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本就没摆多少座位的观众席更显冷清,温随过去时最前排只有四个人,席舟、冉冉和她父母。
“席舟!”
对向有个裁判员大声喊,席舟朝他挥挥手,那人便跑到场边绕过围网,到席舟面前先抡起手来锤了他一下,“可算逮到你了,神出鬼没的,找你一圈没找着。”
“你才是大忙人,事情办完了?”
“对啊,还好赶上下半场,再忙也得来助兄弟一臂之力不是?”那人摘掉裁判帽,拿在手中甩了甩,看见席舟身边的一家三口,笑着道,“这是冉冉吧?上次在箭馆见过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你是盛叔叔,盛叔叔好!”冉冉狡黠地眨眨眼。
盛北飞夸奖,“不愧是冉冉,虽然迟到了,但你席教练已经跟我直播了你的比赛,的确相当精彩,要继续努力!”
“我会的!”冉冉大声说,引得大人们都笑起来。
盛北飞又转向席舟,“师弟,听说这次家长们反馈很不错,可真有你的。”
席舟却不居功,“是组委会采纳了去年的建议。”
“和我就别谦虚了……”
盛北飞还想再说什么,主裁判哨音连响了几声,正在招呼人聚齐,“比赛要开始了,我先过去,下次叫上姚闵一起聚聚啊。”
“好,快去吧。”
席舟送走老友,又继续和冉冉说话,“你一会儿可以注意观察那边那个同学。”
入场处选手们已经抽签完毕,正在集体热身,席舟弯身,一手扶在轮椅边一手指向其中一位,稍微压低了声音。
“他的撒放技巧掌握得特别好,靠弦很轻,你平时头还是容易较劲,上午我看你最后两支箭撒放后明显点头了,也是体力的原因。以后多注意身体重心向前,用力一定要在后背上,才能平衡。再就是伸指肌不参与撒放,不要往后拽,越放松越好。”
冉冉认真听着,不时点头,从这个角度温随见不到她的表情,但也能够想象。
这两个周二的晚课,女孩每次都是安安静静来安安静静走,上课一小时,别的学员过程中难免会开点小差,她却没有。
让温随觉得无趣的弹力带练习、反复枯燥的控弓训练,乃至连续三十箭的高强度考验,都坚持不松懈。
温随起初以为,她也跟其他人一样,是被父母送来的,身上肩负着父母这样那样的期待,可这两次见到,再加上今天在赛场,她父母并不像给她多大的压力,他们也从不会在课后问席舟冉冉学得如何。
他们看上去知书达理,温和宽厚,对女儿疼爱有加。可即便这样,冉冉拼命想要努力的意愿却是显而易见。
等到分析完技术动作,席舟才站起身,似乎又想到别的,低着头跟冉冉再说了几句。
女孩边听边理解,手还下意识地感受动作,仿佛突然领悟到什么要领,激动地拉了一下旁边母亲的手臂。
那身看起来就很柔软的藕粉色毛外套背面有个娃娃头图案,跟随她动作,毛线编成的两根小辫也一跳一跳的。
若非右手拇指上还套着的枚皮扳指,温随觉得,这样子就是个普通的欢欣雀跃的小女孩。
而在她身边的席舟也正笑着,下午阳光斜照在他身上,他本来个子高,为了和冉冉说话而微微弯腰,脖子上挂着的工作牌垂在半空旋转了一圈。
温随看见上面的“席舟”,很简单两个字。
但也不知怎么视线就跟着过去了。
下午淘汰赛进展顺利,席舟开场没多久便有事离开,温随从头到尾看完比赛,梁舒则是在临近结束前走的,说要去看看有什么可以提前帮着收拾。
到最后剩下的人比来时更少,除了冉冉一家,温随就是最晚退场的观众。
之后工作人员来清理观众席的凳子,温随听到冉冉父亲跟那人说了句“辛苦了”。
轮椅载着女孩往前行去,三人偶尔会望向彼此,亲热地交谈,都“步伐”轻快,光看背影就是心满意足。
仅仅因看了一场比赛,再徒劳无功地射了总共八支箭。
**
比赛过后,箭馆周日照常开放。
早晨外场已恢复如初,席舟正带领一群孩子热身跑步。温随直接去多功能教室看书,等到快下课时,才从里面出来。
热闹的声音逐渐远去,厅里没见到其他人,唯有大教室的门敞着,席舟正半蹲在弓架前,手里拿一把弓,像是在绞紧弓弦,身旁的地板上摆有刚整理回收的箭支和护具。
天气干燥,墙角插着的加湿器不住往上冒白烟,但脚步轻轻踩上地板也会发出明显的声响。
席舟听见了,抬头见是温随,对他弯了弯唇角,“昨天都没能好好招呼你,怎么样?比赛看得还可以吗?”
