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时玉揉揉手,在圈椅里坐下,漆黑的凤眼一直落在梨秋身上,试图从她寒玉一般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阿秋,你想谈什么?”
梨秋端坐着,右手掌下放着的正是丹书卷。
刚才青鸟出去开门时,她便在丹书卷中探寻狐酥酥的名字,片刻后,上面依旧浮现了一行字——“狐酥酥,山海界界主命定之人。”
梨秋的手指摩挲着丹书卷。
丹书卷不会骗她,它所给出的预言意味着狐酥酥的命运没有变。
她抬眼看向卫时玉,打量着他青白的脸色:“你是用禁术杀了狐酥酥?”
梨秋本不关心狐酥酥是生是死,但如今她隐隐总觉得有一根线将她牵扯了进去,也或许牵着她的那根线的另一端是卫时玉,而卫时玉又与狐酥酥有关。
所以,她要弄清楚狐酥酥之死。
卫时玉点头,与梨秋的正襟危坐不一样,他像是没骨头一样侧着身靠在一边扶手上,腰带又系得松,袍子眼看着就要从肩头滑落。
要掉不掉的,一侧的漂亮锁骨都露出一半来。
“我试了一下,成功了。”他微微颔首,声线低沉,带着愉悦的笑意,显然此刻心情是极好的,望过来的凤眼都含着春水。
但梨秋看着他惨白泛青的脸色,看着他眼角下血红的小痣般的纹路,只觉得他疯了。
卫时玉使用的禁术名唤荒流术,是被封禁在羲和神殿最高层的禁术,这种禁术对自身全然没有益处,纯粹是一种大杀招。
荒流术以自身鲜血、灵力与神魂三股合成一缕缕丝絮,黏附在他人身上吸附生命力。听起来像是一种增加修为的邪术,实际上却对修为的增加没有任何益处,也不能将对方的生命力转化为自身的,唯一算得上优点的,就是对方一旦被吸附则动弹不得。
所以这是一种短时间内损耗自身拔高灵力来伤害控制他人的术法。
世人修习术法为的是增强战力或是能从中得益,无人会修此种损己术法,所以荒流术被束之高阁,成为禁术。
但卫时玉学了。
不止是荒流术,卫时来了羲和后,什么都学,各类典籍功法熟读于心。
父亲曾说他的天赋世上罕见,心性极其坚忍,分明不是羲和灵族,却能将灵族至高心法羲和心法天字决修到第六层。
外族人修羲和心法是要承受肉、体与神魂的双重锤炼,过程极为痛苦。
天字决共九层,饶是她,如今不过第八层,而羲和族人中天赋仅次于她的苍骤只到第五层。
梨秋忆起往事,想的有些远了。
“阿秋,你在想什么?”
卫时玉的声音忽然在耳旁响起。
梨秋回神就看到他正靠在书案旁低头看自己,凤目微微垂着,漂亮又显出几分无害,他看起来真是心情不错,可她的心情一点都不好。
很不好。
梨秋从来没这样过,像是有一团火在胸臆间烧着,看到卫时玉青白的脸,只觉得他疯得厉害。
为了杀一只狐狸,折损修为,损耗身体与神魂,他这伤,要养起码半年。
梨秋又想起刚才做的梦,忍下心头的火,抿抿唇道:“狐酥酥尸体在哪里?”
话语中,她好似并不关心卫时玉的身体如何,甚至,语气里还隐隐有一股火气。
卫时玉了解梨秋,她的一点点情绪变化他都能感知到。
比如此刻,她在生气。
卫时玉看向她的目光有些期盼的探究,他试图朝梨秋再靠近一点,却被她身上忽然冒出来的不摧天金化成的剑刺到,顿住身形。
他摸摸被刺到的胸口,回答梨秋:“我让棘九处理了。”
梨秋的声音清透:“你确定狐酥酥已经死了吗?”
