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随意的家就在金花街背后的金柳巷里,他一口气跑到金花街街尾,气喘吁吁地停在108号店铺门前。
他抬头向东方,朝阳也带着困顿的倦意,懒洋洋地横卧天空。
金花街的店铺大多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勤劳的小卖部老王哼着歌有条不紊地整理货物,初晓也已经在108号店铺的墙壁刷上满墙金漆,但108号店铺卷帘门半开半闭——还没营业。
老王瞧见林随意很是意外,他特意放下手中的活:“随意啊,这么早,你是去……隔壁?”
林随意吸了两口冷风,手上捏紧存折。
他并没有回答老王的问题,而是去小卖部买了一包烟。
林随意不抽烟,他身上没有打火机,但秉着能省就省的理念,他借来老王的打火机,点烟的手微微颤抖。
刚吸一口就被烟雾呛得差点撅过去。
老王看得直皱眉,“随意哦,你遇上事了?”
林随意一直呛着,分不出空闲去回答老王的问题。
他确实是遇上事了,接连不断的春梦本使他茫然惶恐,昨天晚上的那一场,他怎么求饶都没有用,一直被折腾到力竭,整个人好像都要死在梦里了。
他这下终于理解国字脸当时上门求解梦的心情了,他们已经嗅到梦境里不详的气息,但梦太荒诞了,他们看不透猜不透也捉摸不透。这种大祸临头,却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到底什么时候降临的滋味太煎熬了。
见林随意脸色不好看,老王多问了几句。
林随意摇了摇头,老王帮不上忙,现在能帮他的只有108号店铺。
他对老王说:“您忙您的,不用管我,我一会儿就好了。”
老王是热心肠的人,不放心地看了林随意两眼后说:“你要有事就找我。”
“好的。”林随意感激地说:“谢谢王叔。”
老王继续整理货物去了,时不时朝林随意投去几眼。
林随意的注意力都在108号店铺,卷帘门半开这说明108号店铺虽然还没有开门,但里面应该有人。
但他没有像送餐那样叫唤里面的人,林随意听说过一句俗语——晚不梳头,早不说梦。
现在正是早上。
回忆起国字脸上门的时间,林随意其实还有时间去菜市场买来今天所需的食材,但他没有心情。
他就等在门口。
哪怕太阳已经挂在了天际,冬天的早晨温度依然冻人。
林随意出门急,他随便陇上了一件衣服,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件薄毛衣,还穿反了内外。
他冷得哆嗦。
不知道等了多久,林随意在天寒地冻里等得都麻木了,忽闻几声汽车鸣笛声。
他抬头,远处,一辆保姆车‘嘟嘟’横穿马路的行人,随后停在了林随意面前。
林随意往后退了两步,露出被他挡住的108号店铺大门——这辆车实际停在了108号店铺门前。
车一停好,就有人急匆匆地从车里下来。
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女人,她戴着口罩,只留出一双眼。
她下车后东张西望,瞥到林随意时好似被吓了一跳,她打量了林随意两眼,确认林随意没有危险后才来到108号店铺门前。
她站在门前,隔着半拉的卷帘门和厚重的门帘说:“您好。”
“我们是张先生介绍的,昨晚联系过……”
林随意又后退几步,他看着108号店铺,原来没有关死的卷帘门是在留给人家的。
他朝车的方向看了一眼,车窗贴了膜,他看不见真正来求美人老板解梦的客人——刚才女人望过来时,林随意也看向了她。她眼里虽然着急担忧,但没有惊惧。
天气太冷,林随意又吃了几口冷风。
他决定先回去。
因为108号店铺已经有客人了。
“林老板——”
林随意转身走出几步,听见小姑娘的声音。
他回头,刚好看见今日上门的客人从车里走下来。
一个高挑的女人,她捂得更加严实。渔夫帽挡住了大半他人看来的视线,她戴着墨镜和口罩,脖子上缠着一条格子围巾。
108号店铺拉起了卷帘门,她走到门前时,先前下车的女人吃力地撩开厚重门帘,但不忘伸出另一手去搀扶住她。
而后两人并排走进108号店铺,厚重的门帘很快就挡住了她们的身影。
小姑娘对到来的客人并不热情,瞧见林随意的清凉的着装和他手里捏着的东西后,她猜:“林老板也来解梦?那你怎么不进去?”
林随意搔了搔脑袋:“我知道早不说梦。”
“我家先生不讲这些规矩。”小姑娘说:“先生在里面了,你进来吧。”
林随意没有挪步,他捏了捏手里的存折,局促道:“我这里有二十三万零五千。”
小姑娘乐呵道:“二十三万就想请我家先生解梦?可不够。”
“不不不。”林随意赶紧解释,把手里存折递出去:“不敢麻烦楼先生,我是想……想请你。”
“我不是说过免费吗。”小姑娘没料到得到林随意这么局促不安的回答,她意外之后正色道:“你梦见了谁?”
