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民家庭中长大的艾尔, 回归北地贵族的身份时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或者水土不服的问题,他像是天生立足于雪原上的寒松,高傲自大, 冷冽地扎根、生长、侵略着他人的土地, 睥睨着比他弱小的一切。
“哇哦,你真的是从普居区来的吗?”
关系好的表叔在一次宴会结束, 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肩同行, 这样打趣道, 北地人一向排外, 而这句话就算是对于艾尔身份的最高认可, 金发蓝眸,模样已向青年模样过渡艾尔心知他话语里潜藏的含义, 淡笑道:“是啊, 当时来接我的是谁,你忘了?”
“没呢没呢。”
瓦列里仰头灌了一口酒, 声音都带着喟叹的舒适。
就该这样,瓦莱里奥家的人是雪原上最孤傲的烈风, 没有任何驯化能使他们变得温和, 他们的血液里天生流淌着烈酒,火与热情, 卑劣与不择手段。
要是艾尔真被那几个平民养成了不知好歹的小动物……
想到这里, 瓦列里醉醺醺地笑了,仿若想到了让人愉快的事, 称得青年英俊的面孔都显现出几分甜蜜。
——阿尔那家伙, 恐怕会第一个令他死去吧。
身为与当今家主亲近的一支, 又比艾尔年长一些, 当年又被作为继承人后备培养, 瓦列里其实知道很多事情。
早在很久,自得知远在普居区的城镇留存着自己的血脉后,那时刚在家主争夺中胜出的阿尔就开始不动声色地教养其唯一的子嗣了。
阿尔接触艾尔的时间,以及私下里他交流的频率,比任何人都要想象的多且频繁。
他像是最耐心的教师,谆谆教诲着这幼生期的小狼,将他从无害的模样一手引导成北地任何贵族都会称赞的雄狮,彻底褪去了以前那层被普居区熏陶出来的平庸。
这实在是令人庆幸的事啊!
瓦列里开心搂着艾尔的肩膀,大笑着灌了两口酒,莫名想起幼年时,他曾随同阿尔到过普居区的事。
差一点,他想,当年就差一点——他们北原孤傲的烈风,就要沦为普居区最为庸俗的石子了。
……
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
他因为一次意外和表哥一同到了遥远的普居区,见到当年才七八岁的艾尔,瓦列里比当时的艾尔大不了多少,却自认他和他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对方的言谈、行为,观念,一切都让他感到不适与排斥。
阿尔微笑着问起十岁的他:“你觉得艾尔怎么样?”
小小的瓦列里一挑眉,尚穿着儿童西服,金发蓝眸的小男生身上已经很有种唯我独尊的傲气,冷嗤道:“比我家的兔子还弱。”
瞧瞧他们去围观艾尔的学校生活时发现了什么?他居然在和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Alpha,因为一次分组据理力争地吵架。
瓦列里握紧拳头,手心莫名有些发痒,他自小的教育告诉他,每一个瓦莱里奥无论到了何处,都要成为领头人,高位上的压制者,当他们的权威被质疑时,就说明这个瓦莱里奥根本没在这些小鸡小鸭里树立起威信,是无能的表现。
“是啊,”阿尔叹息着赞同道,“这样可不行。”
艾尔最初排斥阿尔,对他的一切都十分警惕,可他也许不算无药可救,他的血脉里呼唤着寒冰与飓风,阿尔短暂的接触,为数不多的建议与提点,竟让他汲取到了足以令枝丫健硕成长的营养,使他回归了正确的道路。
艾尔·瓦莱里奥,曾因他生母的愚蠢而差点沦为劣等,然而他终归是北原上的一份子,没有任何人能使这孤高优秀的灵魂沉寂。
……
临近军校毕业,最近又忙起回归瓦莱里奥家的艾尔不可谓不忙碌,这二十多岁,出众俊秀的青年Alpha平静有序地连轴应付着种种杂事,强健的躯体像是燃烧着不会熄灭的火焰。
“最近多注意休息。”
向阿尔汇报事务过后,他含笑颔首,随即点到为止地提醒道:“你需要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了,艾尔。”
金发的军装青年微微停顿,旋即冷淡道:“知道了。”
没什么可调整的,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他不能在这时候停下来,让自己变成螺丝、钢钉,稳固着流水线的运行,绝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但当瓦列里邀请他出去打猎时,他微皱起眉,心中下意识地感到疲惫的厌烦。
“不用,我有安排。”
“什么什么?”
“回家。”他对镜收整军装领口,说道。
瓦列里脸上的笑意一僵,随即看向他的目光别有深意。
艾尔指的“家”当然不是北原的瓦莱里奥,而是远在普居区那个不起眼的公寓。
一室三厅,一百多平方多一点的地方,这里是他成长的居所,承载着他的回忆、执念、与青春。
人在忙碌的时候会把精神紧逼到极限,无法再想多余的事情,可这段时间,大脑日夜不停工作地间隙,艾尔总是会想起她,如同深埋在土壤下的根系,牢牢扎根在他的本能与意识里。
人处于长久的疲惫状态下,意识模糊,时间如同梦境的长河般那样流逝。
下飞行舱,辗转打车到充满烟火气的小区门口,这修长挺拔的青年Alpha提着送父母和姐姐的大堆礼物一路沿着熟悉的路线前进,沿途遇见熟人,竟有些不敢认这长大了的金毛小子了。
“…艾尔?”
