恹恹的,头发散乱,一张小脸上染着病态,看着清减许多。
这回抓药可费了朱婆子好些铜子儿,她咳嗽一声,压下心里头的不痛快,走进屋道:“阿若可要好生将养身子,年纪轻轻的竟病成这般,你阿娘若还在,不知得心疼成什么样。”
苏暮挣扎着想要坐起身,语气卑微道:“有劳朱妈妈操心了。”
朱婆子做了个手势,“你在病中,就莫要起来了,躺着罢。”
苏暮这才躺下。
朱婆子坐到凳子上,往自己脸上贴金道:“你那爹也真不是个东西,每月都有交月例给他,却这般苛刻亲闺女,连我这个外人都看不下去了,方才大夫说你用过药再将养些时日便能大好,这些日你便好生养病,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苏暮难为情道:“药石昂贵,阿若得朱妈妈照拂就已然欠了恩情,若还让你破费,委实不成体统,日后阿若会把诊资……”
话还未说完,朱婆子便摆手道:“也费不了几个钱,你只管养身子,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同我开口。”
乖面子话说完,她怕过了病气,也未多坐,起身道:“我现下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多坐了。”
苏暮忙道:“有劳朱妈妈了。”
朱婆子摆了摆手,自顾离开了倒座房。
待她走后,湘梅过来看她,暗搓搓道:“真是稀罕,朱妈妈竟舍得自个儿掏腰包请大夫来替你诊病,太阳都打西边出来了!”
苏暮咳嗽几声,心里头知道朱婆子的为人,却也没有点穿,只道:“这回我多亏她照拂。”
湘梅“啧啧”两声,坐到床沿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像她那样的人,一个铜子儿都盯得紧,岂会自掏腰包给你治病?”
苏暮露出困惑的表情。
湘梅小声道:“我听陈婆子说还是西园那边管上的,许小郎君瞧着你身世可怜,照拂一二。”
苏暮轻轻“噢”了一声,“原是这般。”
湘梅戳了她一下,“我瞧着许小郎君挺有人情味儿的,他对你似乎还不错。”
苏暮微微皱眉,“莫要瞎说,我二人都没见过两回。”
湘梅又戳了她一下,“你怎么糊涂了。”又道,“你我已经到了许嫁的年岁,总得替自己做考虑,若能挑一个钟意的郎君自然是极好的。”
苏暮淡淡道:“这哪由得了自己。”
湘梅:“怎么由不了,现下小侯爷在府上,那许小郎君若真对你有意,还不是东家一句话的事。”顿了顿,“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难不成想一辈子都待在常州祖宅里?”
苏暮沉默不语。
湘梅善意提醒道:“京城多繁华,若能跟了许小郎君,往后就有机会进京里的侯府长见识。”又道,“更何况他还是伺候小侯爷的贴身侍从,这样的差事,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荣幸。”
听她说起这些,倒令苏暮诧异,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许久,才掩嘴道:“原是这般。”
湘梅:“???”
“你这滑头,是故意来套我的话不成?”
“我套什么话了?”
“还不承认,你多半是看上许小郎君了,却又怕我也相中了他,便来探我的口风,是不是?”
被说中心思,湘梅不自在地红了脸,忸怩道:“你莫要胡说。”
苏暮一本正经道:“你若真相中了他,便想法子把他哄到手,我不会使绊子。”
这话把湘梅哄高兴了,“你可莫要诓我。”
苏暮:“我诓你作甚?”又道,“你我都是同等奴婢,若能往上走,自然是极好的,不过你的许小郎君,我没那个心思,你只管去哄他。”
湘梅窃喜道:“我就等着你这话,毕竟在我们这里头就你的样貌身段最佳。”
苏暮嗤之以鼻,“样貌身段管什么用,还不是一头牲口。”
湘梅:“……”
一时竟无法反驳。
接下来二人又说了阵儿湘梅才离去了,苏暮望着她出去的背影,心中一番盘算。能让西园插手,也不枉她病了如此之久,这结果她甚是满意。
只要搭上了许诸那条线,她总有机会在正主儿跟前下功夫。
之后用过药,苏暮的病情得到好转,待她觉着身体没有大碍了,才找了个机会跟许诸当面道谢。
见她跟往日那般精神,许诸说道:“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那日听到陈婆子在院里说起你的情况,便同郎君提了一嘴。”又道,“虽说大夫是朱妈妈请的,花的铜板儿可是记在西园账上的,你也无需觉着欠了人情。”
苏暮难为情道:“这怎么使得。”
许诸不以为意道:“怎么使不得,谁都有难处的时候,这事儿郎君也没说什么,就算翻篇了,明白吗?”
