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发言, 男士自然要礼貌应对。
但路易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他反而说：“是那个小鬼告诉你们, 我在这里？”
萧正微微挑眉，“是我儿子说在法国看到了易暖的儿子, 还有他的父亲——所以, 我们就来看看。”
“看看，哈。”
这两个词明显让路易不太愉快。
他望向宁依玉, “多么带着怜悯和施舍的一个词语, 看？看什么。”
空气中的气氛慢慢变得拔剑怒张。
一方和平挑起了一个话题，可惜另一方一直在冷嘲热讽。
宁依玉说：“伊西斯——路易？你在说什么话，我当然是来看暖暖的啊！”
她上前一步道，“你话里话外怎么一直在避开这个话题？二十年前你是怎么认识暖暖, 还和她交往的, 我和她什么关系，你都忘了吗？”
路易表情转瞬变换。
他原本还勾着弧度的唇角慢慢地抹平, 道：“宁女士，你是来找暖暖的。”
路易的表情毫无诚意。
甚至有些薄凉。
宁依玉陷入了片刻的迟疑，重复一遍，“我当然是来找暖暖的, 她几年前和我说要带小铂出来读书，一开始还有联系, 不过后面就慢慢联系少了, 沟通也不方便，直到……”
直到断掉了联系。
气氛莫名微妙。
路易沉着表情望着她。
“……”
他嗓音低沉，“直到她和你断了联系, 你也不再主动找她为止。”
这静默的空气好像越来越沉重。
宁依玉被一顿暗讽，颇为不解：“你什么意思？”
顿时，路易的表情沉了下去。
他的蓝色双眸顿时变得深邃，语气微妙，“……听上去，你好像对暖暖的事情一无所知。”
宁依玉神色莫名，“什么事情？”
萧正看路易言辞讥讽，不虞地出声，“你不能好好说话？”
“我好好说话？”
路易笑了，然而笑意却未达眼底，“你可真是个大小姐啊，从小出身高贵，暖暖用一辈子来陪着你，照顾你。”
“可是直到她离开你——你都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爵嗓音低沉。
说着话像是敲击在宁依玉的心底。
宁依玉果然心感不妙，有些迷茫地说：“她发生了什么？怎么了？”
路易语气平淡。
说出的话却令人失神。
“五月的时候，暖暖去世了。”
“现在已经九月。美丽的宁女士，需要我告诉你她在哪里吗？”
……
宛如一道惊天巨雷从天上劈下。
宁依玉头脑霎时变的一片空白，她的瞳孔瞬间骤缩，又无限放大，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极度惊恐，惧怕，不能接受的场景。
她声音颤抖，嘴唇也发着白。
“……谁？”
谁去世了？
暖暖……去世了？！
……
“所以宁女士，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二十年前在伦敦，我看到你与暖暖姐妹相称，同进同出，她——噢，我当然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她是你的家族帮你找的玩伴。”
宁依玉还没完全从那爆炸性的消息中回过身来，她勉强道：“……我自然当她是家人。”
路易不置可否，“既然如此，那我就想问问你。如果你当暖暖是家人，为什么她身患疾病多年，你却对此事一无所知？”
宁依玉：“……”
路易似笑非笑，“暖暖处处照顾你，感谢你。她知道，她拥有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宁家给她的，所以在任何选择中她一切都以你的感受为主。”
宁依玉：“……”
路易：“可如果你当她是家人的话，为什么她的病情你都不知道？”
他说话说的慢条斯理。
可是话语像是一把刀，句句扎在宁依玉的心上。
刚刚得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已经去世，天人两相隔这消息的宁依玉已经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此刻路易步步紧逼的话，更是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萧正看不下去了。
