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舟对温随的训练计划进行了调整, 上午还是体能为主,但强度逐渐加大。
除慢跑、快走这类有氧运动时间从30分钟增至60分钟外,原有的一般体能训练也扩展到专项体能。
就是按照接近射箭的技术动作, 调动肌肉, 针对性对持弓臂、拉弓臂和控弓保持能力进行训练。
“先从侧平板支撑开始。”
席舟给温随做了第一个示范,调整动作, 身体伸展成直线, 支撑臂跟身体完全保持直角,另一手做成开弓的动作,“这样,就像对着地面射箭, 看懂了吗?”
“懂了。”
温随边模仿,边找肌肉的感觉, 席舟提醒他收紧腰腹,建立身体稳定姿势, 对着镜子, 审视自己的动作是否达标。
30秒一组, 连续保持和间歇休息五组后,再换另一侧, 紧接背肌训练。
之后是核心力量集中训练, 从在地面上做各种姿势和静态支撑,到增加难度用瑜伽球强化动态平衡, 还有哑铃和负重器械的力量练习……
训练强度一天比一天大,温随回回咬牙坚持,累到极致根本什么也顾不上想, 就只有练, 全身心投入地练, 否则泄气一刻都要提不起来。
而原先没到这种地步,自己做结束后的放松尚且可以,现在则是经常累瘫在地上,力不从心。
第一次席舟说要帮他按摩时,温随还有些抵触,结果终于没能扛住,在某次训练的第二天浑身疼,跟散架了似的。
后来席舟趁温随趴在瑜伽垫上做放松冥想时,往他身后盖了一条毯子,没等温随反应过来,就隔着毯子开始给他按揉肩膀。
温随到底不习惯,被席舟难得强硬地按在原地,“别乱动,不按的话明天你会更疼,必须听教练的。”
不是温随真的听话,而是席舟的力道让他起不来,肩颈肌肉正僵硬,被他那么毫不手软地一按,又酸又涨又麻,别说反抗了,能忍住不吭声已经是对意志力的极大考验。
难受还是难受,却也奇怪,渐渐地越按越松,最后整个人跟下面垫子贴合紧密,裹在毯子里温暖又舒适。
差点能睡着了的那种舒服。
半被迫地,温随怀揣内心挣扎,在席舟坚定又趋温柔的手劲下,暂时妥协。
后来,这种辅助放松就成为常态。
学员足够努力,教练用心良苦,一周的体能训练后温随进步卓著,普通的核心力量训练里,各种非平衡静态支撑,从保持60秒到保持80秒,到两分钟直至三分钟,是家常便饭。
温随平衡能力也很强,闭着眼心无旁骛的单腿支撑能维持数分钟,像老僧入定,要不是席舟叫他,完全还能继续站。
郑许然每每看得瞠目结舌。
上午进行的是体能训练,下午安排的仍然是技术动作的练习。
这个同样也有升级,从单纯的空拉弓增加了箭术练习带,不过还是没让温随带箭。
“把箭术练习带绑到箭巢下面,只用肘开满弓,手指不要参与,保持30秒,放松30秒,这是往复训练法。”
温随重复这个训练,到满弓开始摇晃时,席舟让他停止。
“这不是测试耐力,保持体态先慢慢放开,对就是这样。”
席舟也拉开自己的弓,“感觉应当是动态地慢慢拉到满弓比在静态的维持满弓好。这可以帮你克服手臂的抖动,先力所能及地做,到可以很舒服的完成10次训练时,再逐渐增加时间。”
等温随能做20个30秒循环时,他已经可以非常稳固地控制他的弓了,但席舟有后招,又给他换了更重的弓臂。
“记住,耐力可以增加和维持,但不能贮存。”
席舟说的话是有道理。
不过无论强度多大,白天总归还是在原有基础上进行的升级,但晚上训练就大为不同了。
这部分有个名称,注意力集中训练。
席舟正在桌上摆豆子,又把拣出来的豆子重新混一起,仿佛乐此不疲。
温随越发觉得这人有一颗没长大的童心。
所谓的注意力训练,居然就是数豆子、盯点、数字连线等一系列的小游戏。
数豆子就不说了,满桌的黄豆、绿豆、红豆,挑出来一粒粒数。
盯点很简单,找个点盯着看,不许眨眼睛,直至盯到这个点慢慢放大为止。
郑许然有次突然来兴致,非要跟温随比赛,结果盯得泪眼婆娑,还怀疑温随作弊,又比了好几轮都是惨败,哭唧唧地跑去跟席舟告状。
数字连线对温随而言可能复杂点,因为涉及到现代的数数。
但实际也就是画许多格子,格子里数字打乱,眼睛只看中间,利用余光——专业术语叫“外围视觉”,按顺序找出所有数字。
从36格到81格,难度依次上升。
但温随熟悉了数字后,完成起来也不在话下。
注意力训练同时还伴有呼吸训练,席舟先教温随腹式呼吸法,每次十分钟,期间播放一段瑜伽音乐,配合呼吸节奏自己体会。
