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 排排跪。
始皇帝都被气笑了,眼底暗沉沉:“你们倒是认错得快。”
胡亥、赵高、李斯三人只是叩拜,祈求陛下息怒。
陛下拂袖, 袖子打在赵高脸上,赵高也不敢躲, 抽得生疼。
“朕且先记着。”
他只字不提如何惩罚, 继续抬头看天幕。
【李斯此时为丞相, 若无他合谋, 赵高、胡亥难以成功。而李斯, 被赵高抓住了重爵禄的弱点。】
【“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
【“功高孰与蒙恬?”】
【“谋远不失孰与蒙恬?”】
【“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
【“长子旧而信之与蒙恬?”】
【也就是说:如果扶苏上位, 你李斯觉得自己能比得过蒙恬的地位,比得过蒙恬和扶苏的关系吗?到时候你的相位都得让出来。】
无辜被call的蒙恬:“……”目光落在李斯身上:“你就因为这个, 背叛陛下?!”
李斯沉默片刻,突然抬头, 坦然自若:“是。”
有那么一瞬间,蒙恬真的以为李斯念头通达, 不怕死了。
李斯接着说:“斯要活命。”
蒙恬匪夷所思:“让长公子登基,你就会没命?”
扶苏也觉得莫名其妙, 忍不住为自己声辩:“为何要认为我会杀自己丈人?我与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李斯看着长公子:“君若登基, 不必有冤仇,大势会逼迫君处决斯。”
扶苏没有不悦, 反而是双眼微睁, 很明显已经明白过来了。
蒙恬同样悟了李斯之意, 他喃喃复述:“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
李斯一个文人, 不用领兵灭国, 按理来说, 天下人应当厌恶毁灭他们国家的将领,然而赵高却说李斯比起蒙恬更让人怨恨。李斯本人也同意这点……
“是郡县制。”
李斯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活下来,也不确定说这些话,陛下会不会认为他情有可原外加还有价值,从而原谅他。
但他想试试。
“天下初归一时,群臣皆欲行分封,唯斯议郡县,有幸得陛下赞许,择此议,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然而,斯也因此得罪天下非秦之人。”
在其他国家民众看来,秦这是灭他们国家之后,还要断他们风俗,彻底让他们亡国灭种,此乃千古毒计,岂能不怨不恨。
比如南郡,其下土地原来是楚国的地盘,秦始皇十三岁初登基时,就将这些土地置为郡,称南郡。直到秦始皇三十三岁,足足过去二十年,郡中人依旧行楚俗,不行秦法。
抗拒至此,李斯如何不被六国旧民仇视。
“长公子,若君登基,可能压得住民怨吏愤?可能顶住沸愤,而非是将斯推出去一斩,以息民声?”
李斯的询问并非是质问,却依然让扶苏踌躇。
扶苏顿在原地,数息后,只能承认:“扶苏不能。”
便如商鞅,结局是用生命平息变法后被损害利益的那一部分团体的怒火。李斯本来也要走向这条路。
“可是,斯不甘心!”李斯面容上竟然浮现笑意:“斯不甘心!斯不欲做商君!公子,你终究是扶苏公子,而非陛下。正如惠王并非孝公。”
蒙恬:“所以你要扶持一个更好拿捏的傀儡,好让你不会被推出去?”
胡亥原本是木然而惶恐地跪在一边,听到这话,看着像是要站起来揪着蒙恬衣领咆哮:“你凭什么说我是个傀儡!父能做之事,我也能做!”
蒙恬和李斯都没有理他。只是在那边你一句我一句地交锋。
胡亥不甘心,看向赵高,尖声叫:“我是傀儡吗!”
赵高若无其事地低头,心里骂道:你作甚把我拉出来!你不能把我当个柱子忽视么?如今陛下目光又在我身上了!
蠢货!
始皇帝不耐:“闭嘴!”
立刻,园中鸦雀无声。
始皇帝这才抬眼,继续去看天幕。
【李斯害怕扶苏上位,自己的末日就会到来,他不甘心自己失去权势,甚至有可能会因此丢却性命,便与赵高勾结,将胡亥立为太子,议定扶苏与蒙恬之罪。】
【言扶苏:为人子不孝。赐剑令他自裁。】
【言蒙恬:为人臣不忠。亦赐死。】
【诏书到达上郡后,扶苏听完旨意,哭泣,便入内舍,欲自杀。】
始皇帝好像在看鬼故事,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教育,怀疑起扶苏杠自己的勇气,怀疑起天幕的真实性——其实扶苏应该是被自杀吧?