“嗯。”温随浅浅应了一个字。
席舟早就习惯他的寡言少语,“那我当这是评价很好了。”
温随竟然没想要反驳他的王婆卖瓜,反而更走近些,席舟又道,“后来没顾上问你国旗的事。”他指向教室墙的正上方,“你看那边。”
那里也贴着一面红旗,比随风舒展时看得更清,四颗小五角星正对大星,颜色令人联想到团结和光明。
每间教室都有,温随以前注意过,但不知其中含义。他以为席舟这么在意,会又跟他确认,问他是否还记得之类,可席舟却没有。
他注视着墙上的那面国旗,神情仿佛回到昨天的升旗仪式,“五星红旗是我们国家的象征和标志,比赛前升国旗奏国歌也是为了表达对祖国和体育精神的敬畏,再往大了说是在孩子们心里树立目标,若是有一天进到世界赛场,能让国旗在领奖台上升起,将会是莫大的荣耀。”
温随没说话,他确实听进去了,只是还不太理解,那所谓的“荣耀”。
席舟收回目光,看了眼温随,了然地笑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抬起自己手里的弓,“下节课有几个特别小的新学员,所以需要重新调弦距。”
他说着继续专心做这件事,温随观察片刻,环顾四周,最后走到箭靶墙前。
掉了一地的碎屑,羽毛、靶纸、海绵垫的絮末,还有散落的箭头、箭尾,这些应当是助教来清理的,可方助教和韩助教都不知去了哪。
“……这些要扫吗?”
席舟还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他保持半蹲的姿势不确定地望向温随,正好跟他垂眸看来的目光对上。
那双清冷的眼里带有些许探询,因为面向箭靶墙而回头,下巴稍微上扬,眼神就更加显得疏离。
可他偏偏又站在窗格影子下,睫毛边被不均匀的光镀上细腻的淡金色,令那双凉灰的眸子濡染了一层微妙的暖意。
席舟正在上弦的手指蓦地一松,弓弦脱开,在光与空气摩擦中荡出狭长的虚影,发出极轻却刺耳的震颤音。
虽微弱,也足够让席舟回神,“……先不用,下节课结束再一起扫。”
温随走过来,在席舟面前半蹲下,打量他手里正调试的弓。
这个举动不同寻常,透着种自然而然的熟稔,席舟动作稍顿,问道,“要不要试试调弓?”
温随漫不经心地点了头,席舟便开始给他讲解,讲如何把弦距调至正常的最低值,然后绞紧弓弦逐步增加弦距,又怎么注意箭扣移动的位置等等。
“真正调弦距是需要让学员当场试射,听弓噪声和震动的,再严格一点还要有仪器测试,昨天如果是反曲弓的比赛,赛前的器材检查会更复杂。”
他说的难免有专业术语,顺便把反曲弓的配件和赛前的检查要求也科普到了,温随现在听这些比起初容易得多,后来在席舟指导下自己调试了一把弓。
等将下节课要用的弓放置在支架上,靶纸都贴好,席舟走过去把窗打开,忽然问温随,“那个问题后来有答案了吗?”
