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书院, 确也是个清幽之处，太上皇与新帝于亭中对弈，口里说着话，下方石子路上跪着个衣着素净的女子, 她低着头, 端的是清瘦可怜。
太上皇自然是不会这般想, 看到此女便想到祸国红颜。
“汗阿玛, 下棋自当静心。”
康熙被刺了一句, 继续下棋。“皇帝倒像是还沉得住气。”
“皆是汗阿玛言传身教。”他淡定落子。
元夕在下面跪着，到底是胤礽来了, 她心里就渐渐稳了，虽然依旧跪着, 膝盖底下的石子依旧咯人, 但心底安了。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至少不会殃及性命, 若是让她长跪佛前……也不是不能苟且待来日。
其实胤礽既然能提前登基，想必也是拳头硬了, 不至于连后宫也做不得主。元夕这样想着, 愈发觉得心安。
“保成年岁大了，手段也多了，不说底下的手段, 就是只宠着个无法孕育子嗣的女人，这般看着，还是不足以为君。”
“这些年, 儿臣可少了子嗣诞生？比之汗阿玛或许是不多, 可对比诸位兄弟, 大哥、三弟、四弟乃至八弟, 儿臣子嗣都是最多的。”而老三红颜知己众多，生得不少却活下来的不多，就连嫡长子都……
所以说生的多有何用，养的大还是。
“那是你们兄弟都不中用！一个个都无朕的风范，朕而立之年，都有了胤珴，女儿更是不少，你们兄弟中，你不过五子二女，竟就算是多的了。”
多子多福么，历史上康熙不就是因为多子才争得厉害么？元夕在心里吐槽，面上仍是低头，看着老实柔弱。
胤礽估计也是这么想着，轻刺了一句：“所以儿子才和孙子差不多大？”
岂止如此，甚至能更小。
前世康熙最小的儿子就出生在康熙五十五年，再过几年胤礽自己都死了。弟弟都比他孙子还小呢。
虽然老来得子是好事，但毕竟孕育子嗣都是与床事相关联的，忽的被刺就仿佛“一枝梨花压海棠”，虽说是福气，却难免让人老脸一红。
“总胜过你耽于一人美色，乱了规矩。”康熙正色道，“常理是皇后无过不得有皇贵妃，你这皇贵妃还是个无法孕育的。”
见康熙未曾提及年号之事，胤礽便基本猜到了。到底是十几年前的事，府中旧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而新人也压根就不知道元夕闺名，故而在无人专门告密的情况下，康熙根本就不会将年号与元夕联系在一起。
既如此，还是小事。
“忠诚公府一直兢兢业业，又有天花之功，如如今京都和江浙富庶之地几乎绝了天花之事，这几十万条性命都是忠诚公府之功。然敏泰平庸，慕灵年轻，二格格嫁给闲散宗室，便施恩皇贵妃。”
虽然这说辞还算是说得过去，但康熙还是忍不住冷笑，说得滴水不漏的，但是藏不住对皇贵妃的袒护。
但又确实，注定无子的女人……
“皇后无子，皇贵妃也不可过继或领养子嗣。”
“可。”
胤礽回答得太快了，康熙危险地眯眼，有无可能是皇帝在敷衍他。
“若是我想给子嗣于皇贵妃，曾经在太子府便可。”何至于拖到如今。
康熙这才眉头松动：“让皇贵妃抄几卷法华经给你皇额娘烧去，沉浸佛法，莫把持后宫。”
这话听得元夕感到心底一阵强烈的恶心，康熙此语仿佛他风光霁月，可后宫宠妃换着来，不知损了多少女子年华，王太嫔生了三个儿子才勉强才康熙退位后有了个嫔位，康熙朝倒是无人把持后宫，那是因为有能力把持的皇后都没了三个！
自己冷心冷情，所以见不得别人用心。
*
来回去的马车上，元夕靠在胤礽臂膀上，闭着眼睛，心里仍是膈应。
心里仍然不好受，明明度过了这桩劫，明明最后只需要抄一些佛经，可心里还是觉得烦闷。
“到底是过了皇父这一关，从此你的皇贵妃之位是名正言顺，无任何人在你面前说嘴。”胤礽安抚着她，说着些未来的优点。
“我知道，只是不愿意去想，明明我也没做什么，就莫名被指着鼻子骂祸水。还说什么把持后宫，但凡后宫之人再多几个，我甚至都认不全。”
虽然导火线是皇贵妃之位，可说到底，根本原因还是胤礽。可是她偏生怪不得胤礽，毕竟无论如何，他的心还是真的。哪怕所谓真心会随着时光而变迁，会随着年华逝去而消散，但至少在当下，他的心是真的。
相比起来，元夕自己心里还藏着蝇营狗苟。
“后宫之人不会再多的。”
元夕没说话。
“不信？”胤礽握住元夕的右手胳膊，露出那条细细的金链。
“并非不信。”只是不强求。