林随意呛了下,原来小姑娘根本没信他’我有一个朋友‘的说辞。
他抿了抿唇,艰难地开口:“楼先生。”
“我家先生?”小姑娘愣住:“具体呢?”
林随意舌头打结:“是……是春/梦来着。”
小姑娘:“……”
小姑娘的沉默让林随意更加惶恐,因为有一句话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忙不迭地自证清白:“我没有在白天意……淫,意/淫楼先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晚上会梦到与楼先生,那个……那个什么。我……我那个……”
“我解不了。”小姑娘忽然说。
林随意一下噤声了,过了会儿失望地点头:“不好意思,打扰了。”
“别急着走。”小姑娘拦住林随意,她想了想说:“我不是解梦师,没能力解你的梦,你的梦只有先生能解。”
林随意面露犹豫,事到如今倒不是羞于向当事人阐述他那龌龊不堪的梦境,主要是没钱。他穷得并不理直气壮,不好意思请求美人老板为他的穷降低收费标准。
“你的梦很复杂,先生竟然一连几天都出现在你梦里,这梦恐怕不止与你一个人……”小姑娘道行浅也不知道怎么向林随意解释,她跺了跺脚:“你先进来!”
这是林随意第三次跟着小姑娘穿过过道来到屏风后。
屏风之上仍旧是三道身影,两位客人和美人老板。
不过这次小姑娘没有让林随意绕过屏风,她让林随意耐心等待,“她的梦太凶,最好不要当面听。”
林随意紧张地点头。
他其实认为梦是一件很私人的事,就像他之前难以启齿向他人讲述自己的梦境,所以此时也不会刻意去听屏风后的梦境阐述。
但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的缘故,屏风后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地飘入他耳中。
“楼先生。”女人饱受梦境折磨,声音疲惫不堪,连惊恐都有气无力:“那条蛇将我困住,它牢牢缠住我,我没办法,我没办法跑,我跑不掉挣不脱,它张开血盆大口,我好像都能闻到它嘴里的腥臭,我还能看见它卡在喉咙里的老鼠。它毒牙好长,分泌的不知道是毒液还是鲜血就那么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脸上。我想尖叫,我想喊人救救我,我发不出声音,也没人来救我,它一口就咬掉了我的头!”
“这几晚都是这样……”女人气若游丝:“我现在不敢睡觉,我甚至不敢闭眼。”
屏风那边沉寂了一会儿,冷淡的声音响起:“梦里有没有死人,你或者别人死了都算。”
不知是不是同样都是被梦境困扰的人,林随意调整呼吸,不让自己去感同身受。
小姑娘看他紧张到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悄声问他:“林老板,你的名字。”
林随意知道小姑娘是在帮他分散注意,他感激道:“林随意。”
“林随意?好随意的名字。”小姑娘眨眨眼:“我叫楼黎,更上一层楼的‘楼’,黎明的‘黎’。”
林随意由衷:“你的名字很好听。”
“当然了。”楼黎骄傲:“这可是先生给我的名字。”
林随意有求于人,他想吹一句彩虹屁,但因不善于吹彩虹屁正在先打腹稿,也就这时屏风后有了动静。
先前进去的两个女人低头走了出来,为表对美人老板的尊敬,她们摘下了脸上的遮挡,林随意注意到她们两人的脸色很难看,尤其是梦者,她憔悴到眼皮都抬不起来,整个人就像是枯萎掉了。
“林随意。”楼黎推了下林随意:“快进去,到你了。”
到他了,林随意霎时紧绷起来,上战场一般绕过屏风。
梦里纠缠难分的对象此时近在咫尺,林随意还是露怯了,他不敢看人家,目光闪躲着。
他小心翼翼地把存折放在桌子角落,身体紧张得像一块石头,声线难以控制,像是飘在半空之中:“楼……楼先生,您好。我叫林随意,这里是二十三万零五千元整,我还有一套60平米的房子,小……小套二,以现在的房价应该能卖七十二万的样子,一共是九十五万零五千,请您解梦。”
“如果您愿意帮我。”林随意模仿国字脸当时请美人老板解梦的说辞,“我一定不会亏待您。”
他说:“我可以签欠条,我一定会还钱的。”
沉默。
林随意感觉一道冰冷的视线沉甸甸地压过来,他倍感压力,只能把头埋得更加低。
应该是把他全身上下打量完了,清冷的声音问:“梦了什么?”
这应该是愿意帮他解梦的意思了,但林随意没敢松懈下来,声音仍旧在颤抖,惊恐不安道:“我梦见我被您……被您困住。”
那些描述过程的词每一个字都烫嘴,林随意整个说下来快要虚脱:“我的身体被您一口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