“我……”卫时玉的声音才升起一个调,后知后觉梨秋这一股火气似乎带着股酸味,语气立马就不一样了,“阿秋,她死了,我亲自确认过,神魂消散,你就算不信我,也要信荒流术,我不愿我们之间有一根刺。”
梨秋看着他,眼底雾色极浓,手指渐渐握紧。
丹书卷和卫时玉只能信一个。
她信丹书卷。
那是她从年幼到如今的信仰,是她能带着羲和灵族在山海界立足的根本,是万海东岛、北煌仙府与南麓书阁不敢对羲和灵族的无数至宝掠夺的原因。
心情平复下来,梨秋别开脸不看他,声音如碎玉琼珠:“我确实不信你,叫棘九来一趟。”
卫时玉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几次三番,他桩桩件件把事情与她说清楚,可她就是在心上竖了一面墙,无论如何,他都敲不开了一般。
他的含春凤眼就这么盯着梨秋。
梨秋察觉到他的视线,心头那股火气也越烧越旺,可她的神色却越来越冷,一张如玉小脸板着。
卫时玉却出其不意,弯腰一把将梨秋从圈椅里打横抱了起来。
梨秋一时不察,下意识抬手就往卫时玉脸上拍了一巴掌。
“啪——!”
“卫时玉你干什么?!”梨秋原本苍白的脸都红了。
是气红的。
她极不喜欢这种被人掣肘的感觉,她是王女,自来高高在上。
一瞬间,梨秋身上五种力量同时在秋明殿中肆虐,将周围摆件扫荡一空。
博物架上的珊瑚树被碾成粉末,飘荡在空气里,屋子里似都弥漫出压抑的血色。
但卫时玉抱紧了她没松开,更将脸凑过去,不顾嘴角被她打出来的血,声音里忽然带上些许委屈的意味:“打,阿秋,来,你打我,好好出了你心里的这口气!一顿不行,就两顿,三顿,直到你出气。”
梨秋冷道:“你以为我不会打你吗?”
卫时玉顶着半张红肿的脸道:“我当然信,你打都打了!”
“你……厚颜无耻!”
梨秋其实不会吵架,卫时玉从未与她红过脸,他们在一起相近千年,多数都是他哄着自己,迁就着自己,若是有矛盾,不论对错,都是他先低头。
她也曾怀疑过梦是假的,若千年一直这般做戏,太累了。
可狐酥酥的出现,丹书卷的预言……
她必须坚信丹书卷,千年以来,她都是这么做的。
梨秋闭了闭眼,压下脸上因为生气浮上的热气,重新恢复冷静与理智,就在卫时玉怀里,琉璃似的眼睛离他很近:“你去把棘九找来,我要看她的尸体。”
根据丹书卷,尸体多半已经消失,但这显然无关卫时玉了,但能不被荒流术杀死,或许狐酥酥……牵扯甚大。
她需要验证。
卫时玉想起那狐狸未说完的话——“你是王女的身边了,最有机会……”
最有机会什么?杀了梨秋,取走丹书卷?
卫时玉想到这,眉骨一沉,他低声冷笑:“她是为丹书卷而来。”
梨秋疑惑,那眼神仿佛在说“她不是为你而来吗 ?”
“整个山海界谁不知道我是吃软饭的,心里只有羲和王女,她图我好看也没用,我心里可只有阿秋。”
卫时玉前半句说得很是理直气壮,最后一句把完美无瑕的那半张脸凑过去。
梨秋板着脸拍开他的脸,从他臂弯强行下来,公事公办道:“棘九来后,我有事要请你帮忙。”
卫时玉跟在她后面:“阿秋的事,就是我的事。”
棘九还没来,梨秋重新坐回到书案前,表情疏冷,低着头没看卫时玉。她安静了会儿,手心里忽然长出了几片扶桑灵叶。
几片小小的碧翠叶子,略显粗鲁地被砸向了卫时玉。
羲和王女的扶桑灵叶,至纯至灵,属疗伤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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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羲和,得到过梨秋的扶桑灵叶的人,只有卫时玉。
就连护卫队,都没有得到过哪怕一片。
卫时玉没意料到梨秋会有此举,愣了一下,手忙脚乱接过那几片小叶子。
鲜嫩嫩,灵翠翠的叶子,在掌心里有一种和梨秋一样的温凉的触感。
卫时玉再抬起头时,满眼笑意,他看着梨秋,当着她的面拉开自己本就松松垮垮的衣襟,将叶子贴在心口位置。
他泛青的唇挽了挽,低声笑了一声。
使用过荒流术后,卫时玉的身体是损耗极重的,他浑身都是疼的,他既希望梨秋能心疼自己,却又不希望她只是因为他受伤而多看他一眼。
如此矛盾。
可如今,扶桑灵叶清凉的灵力贴着他心口的皮肤往下扎根,迅速蹿入经脉与肌骨,修复着他破损的身体,润养着他的神魂……
卫时玉像是被爱抚着,又兴奋,又欢愉。
空气里难得安静祥和,谁也没再开口说话。
“笃笃笃——”很快,门外棘九的敲门声打破了这寂静。
卫时玉的脸色看起来比刚才好了一点点,虽然依旧苍白泛青,可眼底的笑意实在令他整个人都如同抹上了蜜,柔和清隽,他朝低着头淡着脸的梨秋看了一眼,朝门外道:“进来。”
棘九本来在门外和青鸟大眼瞪小眼,试图从青鸟这得到点自己被王女宣召的原因,可惜,青鸟是个呆鸟,都不理会他。
他只好怀揣着紧张的心情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进去。
毕竟,自家主人现在在王女面前都日子难过。
“棘九见过殿下。”
梨秋终于舍得抬头,也不看一旁黏糊糊的卫时玉,只问棘九:“狐酥酥尸体,你如何处理的,现在在哪里?”
