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突然见到温随时, 席舟还不敢相信。
他站在他家门外,手里拎个很大的纸袋子,稍稍抬头看着他。
或许是楼道灯最近坏了的缘故, 温随的瞳孔比平时颜色略深,似有两点墨色染在其中, 随眸光轻轻一晃,漂亮得不像真实。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不像真实。
席舟还未开口,就眼看温随朝他走近, 而后胸口一暖, 他埋进他怀里,脸闷在他肩窝, 张开双臂将他拥得很紧。
像是历经漫漫长路终于归家的人, 抱住了,才溢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席舟,我想你了。”
胸中千言万语都失去声音,这句话宛如魔咒, 忽然之间将席舟空荡荡的心充盈填满, 垂在身侧的手也不由自主抬了起来。
温随个子不矮, 可席舟的身形几乎可以将他完全覆盖, 哪怕裹在厚重的羽绒服里, 也能单手搂住。
“小随,我也想你。”
原来念念不忘的, 并不止他一个。
席舟一手回抱温随,一手搭在他后脖颈处轻轻揉捏,像是哄着爪子一样, 贴在鬓边的声音低而沉缓, 充满了温柔安抚的意味。
一年多没见, 彼此什么多余的话都不用讲,一句想念直抒胸臆,便抵过千言万语,填平所有时间碾过的沟纹。
“先进来吧,外面冷。”
虽然很舍不得松开,但也不能在门口这样没休止地抱下去。
鞋架上还放着温随常穿的那双拖鞋,连位置都没变,被装在一个防尘袋里,拿出来仍干干净净。
“从家来的吗?吃过晚饭没?”
已经九点多,肯定吃过了,但席舟还是习惯地问。
温随嗅着屋内残留的熟悉的烟火气,小小撒了个谎,“没有。”
席舟一笑,不予拆穿,“那我给你煮个夜宵。”
燃气灶的火苗愉悦地跳动,就连抽油烟机的风扇声都比往常悦耳。
温随站在厨房门口,盯着席舟的背影出神,直到他端着一碗面出来,热腾腾的白汽稍微模糊了眼镜下缘,垂眸看来的时候愈发显得温柔。
“面好了,来吃吧。”
温随伸手想接,席舟说,“碗烫。”
他的话自相矛盾,就像自己感官缺失,完全不怕烫。
温随亦步亦趋跟在香味后面,如同爪子从前那样,偶尔被踩脚踩尾巴,还会愤怒地跳起来抓人。
不过温随抓不了人,只会在席舟放了碗一转身时,差点又栽进他怀里。
这碗面温随吃得格外慢,席舟洗完澡出来,他还用筷子夹着那个荷包蛋,仿佛在研究它为什么能煮得那么圆。
“吃不完就别吃了。”
时间太晚,席舟故意没多弄,担心他积食影响睡眠,可温随还是三下五除二把鸡蛋吃光。
等席舟整理好客卧的床铺出来时,温随已经把碗都洗了。
“衣柜里还有些你之前的衣服,就是放在箱子里时间太久了。”
温随来得突然,事先没准备,否则席舟会把应季衣服都洗干净晾晒,以往都是这样的。
不过他也看到放在门口的大纸袋,“这是你带的换洗衣服?”
年轻人不爱穿旧衣服,席舟第一反应就是温随自己带了。
可温随没直接回答,而是让他拿出来看看。
这个纸袋被塞得鼓鼓囊囊,席舟以为里面好几件衣服,结果抖开却是好大一整件。
黑色长款羽绒服,带棕色狐狸毛领。
领口处吊牌露出一角,后面标签上的尺码是……190?
“给你买的。”
温随稍稍歪头,视线从席舟身上移到新衣服上,又移回来,似乎在想象效果,经目测应当合适。
“……我有羽绒服,其实不用买新的。”
“但你的羽绒服都没有帽子。”
温随说得理所当然,催他穿上试试,席舟只得依言照办。
舟舟教练天生的衣服架子,就算只是普通男装款式,也衬得像封面照上的高定新款。
温随盯着席舟看半天,忽然喃喃,“早知道,之前就多给你买几件衣服了。”每次还发愁送什么礼物。
席舟没听清,问他,温随却笑了笑说,“没什么。”
第一次体会到,给人买衣服原来是件这么心情愉悦的事,可惜太过后知后觉。
但温随的换洗问题仍旧没着落,席舟发愁,他自己却好像并未当回事,“可以不换,或者我穿你的就行。”
穿他的衣服?
