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心病”是一种射箭运动员的职业病, 也是一种极难治愈的病。
由于运动员长期瞄准箭靶中央黄心,潜意识里拒绝它,进而使动作变形, 导致射出的箭偏离靶心。
很多优秀的射箭运动员都在得了这种病后不得不放弃。]
手机上的词条, 短短一两段文字,已经显出事情的严重性。
席舟让温随先别多想, 给康鹏教练打了个电话。
得知可能是黄心病, 省队请来体运中心心理援助办公室的咨询师叶琛。
之前温随见过他两次, 但都只是在针对全队队员的日常心理训练时, 这还是第一次一对一咨询。
叶琛并没有上来直接跟温随说射箭的事, 而是先让他做了一份心理测评问卷。
初步浏览结果后, 叶琛问, “你之前看脑科是因为什么原因呢?方便说吗?”
温随回答,“脑子里有个血块,影响了记忆。”
“那现在呢?痊愈了吗?”
“上次检查血块基本没有了, 记忆……应该算恢复了吧。”
“应该算?”
“……我也不确定全部记忆都有什么。”
叶琛点头道, “你是个很严谨的人。”他将问卷暂时放在一边, 跟温随聊起最近的训练状态。
一番询问交谈后,叶琛心里有了数,“可以确定就是黄心病。”
温随相信席舟的判断, 已经有所预料,被宣判时并没有觉得太沉重。
只是想到已经错过的冠军赛,到底不甘心。
“我为什么会突然得这个病?”
“不是突然,”叶琛却说,“是有原因的, 这种病说白了就是一种条件反射, 或者说心理暗示。从成因看, 也是一种心理方面的问题,涉及这个都不会是一蹴而就的,必然有水滴石穿的过程。”
想治病,就得找病因,叶琛在白纸上画出过程,替温随分析他的问题。
“射箭中两个重要节点是靠位和瞄准,通常你会检查靠位和瞄准后再撒放,时间一长,靠位或瞄准和撒放之间就形成了条件反射。”
叶琛说着点了点笔尖,“正常情况下的条件反射是没问题的,但如果你的动作出现丝毫偏差,它的反作用就会出来了,打个比方,偶尔某一次你在射箭的时候,通过自我检查发觉动作有微小的不到位,你有意识地想去修正它,这时候会发生什么呢?”
“……”温随皱眉,“我想修正,但修正不了。”
“是的,当你瞄到那个黄心,尽管‘主观意识’觉得存在问题,不该撒放,但‘潜意识’已经启动了撒放程序,你的肌肉不听大脑指挥,自己就想要去撒放了,你发现无法控制身体,潜意识和主观意识形成对抗,痛苦就由此而来。”
痛苦……温随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一下/w.W,w.52g.G,d.c,O.M/,那种感觉确实痛苦。
“主观意识和潜意识,潜意识是不是相当于肌肉记忆?”
“可以这样理解,是肌肉对黄心的识别和记忆。”
叶琛继续道,“每个人撒放前的关注点不同,黄心病表现也会不同,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手瞄准动作上的人,会在瞄到靶心和撒放之间建立条件反射,出现‘短拉’、‘瞄到即放’,也就是你现在的表现。”
短拉就是一旦瞄到靶心、拉弓手没能达到靠位就启动撒放。
瞄到即放则是拉弓手已经稳定靠位,但刚瞄到靶心,两肩、两手的直线调整还没稳定建立,肌肉和心理都不到撒放状态之前就放了箭。
这跟温随的情况一模一样,开始是瞄到即放,后来越调整问题越大,就成了短拉,在这两种错误的动作中来回拉扯。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原理,最关键的还是诱因,每个运动员都有得黄心病的可能,但不是每一个都会得黄心病,一般来讲诱因有两个,重复不正确的动作练习和心理状态的过度焦虑。”
“不正确练习和焦虑?”
温随自认练习的动作不该存在错误的,而焦虑,他迫切想早点去国家队,这算焦虑吗?
可他也并没觉得多焦虑,心态一直是他的优势和长处,哪怕现在得知身体出问题,情绪都还算稳定。
叶琛视线在那张测评问卷上落了一下,沉吟片刻,“你应当主要还是内因,比如受到关注度太高,或者制定目标急于达成,都会产生潜在焦虑。潜在焦虑和表象焦虑不同,你不一定感受到它,就像潜意识一样,这种焦虑反而更危险,它往往在最风平浪静的时候出现,一旦开始有了征兆,后面就会陷入恶性循环。”
“比如,越相信自己,就越想着下一箭肯定会变好,/w.W,w.52g.G,d.c,O.M/无限制地增加练习量,加快条件反射形成。再比如,越是某个细节做不好,就越苛刻地关注这个细节,也会强化条件反射形成,你应当就非常关注‘瞄准’吧?”