“射箭比赛的紧张刺激完全体现在凝神静气、充满压迫感的空气中。技术动作再完美一个小小的心理变化也可能是射出去的箭不受控制。所以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平心静气地射出每一支箭是十分必要的。”
“学会做假象暗示,射箭前深呼吸,腹式呼吸,用鼻子深而稳的吸气,自然屏气而不是憋气,然后用鼻子缓缓呼出,想象吸气时吸进勇气力量,呼气时呼出紧张焦虑。平时多一些微笑,总是皱着眉头绷着脸容易加重自己和别人的压力……”
郑许然在旁笑场,被席舟赶出去。
不过温随每次自己做呼吸练习,脑子也会浮现最后那句话。
多笑笑什么的……
有点怪,可又莫名印象深刻。
就这样持续两周循序渐进的全方位训练后,席舟终于让温随开始带箭练习了,从光靶开始,就是不贴靶纸射箭。
他只提出一个要求,大胆。
即动作果断干净,不考虑目标不瞄准,敢打敢撒,就算通过。
温随完成得相当漂亮,很快进入下一阶段,光靶换成白点,箭靶墙上贴白色的圆形纸,从只训练动作一致性转向提高箭的集中度。
必须保证在动作到位的基础上尽量都打上白点,落点箭越多越好。
开始温随做起来并不容易,但由于白点比黄心大很多,射中的概率也更大。
后来席舟逐渐将白点调小,直至调得跟靶纸的红圈差不多,温随能达到80%的落点率,白点训练也算通过。
到这时,才终于轮到正式射靶。
实际从外场的那个晚上之后,温随就没再射过靶纸,彩色靶纸从外到内,最里面就是那个黄心。
明明只是平常的训练,却仿佛有整兵千日验兵一时的感觉。
但温随没有迟疑,站到起射线前,搭箭举弓。
席舟在侧面,看他手里的弓被一步拉开,坚决到位。
经过这段时间体能训练,温随并没见长多少肉,运动服下的手臂确是更加有力和舒展了。
眼神还和那时一样,冷静锋利。
十支箭,最终结果是全部上靶。
但红圈内只有两支,大部分落在蓝环,还有少部分在黑环。
温随看出席舟想像给其他学员上课那样,帮他分析靶面,可评过几支后,发现没规律可循,完全不像同一个人打出去的箭。
落点杂乱无章,显不出是哪里的技术问题。
最后,席舟只说,“下次瞄准的时候,注意不要眯眼,你现在训练时间过长,用眼频繁,总用一只眼睛瞄准,双眼疲劳程度会严重不均,要不了多久视力就该下降了。”
温随知道自己确实眯眼了,他从前不会这样,这回是因为太想射中,所以不由自主做了多余动作。
“其实这回整体还不错,很有进步,继续重复练习,我们按比赛的要求,40秒每支箭,一组36支,我给你打节拍,按照节拍完成每一个动作,尤其是靠位后三秒,注意节奏,上一箭无论射成什么样,下一箭从头开始,期间不要中断,现在开始还是先休息?”
温随睫毛一眨,“现在开始。”
他其实还没完全从刚才的结果里出来,但席舟已经生硬地将他拽了出去,因为他肯定不会回答说休息。
若非对席舟有些了解,温随会以为他在让他知难而退。
但很遗憾,他可从不知什么叫知难而退。
**
将最后一个小学员送走,席舟听到隔壁教室传来动静。
走进一看温随还在,箭靶墙六个靶纸,密密麻麻布满箭支,温随站在起射线前,手里还拿着把弓,刚刚才放下。
似乎对着空气,又似乎对着进来的席舟,温随说,“射己之鹄,我好像还是很难找到目标。”
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如今却令他产生了严重的自我怀疑。
毕竟没努力过之前,还想着可以搏一把。
努力过后,那一丁点微不足道的“进步”,与迫切的期待相比确实落差太大。
温随今天已经有几次产生这种想法,究竟是他狂妄自大,要替原主达成的这个目标太过不切实际,还是他就该让弓箭离开他的生命,换个目标放下过去,住在别人的躯壳里彻底重新开始。
但想归想,温随到底是温随,他无法心安理得,更不知道如果不这样继续,他还有什么理由怎样继续。
恐怕届时就是彻底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席舟走到温随身边,“目标不是找的,它就在那里,你要做的只是看到它。”
“我看不到。”
温随的声音又冷又颓废,他想要弯身去捡那些箭,低头时多说了一句,“抱歉……”
席舟肯定以为他说的“目标”是靶子吧,他跟他置什么气?