温随不介意吗?
其实他们刚认识那个冬天,温随临时住闫明生家,也借过衣服穿。
只是那时席舟的心态坦然,哪能和现在相提并论。
最后还是挑了一套自己才穿过两次的内衣裤,搬个凳子放在浴室门口。
“小随,衣服放外面了。”
“好。”温随开门将衣服拿了进去。
回到客厅坐下,看着电视里,席舟却有点魂不守舍。
直到听见浴室门再次打开的声音,他下意识往那边看去,温随探出个头来。
“席舟,吹风机好像坏了。”
席舟立刻过去,走进浴室就先关上门,隔绝外面稍冷的空气,然后接过温随手里的吹风机,试了一下开关,果然不转了。
但是电源灯也不亮,席舟想到,“是不是插座短路?”
他又换了个位置更高的墙插,果然吹风机就响起来。
“浴室水汽重,这个墙插位置低,偶尔是容易短路的,还好没停电。”
他顺势调了下档位,“我帮你吹吧。”
温随没有拒绝,席舟就拿着吹风机,一手轻柔地抚弄温随的头发。
其实是很自然的动作,可当头发吹到半干,席舟抬眼看向镜子里时,这份自然却被微妙地打破。
满室弥漫的水汽,将镜面蒸腾上一层薄薄的白雾,仿佛把里面的人也打上虚幻的柔光。
温随微微低头,似乎是为方便他吹头发,视线垂在轻轻晃动的电线上,伸出手指玩耍似的勾住。
总觉得今天的温随有些不一样,在他面前格外不设防,虽然以前他们相处也比较放松,但都不像现在。
这样的他,带着沐浴过后的慵懒自在,宽大的家居服领口略微倾斜地挂在肩膀,锁骨形状完整呈现出来,突起的线条泛着淡淡的莹粉色。
而当手指在头发中穿插而行,温随还会舒服地半眯起眼睛,黑亮发丝跟着柔润暖风起舞,从耳畔延展至后脖颈。
会令人无端联想到皑皑白雪中茂密生长的荆棘草,有种撕裂纯真、黑与白的鲜明反差。
席舟喉头咽了咽,强迫自己别开视线。
浴室空间本就狭小,吹风机的风却仿佛让这逼仄的空间更加燥热。
他快速帮温随吹干头发,先一步离开浴室,借助客厅的空旷凉意让自己冷静。
电视里正播放新闻频道,全国各地迎来春运高峰,席舟感觉身边的沙发塌下,温随也坐了过来。
“想看什么?”
“都可以。”
年轻人估计对新闻不会感兴趣,席舟正要调台,忽然肩膀一沉,温随头靠住他,刚刚洗过的头发柔软地堆叠在他脖颈处,又滑又凉,带着洗发液的清香。
席舟不太确定地侧过脸,瞥见两弯睫毛,隔几秒会正常扇动。
温随是清醒的,不是旅途中睡着了才无意识靠来。
“困了吗?要不要去睡?”
“不困,不想睡。”
席舟的肩膀有些僵硬,但凡他稍微自作多情点,这一而再再而三,都会误以为某个小朋友是故意投怀送抱。
电视又往后调了几个台,可一直调也很欲盖弥彰,便随意定格在某个看来质感还可以的古装电视剧上。
不知温随看进去没,反正席舟知道自己是没看进去。
他确实不是故意的,但现在才发现,他穿的家居服和温随身上这套是同一款,灰色和蓝色。
席舟有个习惯,觉得好的东西,担心以后再遇不到合心意的,会多买两套备着穿,往往这时候,也意味着他的确看中了。
大概就是下意识,给温随拿了他最喜欢的,可这样一来,两个人就好像穿着情侣服。
温随身上从里到外都是自己的衣服,仿佛自己的体温也亲密地贴着他。
席舟实在无法控制不去想入非非,他真的不是在自作多情吗?
