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杂乱的脚步声,上百号人连呼吸都屏住了,没一个出声。
到了门前,众人骤然止步,上百双眼睛凝视着大门口,一架像是要被大雨压垮的马车。
宋慈踩着一洼洼积水缓步上前,他在马车边伫立良久,才伸手慢慢揭开被褥,顿时就痛呼一声:“父亲!”
亲朋们呼啦一声围向马车,在雨天里跪成一片,恸哭声惊天动地。
绵绵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宋府迎亲的喜堂改成送丧的灵堂,灵堂前几位材夫在细心料理着给死者擦身换寿衣。
宋慈和几个戴孝的亲人肃立一旁。
材夫刚把宋巩的内衣脱下,一旁的宋慈忽然喊道:“且慢!”
材夫们一怔住手了,“少主人有什么吩咐?”
宋慈上前说道:“老伯让我来吧。”
材夫说道:“唉,何用少主人亲自动手啊。”
宋慈不由分说走到尸前捋起衣袖细细地为父亲擦身换衣,宋慈目光敏锐对父亲遗体的五官、手掌、指甲等都一一作了细检。
为亡父换罢寿衣,宋慈直起身来,将目光投向一旁垂泪不止的老家院。
老家院眼皮一抬正好和宋慈锐利的目光相接连忙避了开去。
材夫们抱着换下的衣服,走出灵堂在门外高喊一声:“女眷进祭。”
“哇”地一阵哭呼声响起,新媳妇玉贞和一大群女眷涌了进来,在灵前跪满一地。
宋慈面色沉重拨开面前的亲人大步走出了灵堂。
老家院偷看着宋慈离去的背影面色不安。
夜至二更,灵堂肃穆。
堂上挂着白灯笼,遗体周围点着长明烛,供桌上燃着白烛高香、摆齐四荤四素,哭累的亲人们东倒西歪地守着灵。
老家院跪在一口燃烧锡箔纸钱的铁锅前,不时地往里添着纸钱。
此时宋慈来了,他向众人施了一礼,说道:“诸位亲友,家父不幸逝世,慈为独子未及在父亲生前尽孝,慈恳请诸位亲朋,今夜务必容我单独守灵,聊补儿子未尽的孝心,万望亲朋们给个方便。”
众亲人呆滞滞地看着宋慈却没一人起身离去。
宋慈把目光投向还没来得及脱下喜衣,就披上孝服的妻子玉贞,说道:“玉贞,你先走吧,去陪陪病倒在床的母亲。”
玉贞答应道:“好。官人这么说了,大家还是顺他的意吧。”说完扶起一位年长亲人走出灵堂。
其他亲人们也跟着陆续离去。
老家院也起身欲走,却被宋慈叫住了:“家院公,你老身体要是挺得住,就留下来陪陪家父吧,毕竟你随家父三十多年了对吧?”
老家院老泪纵横,说道:“谁说不是呢。自从当初老爷救了我一命,老奴一直相随着老爷,都三十二年啦……”说着拜倒在老爷灵柩前悲声痛哭。
宋慈冷冷地看着老家院。
老家院感觉到了宋慈冷漠的眼光,站起身来说道:“少主人您是有话要说?”
宋慈说道:“这么说你心里也是早有准备了!”
老家院说道:“呃……该下的雨总是要下的!”
宋慈语气沉重地问道:“老家院,我宋家待你如何?家父又待你如何?”
老家院颤声说道:“宋家对我恩重如山,老大人如再生父母!”
宋慈几乎把脸凑到老家院耳旁,说道:“既然你还知恩知情,那就从实告诉我,家父是怎么死的?”
老家院左右看了看轻声说道:“老爷他……偶染风寒。”
宋慈说道:“家父平日身体健朗,又精通医道,小小风寒何至丧命?”
老家院说道:“这……少主人,老爷的确是偶染风寒,不治身亡啊。”
宋慈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喝道:“胡说!家父分明是死于谋杀!大胆奴才为何不说实话?”
老家院犹豫了一下,说道:“不,不,老爷他真是死于伤……”
宋慈没等老家院把话说完,就怒不可遏地一把抓起老家院的衣领狠狠地一推,可怜老家院趔趔趄趄地扑倒在灵柩前。
“好,你不说那就让我来替你说站起来!”宋慈强行将老人的头往棺檐上一按,面对棺中遗体说道:“给父亲换寿衣的时候,我暗中作了检验,父亲遗体遍体小疱,肤色青黑,双眼突出,嘴唇破裂,两耳肿大,肚腹膨胀,肛门红肿,十指甲青黑,虽经你擦拭掩盖,但耳鼻眼角仍留有些许紫黑血痕,如此尸征,分明是中毒而死,你何以谎称家父是伤寒病亡?对此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你在暗中下了毒!”