“……是,”温随有些明白了。
因为之前无法瞄准靶子的问题,在席舟的帮助下克服后,的确形成了比较在意“瞄准”的动作习惯。
而在伏昌国射箭打仗时,所练箭靶和现在不同,没有黄心,实射瞄准更多是活物,不会这样一直关注在黄心上。
这算是他现在练射箭跟从前比最大的区别,所以他也自然而然会更关注瞄准。
两种因素作用下,温随在不知不觉中建立了以瞄准定撒放的条件反射,有了黄心病萌芽的基础。
再加上最近一心想要快速达到目标,在偶尔失误后出现潜在焦虑,又以更加超强度的练习强化这种焦虑,所以才最终掉进了黄心病的怪圈。
“那我现在该怎么做才能克服?”
这是温随最关心的,两个月后就是世界杯沪城站组队选拔赛,他还能赶上吗?
叶琛给温随讲了几种干预训练的方法,“这些方法都是你之前用过的训练法,不难操作,黄心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但主要治黄心病没有药,得靠你自己跟自己去对抗,甚至抹除原先的肌肉记忆重新建立,相当于从头开始,这才是黄心病最折磨人的地方。”
“那一般需要多久?”
“……少则三月,多则数年,”确实残酷,叶琛也不想说得太死,又道,“因人而异吧。”
前奥运冠军周玲玲曾因黄心病暂停比赛,艰苦训练两年才治愈。
温随低头看着桌案上的纸页,陷入了沉思。
叶琛知道他正在考虑和消化这个事实,便没打断,而是又拿起测评答卷,扫了一眼,然后从名片夹里抽出张名片。
到温随准备出去了,叶琛才道,“还有一件事,是关于你的心理测评,冒昧问一下,你家里有近亲属患抑郁症或者其他精神类疾病的吗?”
“……”这个问题一出,温随下意识抗拒,尽管他瞬间想到梁舒。
短暂的沉默足够叶琛瞧出端倪,接着说,“有些疾病可能带有一定的家族遗传性,不是指表面,而是对人潜在性格的影响,你的测评结论表明,你是个容易执着于目标并且内心坚毅的人。但物极必反,一旦有偏离目标的情况发生,会对你的状态产生很大影响,甚至产生自我怀疑乃至走向另一个逃避的极端,这也是间接促成黄心病的一个潜在因素,你得学会正视自己。”
“你可以先尝试靠身体训练来矫正肌肉记忆,但如果还是不成,建议适当增加心理干预,这方面我可能欠缺一些,不能最大限度地帮到你。”
叶琛将那张小小的名片推了出去,“这上面是我的老师,他是专门从事这方面研究的,他在首城,你不是也在首体大上学吗?如果有需要可以去寻求他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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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哥,你没事吧?”
出咨询室时,袁锰就守在外面,除他外还有陶嘉、包括队里平时并没太多交流的队友们。
一群人忧心忡忡地看着温随,仿佛他得了什么生死攸关的大病。
温随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却突如其来一股眼热,或许是郁郁的心情令他防线松懈,没预料就被那一张张面孔戳中了心窝。
温随眨眨眼,费了好大劲才压下喉头酸涩,气息不稳地强笑道,“我没事。”
食堂里,分桌吃饭,温随能感到大家都在看他。
和原来高中那种各怀心思的打量不同,明晃晃的关切,对面袁锰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吃两口就要抬头瞄他两眼,像是生怕一闪神人就不见了。
“我真的没事,”温随无奈,“不就是黄心病,治病就行了。”
“哦……”袁锰委屈,像只耷拉着尾巴要掉眼泪的大狗。
席舟坐在温随身边,见他盘里的鸡翅根吃完了,就把自己的夹给他。
温随也没说谢,自然地喂到嘴里,啃得还挺香。
“随哥你偏心,我分给你的你就不吃。”袁锰吃味。
温随眼皮都不抬,“你分给过我吗?我分给你还差不多。”
这回不是偏心,是扎心了。
袁锰忿忿戳着筷子,视线却不由自主落在面前的两个人身上。
他们并排坐着吃饭,固定座位并没有挨得很近。
偶尔席舟笑一笑,说两句什么,温随还跟以往一样,看似沉默冷淡,食不言语。
但若仔细观察,当他对上席舟眼神时,表情里那点变化,就像冰消雪融,整个人都无比柔和生动。
说实话,温随是真长得好,艰苦的训练没将他打磨得粗糙,反而如未经雕琢的宝石一样斩渐露出明丽的原貌。
袁锰是真心拿温随当挚友兄弟的,也知道温随待自己和待别人不同,并时时引以为傲,但这种不同跟对席舟又是不一样的。
袁锰之前不是很懂,现在才算醍醐灌顶,清楚明白了。
吃完饭还餐盘时,陶嘉过来,跟温随说了些关心的话,鼓励他重新振作。
“我还等着跟你一起打混团呢,别放弃。”
“不会放弃的,谢谢你。”
陶嘉欲言又止,但餐厅里人多,她还是没再说什么。
温随要去找康鹏教练,席舟陪他一起。
等他们走了陶嘉还站在原地望着,袁锰见她这样,考虑再三,一咬牙,拉过陶嘉道,“走,我跟你说几句话。”
到个僻静的角落,袁锰开门见山,“对不起我跟你道歉,以前乱开你跟随哥的玩笑,当时是真觉得你俩挺有缘的,男才女貌很登对,就没忍住乱点了鸳鸯谱,不过现在……现在你还是离随哥远点吧。”
听到这话,陶嘉既震惊又不可置信,“你不是温随的好哥们儿吗?你怎么能这样?温随刚生病,你就要跟他划清关系吗?”