可偷看了无数次,温随并没有任何不自在。
家里的气氛温馨而宁静,电视机里的吵吵闹闹是小日子的点缀,他们一起窝在沙发里,相依相靠,就像寻常恋人都会有的那样。
时钟分针转过一圈又一圈,席舟听着耳畔均匀的呼吸,稍稍直起肩膀,右手轻轻绕过温随腰侧,打算送他回房间。
可刚将人揽住,他就慢慢睁开了眼,像只小鹿似无辜地望来。
差点没忍住就要在那眼皮上亲一亲,席舟柔声道,“进去睡吧。”
“我不想睡。”
温随耍赖,却没有挣开席舟,反而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按回沙发上,又重复一遍,“我不想睡。”
声音里透着丝丝委屈。
“好好好,不睡。”席舟拍着他肩膀,小心翼翼地哄,“可是都两点钟了,不睡你还看电视吗?要不然我给你找个电影。”
席舟想的是,待会儿先去拿条薄被,等温随又睡着了,他们就在沙发上凑合一晚。
可温随睁着惺忪的眼睛看了他半晌,忽然不知思维怎么跳跃的,攀住席舟的脖子,像是宿醉的人看到醒酒药,眼神亮晶晶。
“我们去爬山好不好?”
“爬山?”席舟反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确认,“现在?”
温随点头,“对,我们去看日出!”
席舟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外面至少得有零下五度,刮着风,山区极有可能在下雪。
这种情况半夜爬山去看日出,就算十八岁他也干不出来这事儿,何况他已经二十八,郑许然还曾评价他性格年龄四十八。
可种种顾虑都敌不过温随控诉的一眼,“你上次就跑了。”
在这个记仇的小朋友面前,席舟总不可避免地偶尔犯傻,并甘之如饴。
两人穿上厚实的毛衣,席舟还把训练用的应急包也带齐了,本来想穿自己的旧羽绒服,温随却“勒令”他穿新的。
“那件有帽子。”温随似乎总在执着地强调这点。
其实舍不得穿他买的衣服爬山,但对于温随的要求席舟只能是无条件服从。
临出门前,两人都围围巾戴手套,席舟才发现温随戴的还是自己原来织的那些。
去年冬天没见到,以为他早该买新的了,毕竟在外面跟年轻人一起逛逛商场,会遇见更多更好看更时髦的款式。
席舟替温随拢了拢围巾,“应该再给你织一条的,这条有点旧了。”
可温随却说,“我喜欢旧的。”
席舟笑道,“别人讲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你是反着?”
温随差点上当,摇头说,“不是反着,人也是旧的好。”
还是之前没爬完的那座山,登山道夜晚也开放,其实这座山名叫观霞,本就是因日出景色而闻名。
正月里会有不少游客为沐浴清晨第一缕阳光过来夜爬,顺便拜拜山中香火,但腊月中基本就没什么人了。
温随和席舟来得早,离日出还有两个小时,不急不慌往上走。
很久没这样一起爬山,路上他们聊了很多事,像比赛、训练,还有席舟出去培训、考证。
“国家队招教练门槛很高,某种程度上比运动员还高,只有少数顶尖的运动员可能退役后去执教,还有从国外聘的,空缺机会很少,竞争也很激烈。”
席舟没明说,但温随懂他的意思,也明白了他想去的方向。
后来又聊到别的,比如聊到冉冉,她的腿接受治疗,从完全没知觉到恢复了轻微反射,比如聊到袁锰,他和陶嘉似乎真要成为欢喜冤家了,再比如聊到郑许然,已经生了个小公主,现在变成妻奴女儿奴……
却惟独没聊他们之间。
不知不觉山顶到了,眼前不再有向上的路,一片豁然开阔。
可惜有云,看不到几个星星。
离日出还有半小时,两人直接走到中央,这里还有一个圆台,石碑写着观霞两个字。
温随走到小圆台旁边,跳上栏杆,像走平衡木那样。
席舟生怕他掉下来,站在旁边护着,“有积雪,别滑了。”
“小看我?”
席舟摇头笑,“不敢……”
活音刚落,温随就往旁边一歪,席舟吓得立刻伸手,刚扶住人,温随自己已经站定。
“你看,我平衡能力很强的。”
“是很强,行了吧?”席舟松口气,“太阳要出来了,快下来,我们去边上看,视野更好。”
温随却没动,他远眺东方初现的鱼肚白,那双眼里清冷的夜色晕上些许还未完全融溶的暖意。
然后低头看向席舟,“你背我过去。”
无缘无故的,这么几步路,今晚的温随确实有点孩子气,可席舟宠得他没边,“拿你没办法,来吧。”说着背转身去,让温随趴了上来。
这回不用提醒,温随自觉收拢手臂,密切拥住席舟的脖子。
在看不见的角度,温随唇角的笑意渐渐微薄,“席舟,如果有天我突然又失忆,把你忘记了,你会怎么样?”