老家院跪倒在地,哭道:“少主人,老奴相随着老爷三十二年,老爷视老奴如同兄弟一般,恩重如山,老奴对老爷更是感恩戴德,忠心不二,少主人怀疑老奴下毒,让老奴怎么面对老爷英魂啊……”
宋慈愤怒的说道:“要不是你亲手下毒,那就是你有意代人受过!你不以实情相告,我也照样拿你祭父!”
老家院抬起一双泪眼,说道:“老爷说过,他的死因能瞒过别人,却绝然瞒不过少主人的眼睛,现在看来,果然让少主人一眼看破啊。”
宋慈喝道:“究竟怎么回事你快说!”
老家院颤颤抖抖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对宋慈轻声说道:“少主人,老爷临终前给少主人留下遗书,老奴本想待办完丧事之后,再把信交给少主人的。”
宋慈问道:“为什么要待丧事之后?”
“你读了老爷的遗书就会明白了!”老家院把遗书递到宋慈面前。
宋慈怔了好一会儿,才接过遗书,夜色如墨,宋慈急推房门前脚刚跨进书房,老家院后脚就紧跟着为他把门关上,然后守在书房门外。
宋慈在灯下拆开遗书,顿时惊愕不已,一双泪眼朦胧,似从书信纸面上映出了其父宋巩含泪伏案写信的面容。他嘴唇蠕动无声而吟,如听得其父苍老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慈儿,为父任推官三十余年,审案断狱不下数百件,从无失手,谁知老马失蹄,花甲之年误判人命,铸成了千古遗恨……”
宋慈大出意外停顿了一会儿揉揉眼敛起神继续阅信,遗书写道:“张王氏系嘉州一村妇,嫁与农夫张三儿为妻,农忙时节其夫在山间劳作,张王氏为夫送去茶饭。。。”
三年前,村妇张王氏拎着篮子行走至地头,将篮中饭菜及水罐取出,招呼丈夫吃饭,她被山坡的野花吸引,上山去采花了。
张三儿吃着午饭,见瓦罐无盖顺手摘了几片植物叶盖着,瓦罐上的植物叶渐渐浸入茶水之中,张三儿吃罢饭,取水罐咕咚咕咚地大喝了几口,放下瓦罐,重新取那植物枝叶盖在罐口上,又下地干活。
张王氏采得一捧山花回到地头,看着张三说道:“这花好看吗?我把它采回家用水养着,半个月都不会凋谢的。”
张三冷声说道:“花插半月不凋谢,女人能不能守半年妇道不出丑?”
张王氏惊诧地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三儿生硬地说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提醒你,少和你那表兄王可勾搭,免得让村里人见笑。”
“你!整天疑神疑鬼,真后悔嫁给你这样的男人!算了懒得跟你说!”张王氏扭头气呼呼地下山走了。
他们夫妻这番对话,被一个偶然路过的村人听得清清楚楚,那人暗自窃笑着,正要离去,忽听张三儿一声惨叫,惊回头,只见张三儿捂着肚腹滚在地上,他赶紧奔了过去。
倒在地上的张三儿口吐白沫,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淫妇……毒……”随后身子一挺死了。
不多时推官宋巩随村人来到现场。
披头散发的张王氏赶来,一见此状“啊”的一声昏过去了,邻里赶紧以土法施救。
张王氏终于缓过气来呻吟道:“我下山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呀,怎么走得那么快呀,天哪……”
宋巩蹲在尸体前仔细验尸边验边向书吏报唱:“男尸体壮,腹部有小疱成片,肤色青黑,双眼突出,嘴唇微裂,两耳略肿,肚腹膨胀,肛门肿胀,十指甲青黑,耳鼻眼角有紫黑血流出……”宋巩取一根银针插入尸体喉头稍顷拔出银针呈黑色,又走到瓦罐前随意地将盖在瓦罐上的植物枝叶往旁边一拨,捧起茶罐晃了几晃尚有剩水,将瓦罐交书吏轻声吩咐道:“好生带回衙门去,找条狗试试,小心别倾了罐内的一滴剩水。”
报案的村人挨近宋巩轻声说道:“张三儿死前留下过半句话呢。”
宋巩问道:“什么话?”
村人瞥一眼张王氏,扯了扯宋巩。
宋巩会意随那村人走到一棵大树后去。
张王氏问道:“宋大人,我夫到底是怎么死的呀?”
宋巩厉声说道:“是被毒死的!”
张王氏一听一声惊呼又昏过去了。
夜已深沉,宋慈在书房看着父亲的遗书。 .. .w21格格党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