“只是担心外物所限，大臣会上谏，太上皇又还在，这太难了。”
只是说到底，她只是单纯地不介意罢了。后宫十几人和几十人有不同吗，胤礽依旧会去不同人的宫室，她或许是最特别的那个，却不会是唯一的那个。
而元夕，早就没那么在意唯一了。
胤礽轻笑一声，手掌在金链上摩梭：“有权有军的帝王自不会因外物所限。”
*
康熙此事做得极为缜密，胤礽又及时封锁了消息，故而宫中几乎都不知道此事，只有一大早来找额娘却错过的瑚图里才知道此事。
一见到元夕，她就扑了满怀，激动地大哭。
“额娘，你可回来了！”
她扑得太猛了，元夕本就跪得酸软，差点被瑚图里撞得摔倒，幸好胤礽及时搀扶住。
“实在危险，方才险些撞倒你皇额娘。”胤礽轻斥道。
瑚图里才不怕他，就是抱着元夕哭着撒娇。
元夕拉住瑚图里往殿里走，软言安抚：“怕什么，你皇玛法难不成还会打额娘？”她到底是皇贵妃，不会做这么难看的。宫妃到底不同于宫女，宫女可以被脱了裤子仗责，却没有如此对宫妃的，否则焉有颜面可言。
走进殿中，瑚图里见都是自己人，才不高兴地哼哼：“皇玛法没那么喜欢瑚图里，我偷听他骂过额娘，在训阿玛的时候说，说阿玛就是被您蛊惑的，什么美色来着……”
元夕笑容一下僵硬了，又笑道：“可是你皇玛法是好面子的人，不会乱了规矩的，别担心。”
说着，她眼神轻飘飘地觑了胤礽一眼。
胤礽也难得抱起瑚图里，自从瑚图里年纪大了，他便少做这样的动作。他叹道：“你皇玛法骂的不是你额娘，是我，因为我不好，所以才骂我看重的人。”
“怎么可以乱骂人。”她还是很容易就被忽悠过去了。
“因为那是阿玛的阿玛呀。”自古都是子不可骂父的，胤礽说道，忽的反应过来，“嗯？瑚图里的意思是应该就骂阿玛对吗？”
瑚图里一把捂嘴，很是无辜。
看得胤礽想笑，狠狠地摸了一把她的小脑袋。
“好了，快擦擦眼泪，今日的功课可学完了？”元夕虽然也愿意给瑚图里一个幸福的童年，但要在完成学习任务的基础上，如此才会有可选择性的未来。
提起功课，瑚图里肉眼可见地颓废了，期期艾艾地说：“陪读姐姐帮我做了。”
“为何？”更令元夕震惊的是，瑚图里的反应是她明显知道这样的作法不对，偏生还说了出来。
“因为有权利说的话都是对的，所以我可以让陪读写功课，所以皇玛法可以把额娘叫去畅春园训斥，所以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任何人都能写的功课上。”
元夕脸上顿时一黑，强撑着笑道：“可是那是不对的，你也认为你的皇玛法莫名把额娘叫去不对啊，不是吗？”
“可是额娘还是不得不去了啊，并且方才百灵姑姑一直都很担心，若不是汗阿玛去了，你还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元夕强忍着怒气，实在是忍不住，可是她不能说瑚图里这是不对的。因为这是现实，孩子都是有基本的判断能力的，不是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时间她想不到说辞，甩着袖子就走进内室，丢下一句话。
“万岁爷，您和孩子好好说说。”
在内室听不清外面的声音，元夕自己闷闷地坐下不高兴地卸钗环，今日一整日似乎都是糟糕的。碧儿知道她腿酸，坐在绣墩上为瑚图里按腿。
“娘娘不用急躁，公主年纪小，难免想得过于简单些，慢慢教就是。”
“……不是的。”元夕撑额，声音低沉抑郁。
“我难受的是，我变了。”
就像瑚图里说的那样，若不是胤礽去了，她还不知道能否活着回来呢。可是形势逼人是一回事，可怕的是，她想的不是解决问题，而是等着胤礽的救援，她做出的应对措施就是老实挨骂，然后等着胤礽来解救她于水深火热中。
她的思维呢？
她不能自己努力思考想解决办法吗？
她想了，她想的就是让人去请皇帝。其余的任何基于自身的手段，她未曾想过半分。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明明元夕自诩独立，她时常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不需要宫人的伺候——可是如今，她连最基本的思考能力都没了，遇事只想着胤礽。
她已经是个废人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