他上前一步，挡在了宁依玉和路易之间。
“你说易暖去世了？怎么回事？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你能不能说清楚。”
路易懒洋洋掀起眼皮看了萧正。
“去世了就是去世了，还想怎么说清楚。”
萧正噎了一口气。
“什么病？就不能治吗？”
路易看傻子似的看萧正，“能治会去世么。”
萧正：“……我的意思是让你说清楚。依玉和易暖从小一起长大，三十年的感情，不是你这样冷嘲热讽能够说明白问题的。”
他顿住话音，搂住了呆立在原地的宁依玉，贴着她的耳朵安慰说：“别……别难过，我在。”
路易沉默了一瞬，还是叹了口气。
“算了，看来你是真的不清楚。”
“没经历过困苦的人怎么会知道他人仰望你时那卑微的心。即使你与暖暖感情再好，她也从未逾矩，一直小心翼翼，就连最后都要照顾你的感觉，不让你知情。”
“不愧是高高在上的萧家，那份看似亲切而实际上却是冷漠的傲慢，不管是你，还是你的孩子——啧。都一样。”
路易停顿片刻，淡然地开始讲起这些年，从易暖口中知道的事情。
……
八年以前。
易铂是在十四岁的时候，决定要进入娱乐圈的。
他当时说服易暖用了两个理由。
第一个是他在学校成绩拔尖，不用花费多少时间就可以拿年级第一，因此时间充裕，想要做一些别的事情。
第二个……是他在易暖的书房，发现了一张诊断书。
当然小易铂还有别的原因，但易暖并不知道。
聪明如他，没用几天便跑遍了B市各大医院。
然后少年无助地了解到，妈妈得了一种极度罕见的疾病。
肌萎缩侧索硬化。
又名渐冻症。
这个病症很好理解，随着病情的发展，患者会慢慢成为‘渐冻人’。
症状由最初期的无力，容易疲劳开始，然后逐渐发展到肌肉萎缩，行动不便，丧失对身体的部分控制感。
最后会发展到肌肉全面退化，吞咽困难，呼吸衰竭。
祸患这种疾病的概率极低。
也没有任何能够完全治愈的方法。
早期护理、用药即时的话可以延缓病情，可是对于绝大多数患者来说，最终都逃不过要面临的死亡命运。
易暖自己发现得很早。
起初的异样是自己经常莫名地感到很累。
同时总是觉得肌肉在跳，还有说不上来的疲乏。
她独自去检查，诊断书下来的时候，她就相当于已经被判了死刑。
通常能有三到五年，幸运儿或许会坚持超过十年。
早期护理的费用也特别高。
即使是有着不错积蓄的易暖，面对重疾也无法掏出那么多钱来。
她也很无助。
如果想要治疗，那就需要许多钱。
钱从哪里来？
……又要找宁依玉吗？
她从小在宁依玉家长大，吃穿用度，私立学校，英国剑桥，全是宁家提供的。
宁家在她身上至少已经花费了几百万来培养。
怎么能再张嘴要钱？
所以当时的小易铂提出来，愿意去为妈妈赚钱的时候，易暖没有多想便同意了。
她的孩子从小知轻重，令人省心，而且有萧家的背景和资源在，也不会出什么事。
果然易铂做得很好。
在练习生的那两年，他勤奋又刻苦，练就了深厚的基本功。
出道以后更是凭着独一无二的面孔与气质，仅用了半年，便在娱乐圈成为炙手可热的小生。
易暖很开心。
前两三年，她的病情控制的很好。
除了越来越容易感到疲乏之外，其他的渐冻症中期症状比如呛咳，吞咽困难，或者经常跌倒什么的竟然没有发生。
这让她看上去与正常人没有区别。
对于宁依玉来说，易暖一直是一位贴心的姐妹。
她的工作做得很好，帮着自己打理宁家的一些产业，工作几乎不出错。
当然，偶尔的一些缺席，用的理由也是要去看望易铂，照顾易铂等等。
宁依玉听易暖说一切都好，于是也不曾有疑。
同时也忽略了易暖身体一些微妙的变化。
比如她渐渐不再和自己一起去健身。
比如她吃饭的时候会越来越高频率地夹不住食物，或是掉筷子。
比如她越来越频繁的‘感冒’。
其实那都是因为身体越来越虚弱，声带也有受损，神经元也渐渐的不再发挥该有的功能。
后来，在第四年，易铂已经成为超级明星，娱乐圈顶级流量的时候……
易暖便向宁依玉提出了一个‘想法’。
她说，小铂十八岁了，宁氏也度过了很多危机，她想带小铂出国念书，就像她和宁依玉少女时代的时候那样。
宁依玉当然同意。
姐妹的孩子在娱乐圈的成就有目共睹，但他毕竟年龄小，才十八岁，自然是要出国念书的。
当时宁依玉是怎么和易暖说的？