“什么?”温随不明所以。
“就是你觉得为什么要学射箭?”
“……”温随都已经快要忘了,席舟竟还记得。
比起最开始,如今也算看见了这个时代的射箭比赛,目睹了那些小小身躯承载的稚嫩热忱,包括也听席舟说了他为什么喜欢射箭,温随都有印象。
可知道归知道,伴随成长根深蒂固的并非这些,便很难感同身受。
“还是没有答案吗?”席舟稍歪头看着他,眼里的笑意仿佛格外温柔,“明天可就要走了。”
一句话让温随陷入沉默。
明天就要走了……
是的,来这里已经两个星期,明天周一温从简就能回家,他的目的也算达到,和梁舒自然是要走的。
许是最后这句消解了温随的防线,他想既然席舟非求一个答案,那便给他答案好了。
“弓箭是武器,用来狩猎与打仗的,物尽其用而已。”
温随其实隐约有种近乎恶意的微妙冲动,想跟席舟说实话,直言射箭就是用来杀人的,但想到对他那和为贵的观念可能冲击过大,话到嘴边还是作罢。
但他也故意说得冷漠,相信任谁听到这样的回答,都很难继续接下去。
他本意就是如此,但温随低估了席舟,因为他不仅接了他的话,还接得顺理成章。
“你这说法挺有意思的,实用主义,确实可以作为任何事的出发点。”
席舟仿佛根本没将温随那种凉薄的、夹枪带棍的语气放在心上,可他也同时来了一个转折。
“不过我们现在身处和平年代,丰衣足食,射箭作为武器的意义到底已经退化了,自从进入农耕社会,大部分人也早就不需要用狩猎来获取食物,甚至不少野生动物还属于国家保护范围,不允许随意猎杀,所以你要是拿把弓去山里,估计只能打到些小麻雀。”
他居然还认真分析起来,将个事关杀戮的问题说得似调侃一般轻松,“至于战场,现在有更加强有力的现代化武器,冷兵器时代早就过去了,历史总归离我们很遥远不是么?”
“那明语将军呢?”
温随问:“他也很遥远?”
席舟:“……”
温随盯着席舟的眼睛,直视他,目光不加掩饰。
死一般的沉寂持续数秒。
温随试图从席舟面容的任何细微变化中看出什么,却失望透顶地发现,席舟眼里的温和最终也只是被单纯疑惑和惊讶所取代。
他也不知自己希望席舟有什么回应,总之无论哪种,都不该是这种,再一次坦坦荡荡告诉他,这只是个普通人,与他相隔千年的时空洪流,对他所寻的真相一无所知。
温随冷静下来,想要离开。
席舟却在这时打破沉默,“我觉得你对明语将军的事好像很感兴趣,其实你爷爷提到那位将军时,也跟你说过类似的话。”
温随抬眼:“……”
“你爷爷曾经对研究那位将军的事投入极大的热情,我外公不理解他,说那都是古人了,至于那么较真,可你爷爷却说,”席舟顿了顿,认真地看着温随。
“那位将军其实一点也不远,他就在他脑子里,在他身上的血液里,离他很近。”
温随宛如受到什么震动,眼睛紧紧盯着席舟。
“其实关于为什么射箭,你爷爷的看法也跟你有些相通的地方。”
“他说,‘弓箭是武器,现代人再怎么把玩,也回不到过去那个凭着一弓一箭就能叱咤风云的时代,这样看弓箭的价值其实在弱化,总归是可惜了些,但比起让它彻底跟历史一起消失,我倒宁愿还能将它留在舞台上,让大家都看见’。”
席舟以转述的口吻,模仿着那位老人,好像他就在他们面前。
温随安静听着,始终未发一语,可他的眼神却让席舟心领神会,“现在还有时间,不如我给你讲讲你爷爷和明语将军的事吧,我觉得你应该想听,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如同每次训练结束后,两人靠坐在教室墙边。
席舟从他在温家老宅第一次见到小温随讲起,讲他那时候刚出生没多久,他不敢抱他,就只敢拨开襁褓一角偷偷地瞧,结果被揪住了头发。
“你从那么小一点就不怎么爱搭理人,不像别的孩子总哭闹,除了睡觉就是自己发呆,但力气却出奇地大。”
席舟说着,甚至还指了指自己额前,意思是温随就揪的这里,他还记仇呢。