怀疑完一圈之后,始皇帝以自己强大的心理素质看向扶苏,就看见扶苏愣了半晌,面上缓缓浮现出惊愕。
很显然,扶苏本人也想不通将来的自己为何会自杀。尤其是在蒙恬拦住他,和他分析旨意有古怪的情况下。
扶苏自认自己并非迂腐之人。
——这一点,天幕是紧接着就放出来了。
【画面中,扶苏初时确实听进去了,停下自尽之举。然而,使者数次催促,扶苏无法忽视这股压力,在他眼里,此人就是他父亲的象征,相当于他父亲数次命他自尽,最后他承受不住,与蒙恬言:“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遂自尽。】
【扶苏之所以会在上郡,是因着始皇三十四年时,其反对其父以重法焚诗书,阬方士、儒生,其父怒之,将其遣于上郡,为蒙恬做监军。】
【正因此,于扶苏眼中,他几乎已被父亲厌弃。是以,不疑旨意。】
始皇帝脸上无甚表情:“扶苏。”
扶苏有瞬间僵住身子。
始皇帝静静地看着他。像是万仞之山悬于那一线目光,无人能承受那宛若泰山凌顶的压力。
扶苏也不能。在这压力之下,他的大脑直接宕机了。
唤醒他的是他父亲的一声冷嘲:“你可真是孝顺。”
“砰——”
扶苏也默默跪下了。
很好,四连跪。
始皇帝再次被气笑:“在你眼中,朕就是一头食子毒虎?”
扶苏沉默,扶苏欲言又止。
始皇帝:“说!”
扶苏没有否认始皇帝的话,只是辩解——
“陛下将扶苏远放边郡,如晋侯使太子申生伐东山,又如楚太子建守边,扶苏虽并未为太子,却也会因前车之鉴,以为陛下真是此意。”
晋侯使太子申生伐东山,指的是晋献公派太子申生进攻东山皋落氏,这么做是为了疏远太子申生,就连申生本人听到这个消息都不觉得自己是被重视,而是担忧自己是不是要被废了。
而楚太子建守边,指的是楚平王欲废太子建,就将其派去守边,后来更是密令城父司马奋扬杀掉太子。
是以,才有话言:“古太子皆不将兵,使将兵,即为有意废立。”
扶苏也没开天眼,有这两个例子在,认为父亲厌弃自己,乃至后来因他所不知缘由要杀掉自己,实属正常。
但始皇可不会管这个。
他就是觉得——我的儿子怎么可以这么蠢?
“你言太子建?”始皇帝指着扶苏,冷笑:“太子建得知自己被加害,出逃宋国,你怎不学?直接拔剑自刎,真是朕的好儿子。”
扶苏憋屈地闭嘴。
也不敢说,怕当成顶嘴——抗旨?逃跑?爹,你是不是太小看自己的威严了?
*
【扶苏之死,丧失了原本秦帝国挽救危机的机会。若扶苏登基,有可能令秦依旧二世而亡,也有可能使这个国家慢慢脱离战时法制,开始修生养息。】
【秦国之民得知新君上位,也在翘首以待,期盼着他们眼中的暴君驾崩后,新君能够停止长城的修筑,骊山的苦役,阿房宫的起建,让他们可以归家。】
【然而,胡亥上位后,只是一味遵循始皇帝举动。】
【始皇帝去东巡,他也东巡,还在始皇帝立的石碑上续刻铭文。】
【始皇帝修阿房宫,没能修成,他也继续修阿房宫。】
【黎庶并未得到修养。】
明初。
朱元璋对此很懂。
“有些事情,秦始皇做没问题,但旁人若跟着,便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始皇帝东巡,是镇压天下。你胡亥就算东巡一万遍,也镇压不了。还不如老老实实松弛严法,让黎庶喘口气。
同样,始皇帝能开多项工程而天下不敢反,全靠始皇帝威望,你胡亥有什么威望,也敢走钢丝?前者在炫技,后者就只能失足,跌落万丈深渊。
“只是……”朱元璋有一点始终没摸准:“胡亥不懂,李斯也不懂吗?”
……
秦朝。
李斯:“……”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局里的自己可能还没看破,局外的他已经发现……
“哎……”李斯一声叹气,突兀地往地上一磕:“陛下,臣有罪。”
“哦?你有何罪?”
“臣罪在将大秦推入深渊。臣罪在纵使改换新君,也未曾醒悟——新君并非是陛下,既无声望,也无威严,此时应当变换政策,臣却沉浸在过去。”
李斯眉头深锁,悔到肠子都青了——尽管他还没做这件事。
他几乎能窥见在二世统治之下,大秦如何土崩瓦解……
那是大秦!是他呕心沥血辅佐陛下立起的大秦!因他一次行差踏错,就要毁灭了……
李斯闭了闭眼,按下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再次一磕。
“陛下,臣……有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