苏暮感激地点头。
许诸又继续道:“我瞧着你也不笨,日后把脑袋瓜子放机灵点,你家中的情形我听陈婆子说过,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开口,反正家主在这儿呢,总能让你少受些罪。”
得了他的指点,苏暮掩嘴笑道:“许小郎君的好意阿若都受领了。”
许诸摆手道:“赶紧回去罢,莫要被朱婆子逮住了,以为你偷了懒。”
苏暮应声好。
倒春寒过后天气日渐暖和起来,到至今顾清玄已经来常州许多日了,他去监院的次数很少,大多数都是沈正坤耗在那里。
算得上玩忽职守。
其实那帮人呈递上来的账目压根就挑不出毛病,沈正坤也曾去实地考察过,虽然顾清玄说不必太上心,他还是没有头绪,一筹莫展。
今日天气好得出奇,顾清玄站在凉亭下惬意地投喂人工湖里的锦鲤。
那鱼儿被喂养得肥壮,只只体态饱满圆润,贪婪地抢夺主人投来的食料。
“沈兄你瞧,它们抢得多欢儿。”
沈正坤站在一旁,发愁道:“文嘉倒有这般闲情逸致,我来常州都有半月多了,却毫无进展,若长此以往,头上这乌纱恐保不住。”
顾清玄指了指自己的头顶,“沈兄莫怕,我也会跟着丢。”
沈正坤摆手,苦中作乐道:“文嘉此言差矣,你丢了中书舍人的差事,还有忠勇侯府的爵位。但我却不行,丢了这差事,上有老下有小,全指望我一人吃饭,可丢不起啊。”
顾清玄失笑,扔掉手里的食料。
许诸端来铜盆供他净手,他拿胰子清洗干净,取帕子边擦手边说道:“沈兄,我且问你,圣人为何磨磨唧唧了一年才下定决心要查常州盐务?”
沈正坤微微皱眉,“因何缘故?”
顾清玄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不答反问:“你仔细想想,狼来了的次数多喊得多了,人们还会信吗?”
沈正坤愣了愣,正色道:“可是狼来了的次数喊多了,人们已经有防备了,我们又要从何处着手?”
顾清玄:“那我再问,若一个宗族遇到了外敌,当该如何应对?”
沈正坤想也不想就答道:“自然扭成一条绳一致对外。”
顾清玄轻轻抚掌,别有深意道:“现在我们便是从京城里来的外敌,而常州便是宗族,两方对立,他们自然凝聚成铁桶一般,面对这样的局势,沈兄你如何捅得穿?”
“这……”
“所以说这差事急不得。”
“可是既然如铁桶一般,又要如何击之?”
“自然是由内而外分之。”
听到这话,沈正坤隐隐有了领悟,自言自语道:“文嘉的意思是让他们自己内里出现分歧矛盾?”
顾清玄:“我就不信常州真如铁桶一般,内里没有一点矛盾分歧。”又道,“你查不出东西才更好,磨的时日久了他们自然就松懈了。”
这话彻底点醒了沈正坤,忍不住拍掌道:“妙啊,妙极!”
顾清玄抿嘴笑,“现在沈兄还急否?”
沈正坤摸了摸八字胡,连连摆手道:“不急了,这差事急不得!”顿了顿,“可是我又要查多久才能让他们满意呢?”