温随想听的当然不是这些,但不可否认席舟的讲述充满故事性。
不知是的确记得那么清楚还是被添油加醋地润色过,总之通过那些细致入微的描述,似乎真有那么些陈年旧事,像是奶奶种满鲜花的竹篱院落,像是爷爷堆叠成山的古籍卷册,甚至那个“不爱理人又力气很大”的小婴孩,都如亲眼所见。
“我那时在你爷爷家住了有一个星期吧,也就那几天,他跟我讲了明语将军的故事,还给我看你们家祖传的那把弓,寒冰角。而他为什么那时候才跟我提到明语将军,说来也是凑巧。”
“寒冰角的主人据说是你们家族的祖先,但由于姓名未知,也从未真正见诸文字,所以从前你爷爷只当传说去听,恰好你出生那天,你爷爷新入手了一本野史,他起先忙着没注意,后来读到其中一篇传记,才发现上面记载的很多事迹脉络都能跟那位先祖的传说对上,也就是《明语将军传》,你爷爷非常激动,跟我们分享了这个惊喜的发现。”
“那篇传记里记载的明语将军不仅箭术出神入化,更是有勇有谋忠肝义胆,令人敬佩。只可惜由于书页有缺失,内容到将军以通敌叛国罪被弹劾、皇帝下令诛杀之后就没有了,你爷爷想方设法寻找那位将军的结局,一直也没找到其他的史料。”
席舟言语间似颇为遗憾,温随听完沉默片刻,平淡道,“或许那就是结局。”
“我觉得不是,”席舟却说,“虽然上次你问,我是照史书回答,但它这样讲未必就是真实的结局。我宁愿相信另一种说法,也是你爷爷一直想找的结局,明语将军活下来了,只是对官场彻底失望,就此隐姓埋名成了一代江湖大侠。”
温随觉得可笑,但也没说什么。
席舟似乎察觉他情绪不高,像是想调节一下这种隐隐沉重的气氛,便道,“对了,我这里还有一张照片,是你爷爷捐弓给博物馆的时候,跟寒冰角的合照,是我外公照的,你家里应该没有,想看吗?”
席舟拿出手机,从相册里翻出照片。
照片上的老人家穿着简朴的蓝色布衫,两鬓斑白,眉目慈祥,笑起来有几分温从简的影子,比席舟更像那种教书夫子。
只是有些弓腰驼背,看上去面色微柴,似乎久病缠身。
温随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抬头,若无其事地站起身。
“抱歉。”温随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说抱歉。
他挨着墙沿正要走开,被席舟一把拉住。
温随没回头,直愣愣地看向前面,想凭暗力挣脱开,却听席舟迟疑地问了句,“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胳膊这时被松开,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地落在他肩膀,又更轻更轻地拍了拍。
然后席舟走近,绕至他面前。
“小随,你是不是想你爷爷了?”
温随一怔,“……”
席舟低头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微微皱起眉,在温随还未反应过来时,抬手在他眼睛下面稍稍划了下。
羽毛般温热的触感稍纵即逝,等温随再眨眼,才发现席舟手指上沾着些许晶莹湿润的液体。
怎么回事?这东西是什么?
温随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下意识退后两步,别过脸去狠狠在自己眼下抹了一把,“没有。”
他声音依旧冷得像冰碴,就像那滴无声无息的液体,半点波澜起伏的痕迹也没留下。
他怎么可能想起来,他又不是那个温随……
思及此,温随愣了一下。
可他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掉眼泪,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