“啊?……不是!不是你等会儿,”袁锰一激动连说了两个不是,“我怎么可能跟随哥划清关系?就算他不能射箭了那也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我的意思是,你跟他划清关系,以后别把心思放在随哥身上了。”
“我没有……”陶嘉反驳的语气明显不太坚定。
“没有最好,我是作为朋友,作为随哥的好兄弟,跟你认真地说,随哥有喜欢的人了,那个人很好,他们俩也很好,别人肯定没机会的,你别到时难过,我……哎,陶嘉!陶嘉!”
袁锰还没讲完,陶嘉就转身跑了。
他看到她眼睛红了,不知是否被女孩子珍贵的金豆儿感染,他居然眼圈也一阵一阵紧得慌。
“肯定很难过吧,”袁锰吸了吸鼻子,“我居然也有点难过……”
明明拱白菜的是他最崇拜的偶像,但这百感交集的老父亲心态,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
温随跟队里申请了半月长假,这也是叶琛的建议,他现在需要的不是立刻治病,而是调整状态,先放松下来,尝试远离“黄心”的刺激。
“这段时间想去哪里?”席舟问他。
温随已经考虑好,“先回学校。”
上学期末的调研报告有几个问题,还有些课业上的事,两人在省队分别,席舟直接折返,温随则买了票将要北上。
临走前他去了趟省残疾人运动中心,冉冉正在训练。
那对沉重的哑铃悬在身体两侧,纹丝不动,少女手臂平展,舒展而挺拔的脊背后,运动衫被汗水沁湿一大片阴影。
温随看了一会儿,悄悄离开,并未让她发现。
学校的事情花了一个星期处理完,头一次温随没有马上返回省队,而是在校园里四处走了走。
首体大也有射箭场,是综合馆的其中两间教室,他没进去,走到门边看里面,场地不大也没有人,箭靶墙上空空如也。
温随刚要尝试想象靶面的样子,黄心在眼前一闪,右手手指就如有意识,自己动了。
难以抑制的条件反射……
心口像有一团郁气渐渐发酵,温随终于再次迟疑地、从包里拿出那张名片。
韩崇巍。这个名字从那天第一眼看到,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温随猜测是来自原主的记忆。
他在网上查过这个人,国家射运中心心理训练处主任,同时也是首城大学/运动心理学专业名誉院长,成果累累,桃李满园,身兼数职在业内颇有名气,还创办有自己的连锁咨询机构。
一个是从出生就在沣市生活的普通高中生,一个是心理学界大拿,他们之间能有什么交集?
除非原主……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将要想到,就会有一股来自意识深处的力量拒绝温随继续深究,如同一团迷雾突然涌上脑海。
难道这也是原主的意识?
无论如何,想弄清楚就得拨打名片上的号码。
温随不是个轻易退却的人,尽管“潜意识”叫他不要打,“主观意识”这回还是占了上风。
“嘟——”
两声之后电话被接起来,听到那个突兀的音频间断,温随心里猛地一跳,好像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怎么会这么紧张?
“您好,这里是东阳心理咨询中心总部韩教授工作室,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是个亲切悦耳的女声,不是韩崇巍本人。
“您好,我……我想找韩崇巍韩教授,向他咨询一些事……”
女声顿了顿,“您是想约韩教授的诊疗吗?很抱歉,韩教授正在瑞士出差,这个月应该都不会在,而且韩教授目前已经不再开放私人诊疗了,如果您需要,我可以给您安排其他的咨询老师?”
“……”
温随意识到,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那就先不用了,谢谢。”
挂断电话,手机差点滑到地上,才发现掌心出了一层汗。
正惊疑不定,电话突然又响起来,把他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