“好啊，小铂真有出息，长得也帅~去哪里上学？剑桥吗？哎呀，那我让英国那边的人帮你们把剑桥的别墅收拾一下，你们就住那里吧！等过节的时候我过去也好去看你们。小铂好乖啊，看萧和那个兔崽子，明明牛津剑桥offer拿到手软，非得要回来读T大，读完就算了，还偏偏跑去读V大电影学院？我真是管不了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而易暖只笑笑。
“孩子还没有想好去哪里，他说想在国外转转，他的工作有些累……所以，等我安定下来我会联系姐姐的。”
说完这句话，甚至就在第二天，母子二人便从萧家离开了。
在微信还没有普及的年代，跨国联系非常不方便。
……
而易暖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
在她刻意控制，减少和宁依玉联系的频率中，宁依玉也慢慢习惯不再经常和易暖联系。
两年前，就在易暖患病的第六年，她彻底失去了自主行动能力。
只能卧病在床，轮椅都坐不住。
全身上下没有力气，恐怕只有眨眼和吞咽才能自主完成。
所以易暖的手机在两年以前就再也没有被她亲自使用过。
今年的五月份，在她患病的第八年，她因呼吸衰竭而去世。
相对于渐冻症患者平均寿命的3-5年，她已经足够幸运。
宁依玉呆呆地听着路易讲完。
之后，路易给宁依玉听了最后一段易暖生前的录音。
女生的音线虽然虚弱，但充满了温柔。
“姐姐，对不起啊。”
“说好的要和你做一辈子姐妹，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的，可是我恐怕不能……”
再也不能见到你了。
姐姐你别伤心，我犹然记得初次见面，你穿得像个小天使，从天而降，掐了朵小白花对着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我微笑的样子。
小天使说，女孩子要笑才可爱喔。
“我不想让你知道，不想看你哭。”
易暖最后说。
你是我人生的天使。
……
宁依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根据路易的指路找到墓园的。
墓碑孤零零地立在地面上。
周围种满了四季鲜花。
易暖喜欢花草园林，只要有她在的地方，花团锦簇，一定有着盎然的生机。
初秋的深夜刮着冷风，星星在天上眨眼。
宁依玉努力咬紧嘴唇，双手死死的握拳，站在墓碑前，浑身颤抖。
……她双眼通红，平日里优雅的仪态消失殆尽，只凭着一口气咬紧牙关，管住酸涩的眼眶，不让自己真的掉下眼泪来。
“暖暖。”
宁依玉深吸一口气，声音悲怆而沙哑。
“你怎么舍得，怎么狠得下心。”
“我可以和你共同承担啊……”
……
是的，宁依玉的喜怒哀乐，易暖全都知道，全部照顾的到位。
但易暖自己的情绪和事情呢？
宁依玉，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真的……
“三十多年来，你辛苦了。”
过去许久，天空中飘起了牛毛细雨。
冷空气中传来潮湿的气味。
雨雾弥漫，朦胧了人的眼与睫。
“谢谢你。”
说完，宁依玉陷入了沉默。
她的耳边还回响着路易最后说的那些话。
“纵使暖暖没有后悔，但她为你已经付出了足够多。她的一生都在关注你——即使是我们的孩子，甚至都没有得到足够多的照顾——她自己没有意识到，想必你也没有意识到。
宁依玉，萧正——人的出身高固然是件好事，但你们的光环太盛，必然曾经割伤身边人。
你的恩情，暖暖已经用一生回馈，她不再欠你。
但我们的孩子，这十多年来在你萧家受到了多少苦？
不知道吗？我给你们机会去查。
查清楚，再来和我讲明白——
你萧家，到底需要给我墨洛温家的小王子，多少补偿。”
……越来越大的夜雨中，宁依玉紧紧闭上眼。
“暖暖，你在那边要放心。我们一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你照顾了我那么久。未来……有我帮你，替小铂铺路。”
“从现在开始，我会是他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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