棘九一听又是狐酥酥的事,心里是真担心自家主人又被误会,赶紧就说:“那狐酥酥真被主人杀死了,尸体火烧不灭,我心想永远埋在万海深渊很妥当,我就去了大厨房,将尸体运进了万海之中,我看了会儿没发现异动才离开。”
梨秋摩挲着丹书卷,没有立刻说话。
她想着最近时日的一幕幕,想着预示梦,想着卫时玉所为,想着卫时玉刚才说的那句“她是为丹书卷而来。”
唯一确定的是,若狐酥酥中了荒流术还活着,她不能再无视和放过她了。
这绝对不单单是预示梦所说的卫时玉与狐酥酥的纠葛了,她也绝不只是一只狐狸。
既然有一根线非要将她们牵扯到一起,那么她必须要牢牢掌控住这根线另一端的狐酥酥。
梨秋点头,表示已经知晓,“出去吧。”
棘九恭敬退下。
梨秋重新看向卫时玉,尝试说出预示梦和丹书卷预言,结果依然是她开不了口。
卫时玉靠着圈椅,正用扶桑灵叶疗伤。
她的扶桑灵叶自然是比其他族人的要强得多,只是,她如今要保存灵力,给不了卫时玉太多。
也不能给他太多,她依然对他保持警惕。
“阿秋好久没这样看我了。”卫时玉这会儿没什么力气,但依然袒露着胸口,露出漂亮的身体,盼梨秋最好多看几眼,甚至指尖捏着扶桑灵叶在胸口一点打转。
梨秋:“……”
梨秋没说话,像是在思量什么。
卫时玉察觉到她眼神里的认真,慢慢坐直了身体,他的声音始终耐心且轻柔:“怎么了?”
她记得卫时玉说的,他说“因为我爱你,梨秋。”
她不知道这样卑微的爱会持续多久。
所以她依然要信丹书卷,但她也可以分一点点信任给卫时玉,反正,只要他背叛,她随时可以收回这些信任。
但同时,她需要一些保障。
梨秋如此想着,手掌一翻,掌心里多了两样东西。
是一对镯子,血红色,与她脚踝上的蛇铃镯极其相似的颜色,她将其中一只戴进自己左手腕里,另一只朝着卫时玉伸过去。
“这是戮心镯。”她的声音清淡,眼瞳与他对视。
戮心镯,分子母镯,佩戴母镯的人能令佩戴子镯的人修为尽毁,骨骼尽碎,彻底成为一个废人,一炷香内死去。
戮心不算什么高级法宝,不过是一件用来操控底下人的利器,一旦戴上,除非佩戴母镯者自己解开母镯,否则佩戴子镯的人无法解脱。
是镣铐,也是杀器。
很早前作为羲和唯一的外族人,卫时玉曾戴过。
卫时玉看着梨秋,站起身朝她走过来,他弯腰俯首,又抬手,握住了梨秋的手,也握住了那枚放在她掌心上的戮心镯。
梨秋坐着,看卫时玉本需要仰着头。
可卫时玉半跪在地上,他高大颀长的身形瞬间矮了梨秋许多,他抬起头来。
即便他这会儿左脸还有些红肿,即便他的脸色还有些泛着青色,但珍珠明灯下,他依旧侬丽俊美,他乌沉的凤眼里映出她的脸,他握住梨秋拿着戮心镯的手。
他不知在想什么,却是问:“我可以不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