顾清玄背着手,眺望远处,沉吟片刻方道:“至少也得两月,表面功夫得做好,装模作样可以交差。”
沈正坤深思道:“这两月足够我办事了。”
顾清玄看着他道:“顾家的根在这里,明面上有许多事我不便出手,若有需求你尽管差人来找,我可以动用常州宗族的人脉关系替你铺路办差,在背后辅助。”
沈正坤高兴不已,展颜道:“我现下总算明白圣人为何把文嘉你扔过来了,原是为着这茬。”
顾清玄苦笑道:“常州只是开始,待我回了京,在朝廷里掀起风浪,那时忠勇侯府才是箭靶子。”
沈正坤心头一惊,不敢答话。
他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此次查常州盐务,势必会牵连到京城里的高官,一旦掀起风浪,若没有强大的背景根基做后盾,那牵头的人将寸步难行。
圣人把顾家当枪使,应是有所考量。
顾清玄状元之资,可见有点真本事,且又得圣人赏识,背后还有河东裴氏一族扶持,母族又是将门之后,再加上顾家自身的实力,用这样的身家背景去扛盐务风波,才能有稳妥的胜算。
若是一般身家的人去操刀,只怕早就被京中的盘根错节给活埋了。
想到这里,沈正坤无比庆幸背后有忠勇侯府背锅。
俗话说大树脚下好乘凉,他只管放开手脚去做,反正后头有顾清玄撑着,出了岔子他会想办法处理。
想明白这个道理后,沈正坤浑身轻松,同时也明白自己目前要做的事。
表面上查账,实则偷偷摸底,弄清楚盐道的一干人员底细,挑起他们的内部矛盾分歧,让他们窝里斗,从而分而化之,逐一击破,方才能事半功倍。
看着身边的年轻人成竹在胸,沈正坤不由得生出几分钦佩,小小年纪就把官场上的那点套路摸透了,可见前程不可估量。
把这件事说透了后,两人在回西园的途中见到马场上空飞着三只纸鸢。
沈正坤顿足观望,笑着赞道:“常州的春意可比京城那边好多了,处处水乡,诗情画意,只稍稍细品,便回味无穷。”
顾清玄道:“我回祖宅半月之久,除了去过一趟咏春苑外,还从未出去见识过常州的春。”
沈正坤:“那可得出去走走,不能白费了这般好的春光。”
二人边走边聊,好奇去马场窥探一二。
放纸鸢是被郑氏允了的,时下春日人们都爱出门踏春,府里的丫鬟被困在这四方天地里,闲暇时乐一乐倒也无伤大雅。
当时朱婆子也在,放纸鸢的是司英、苏暮和冬香,除了她们外还有四五个婢子,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那纸鸢飞得极高,在蔚蓝天空里遨游。
一旁的湘梅仰头张望,拿手遮挡刺目阳光。
马场草地青青,司英孩子心性重,要同苏暮比谁放的纸鸢飞得高。
二人为挣输赢拌起嘴来,惹得众人笑意连连。
忽听一道干咳声响起,众人连忙扭头,瞧见顾清玄等人,朱婆子忙从草地里站起身行礼道:“郎君,沈御史。”
一众人纷纷行礼,再也顾不上天上的纸鸢。
顾清玄背手望向天空,说道:“今日天气好,倒是适合放纸鸢。”
朱婆子应道:“郑娘子有心,见春日好,瞧着府里的婢子们没得去处,便允了她们消遣,还请郎君莫要责罚奴婢们失了体统。”
顾清玄收回视线,漫不经心瞥向人群,轻飘飘扫了苏暮一眼。
许是刚活动过,她的脸颊上染了绯色,甚是娇媚。
鬓角边的少许细碎微乱,头顶上不安分地冒出许多茸茸细软的碎发,在阳光下发着柔光,叫人忍不住想去揉两把。
“哎,掉下来了!”
许诸指了指天空。
苏暮扭头,赶紧挽线跑起来。
她前阵子生了场病,身段更显纤秀窈窕,一袭淡青衣裳与地上的青绿相衬,裙摆飘动,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清新灵动。
十五六岁正是贪玩的年纪,也不知是春日天气太好,还是见到了欢喜的事,顾清玄的心情很是不错,眉眼里皆是笑意。
一旁的沈正坤似有感而发,吟了一首徐渭的《风鸢图诗》:
江北江南纸鹞齐,线长线短回高低。
春风自古无凭据,一伍骑夫弄笛儿。
顾清玄好奇问:“沈兄为何出此感慨?”
沈正坤大雅大俗道:“上有老下有小,春风难送纸鸢上青天,沈某难送小儿入青云,皆难呐。”
顾清玄被逗笑了,视线重新回到那个执意要把降落的纸鸢再次送上青天的女郎身上。
也该春风愿给她颜面,再次托起纸鸢一点点高飞。
人们欢喜不已,苏暮也很得意,扭头看众人时却见顾清玄在看着她笑。
那男人站在阳光里,一袭月白交领春衣,腰系素带,高大身影端着仪态,风流且有雅韵。
他笑起来时瑞凤眼里仿佛装满了春日的风光,整个五官带着柔和到极致的温润,叫人挪不开眼。
两人四目相对时,顾清玄不露痕迹地别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