席舟脚步一顿,“哪有人总失忆的。”
“你上次就这么敷衍的。”
“……”席舟摇了摇头,似乎半是无奈半是认真,“那我会努力让你想起来。”
“如果想不起来呢?”
“那我……”席舟考虑片刻,笑着说,“那我就到你的记忆里去。”
“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
温随仿佛听懂也没听懂,他重又埋下脸,轻轻蹭了蹭席舟,像只因为满足而撒娇缠赖的猫。
这个动作委实太过亲昵,亲昵到早已超过“兄弟”间该有的界限。
席舟感觉自己心跳骤然变快,可下一刻他听见温随说,“还是别想起来了,如果真的那样,你就忘了我吧。”
那只撒娇的小猫,好像身体在颤。
“小随,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
“……没事。”温随似乎笑了一下,然后道,“有点冷,雪好像大了,真好看。”
他在席舟背上,伸手接住纷扬的雪花。
确实在笑,能听见笑声,但席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温随心里仿佛沉甸甸地压着事。
笑归笑,很快便过去了,如同鸡尾酒饮料,能尝到一点酒的味道,却并不醉人。
席舟将温随放下来,摘掉自己的手套,手掌搓热在那冰凉的脸颊上贴了贴,又搓热再贴了贴。
可还是暖不热,在他这样做的时候,温随就乖巧地站着,默默地看。
席舟对上他的眼神,才发现忘记一件事,如同以往的很多次,他将温随的帽子从后面翻起来,罩在他头上。
然后用手笼住,遮挡左右袭来的风。
“有没有暖和一点?”
温随仰脸,透过被箍紧的绒毛看向席舟的脸,看了一会儿,也学他动作,从席舟身后翻起帽子,同样帮他拢在前面。
“果然还是有帽子更好。”他轻声说。
席舟以为温随指的是帽子能够御寒,笑道,“谢谢小随给我买的衣服,很暖和。”
他想着应该看日出了,可温随却并没有松开手。
那边的鱼肚白已经微微透出红色,太阳的一线轮廓浮出地平面,一点点光线就足以普照万物,刚还昏暗的山顶,好像瞬间就亮了。
席舟的脸也在逐渐清晰的视野里变得分明。
温随其实无数次看过这张脸,却从没有哪一次,这么直接而长久地注视。
原来他的瞳孔在日光下是深茶色的,他的鼻梁很挺很阳刚,但是唇角的弧度永远那么温柔。
温随近乎描摹般细细地看,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心底……
“如果给你一天时间,一天之后你的记忆将再度遗失,并且永远不会回来,在那之前你最想见什么人?最想做什么事?”
“不要考虑任何别的因素,只用最自私的想法、最真实的意愿去规划这一天,试试看,会有答案的。”
最自私的想法,最真实的意愿么?
温随稍稍踮起脚——
“席舟,你说我射箭的眼神很漂亮,是哪种眼神?”
“……”席舟早已因温随的注视和突然凑近,乱了阵脚,他怔怔看着面前朝思暮想的人,因为他的问话,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眼睛。
“是……很专注,就像……”
“就像现在这样吗?”
那是种深邃坚定又充满力量的眼神,宛如星河坐拥其中,一旦被它瞄准,再是多小的目标都无法逃离。
席舟感觉自己也成了温随的靶子,早在这样的眼神里沦陷得一塌糊涂。
忘了日出,忘了云海,忘了天地万物。
甚至连震惊都来不及……
两顶帽子遮住大半光线,只从摇曳的绒毛里漏出零星橙红的晨曦。
那双漂亮的眼睛半眯,睫毛上还落了雪,拂过脸颊微微的凉,再被温热鼻息所融化。
嘴唇上也有雪,相贴的时候,从冰凉变成灼热。
好半天席舟找回几乎停摆的心跳,和屏住许久已然失踪的呼吸。
才意识到,温随正在吻他。
一个实质意义上,不属于任何梦境的,他跟他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