“不需要给我道歉,”席舟却拉住他胳膊,“先放在那儿没关系,过来。”
温随拒绝不了,由席舟拉着他到旁边椅子上坐下。
“休息一会儿,不着急,让自己先冷静,脱离刚刚的心境,我慢慢给你分析。”
“你今天一共射了120支箭,我记得没错吧?包括你手里这支是121支,从靶面情况看,确实不算太好。但作为教练来讲,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你是我执教生涯里最刻苦、对自己最狠得下心的学生。”
席舟说完自己笑了,“虽然我的执教生涯也不算很长,而且他们都是比你小很多的孩子,射箭确实靠童子功,但选材不受限,有时候心性和天赋是与生俱来,不在于年龄长幼。”
这种话,大抵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意思,温随不知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被这样安慰。
他仍旧默默地没反应。
好言相劝不奏效,石子扔进水里,好歹还能激起一点涟漪,席舟也有点急了。
“出现大起大落很正常,垂头丧气是没有用的,不管一支箭成绩好坏,你还剩下很多箭,如果你坚持学下去,以后更会射出成千上万支箭,必须要有勇敢面对一切的心态。”
席舟顿了顿,“除非你现在就告诉我,你想放弃?”
“我不想……”温随下意识回答。
席舟极少这样严肃,他见温随脸都白了,意识到刚刚那话语气太重。
可事到如今,他给足温随独自面对困难解决问题的时间,却不能一直耐着性子在原地等待,他以为温随很强大,其实对方也只是个孩子。
“不想放弃就坚持下去,你的技术动作和身体素质已经练得不错了,你知道射箭还有个关键因素是什么?是心理素质。”
席舟对上温随望来的眼睛,放缓了语气。
“体能是基础,技术水平是核心,心态才是关键,有时候与其射两三个小时的箭,不如做半小时心理训练。当你站在顶尖的竞技场上,所有人都是千锤百炼千挑万选出来的精英,前两方面其实都差不了太多,在水平相当的情况下,心态就是决定胜负的最重要筹码。”
“我不在乎胜负。”
温随没说大话,席舟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
“……”
温随平静的眼神闪过茫然,他看向手里的弓,还有箭靶墙上的千疮百孔,最后视线无处可落,便只能低头凝住自己干燥冰冷的掌心。
他太安静了,像一滩死水,仿佛根本没抱任何期待,索性摊开来自暴自弃,不作争辩。
这与席舟最初看到的那个浑身芒刺的少年不同,跟这段时间刻苦训练、冷静而充满锐气的形象更加判若两人。
到底是什么在一直反复消磨他。
席舟很想摸摸温随的头发,临到落处改变方向,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
“先不说这个,说点轻松的吧,后天冉冉就要比赛,我得跟她过去,你想好要一起去了吗?”
温随一怔,差点忘了这件事。
之前席舟跟他讲过,温从简也同意,温随当时是决定去的,可现在……
他想起上个周二晚课前,冉冉到得比平时早,席舟不在前面,她找到了多功能教室。
“小随哥哥,许然教练在做什么呀?”
温随搁下手里的豆子,他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冉冉,我在盯点。”
郑许然转过头,冉冉看到他那样子,捂着嘴直乐,“许然教练,你怎么哭了?”
“我没哭!谁看见我哭了!”郑许然还在嘴硬。
自从盯点比赛输给温随,郑许然很没面子,逮着机会就扬言要一雪前耻,结果每次都被虐成菜渣。
温随对他完全无视,不过却注意到,冉冉笑得特别开心,他看着她笑,也有点忍不住想笑。
冉冉跟他们分享了比赛的事,一提这个郑许然更不高兴,“你去比赛,席哥肯定得去做临场辅导,那我就只有待在这守家的份儿了。”
“不过!”他突然一反态度,斗志昂扬道,“我会远程给你加油助威的!好好发挥,冉冉最棒!”
配合夸张的表情和两个竖起的大拇指,郑许然委实显得滑稽。
但温随这次不知怎么,却不觉得他聒噪了。
而冉冉忽然问他,“那小随哥哥呢?你会跟舟舟教练一起去看我比赛吗?”
温随当时先是沉默,他并非不想去,而是有点被冉冉……问傻了。
他其实从没跟冉冉真正讲过话,两人每次见到面是课前课后,一点头的时间,但她却很自然地这么问他。
等温随反应过来,他已经没加考虑地答应了,“我会去。”
“我去。”温随这样回答席舟。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食言,他必须得去看冉冉比赛,给她加油,他不想让她失望。
而其余的,再给他点时间。
温随看向席舟,席舟也正在看着他,他紧皱的眉头微微散开,走过来一起收箭靶墙上七零八落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