与邻居擦肩而过时,对方讷讷问道。
他微笑:“是我。”
寥寥几句寒暄,他便告辞离开,上到楼层,指节放在门前,将要敲下时,艾尔却蓦然停住。
一切都似乎不同了。
门锁换了新的,楼道的漆也重新刷过,散发着一丝油料的味道。
面前的一切都如同在水波里摇晃着,斑驳不清。
他现在也不是闻家的幼子,而是瓦莱里奥的继承人,今年入选的军部新人中唯一的准尉;他的养父母上次见他时态度就已经有些小心翼翼,而这次姐姐也在家,他突然拿不准对方会以什么态度对待自己。
他们也许久未见了。
……自从一年前,他参加过姐姐与莱德家二子的订婚仪式后——虽然姐姐自订婚过后就获得许可,常住在普居区的父母家,可出于种种原因,他再没能见到过她。
再次进入家门,比艾尔想象中的要轻松许多。
母拘谨之余对他也留有亲切,而姐姐这几年似乎对他看开了许多,彻底把他当作幼弟看待,虽然没有特别亲近,可以前那种别扭的生疏与排斥感总消去了一部分。
——最幸运的是,莱德家的亚伦平日忙于军部的事不在,这场面太过合他心意,足以让艾尔松一口气,收敛心中隐晦的恶意。
再正常不过的用餐、交谈,饭后,他习惯般地挂起柔和的笑意帮着姐姐收拾碗筷,最后不小心打碎了一副碗碟的他被姐姐哭笑不得地赶了出来。
“姐,再给我一次机会!”
“……”
“真的不行吗?”得到姐姐拒绝的回复,他眉眼耷拉下来,像条失落的金毛,“我想帮你减轻一下负担来着。”
黑发女性的面容模糊,声音也如同浮在水面上那样失真不清,惟有一丝柔和的香气长久地盘旋在他的感官中,柔腻,温柔,淫/靡。
……没有Alpha的气味。
艾尔皱起眉,微微俯下身体,姐姐还在说着什么,他却没空将注意力分散出去,只心中微动,这样想道。
难道亚伦没标记她么?
是了,订婚仪式上的誓词,他们承诺过会彼此尊重对方,这大概是姐姐的意愿。
有什么东西顷刻间破土而出,黑色的火焰悄然在荒芜的土地上点燃,姐姐的身体很柔软,也很轻,能轻而易举地将她抱起到厨台上,亲吻着她微泣的白皙脸颊,让她在被强迫的羞耻与甜蜜的诱哄声战栗地迎接他的爱意。
尊重……即使标记也要听从她的意志,艾尔失去了所有笑意,表情平静,他依稀感觉到自己挟制着她,强势地开拓起那一片甜蜜的沃土,身体从未有过的舒畅,可心脏却翻滚着几近让人呕吐的恶意。
父母的震怒,斥责,一瞬场景转换到军事法庭,他端坐在众人审判的目光下,一切都像油画那样精彩绝伦。
他蓦然清醒过来,如同几近溺水的人被船只解救,艾尔金发微湿,捏了捏自己的额心,翻坐起身。朝周围打量一眼,发现还在家中,梦里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一瞬间感到庆幸,同时也有失落。
艾尔伫立在黑夜中静默片刻,心中突然有想见她的冲动,即使他在梦中已经知道了自己拥抱姐姐会有什么下场,可他无法抑制住心中的火焰,哪怕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沦陷殆尽也在所不惜。
青年穿戴整齐,如灵巧的猫科动物一样打开房门,来到另一扇房间前,门把锁紧,无法被扭动,如十几年前一样——姐姐对他一向保有着异性方面的戒心。
不知想到什么,艾尔笑了一声,爽朗而释然,他手下微微用力,门把发出不堪重负的扭曲声,他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在姐姐的喘/息与痛恨的质问声中,他拥抱着她,吻去她眼角旁的泪水,心中也在思考着为何会对她升起这样无法放手的执念与爱/欲。
他们从小相处时间就不多,论起亲情甚至没有同父母之间的深刻,从有意识以来,她就将他当做异性看待,可理智又告诉她自己是她的弟弟。
于是姐姐对他的态度就变得不伦不类,那时她也不大,总想做得适当妥帖,既想和他亲近又与他保持着距离;艾尔起初无法理解,姐姐离他越远他就越想粘着她,直到这样的状况始终没有改善,姐姐对他的态度,逐渐让艾尔的模糊领会到一丝关于异性的概念。
原来姐姐这样防备我,是因为将我当做异性么?
她觉得,我可能会伤害到她?
换个角度看,这也许是个让人失落的认知,可那时情思懵懂的艾尔丝毫没有难过,反而心中莫名鼓动起一种特殊的痒/意,就像种子即将发芽而产生的悸动那样。
是姐姐一手引领他将她当做异性看待,让年幼的他对姐姐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幻想;之后他们彼此长大,姐姐却又想努力掰正自己,将他只当做幼弟。
……这算是她对自己的弥补么?艾尔苦笑,只得尽力顺从着她,可年轻Alpha的心思早已无法被掩盖,她察觉到什么,补偿做一半就决定放弃,想像往常一样退到舒适的圈子内,回避着他。
甚至连克服Alpha的这种请求都要去寻找外人。
那时,艾尔心中就升起再也无法掩藏的,强烈的掠夺欲以及怒火。
……之后,他毫不遮掩地暴露自己的心意,一点点将姐姐推到悬崖边处,又在庆功宴那天差点伤害到她,令她陷入无望的境地——
“我该怎么做,姐姐?”
青年痛苦地皱紧眉,手上用得力气仿佛要将那具柔软的身躯揉碎,融进骨血。
他可以为姐姐隐忍,可没有比即使戴上项圈,被人约束,也求不到所求之物更令人绝望的事了。
梦境中,他甚至想和姐姐就这样死去,如此他才能拥有她,不必清醒过来面对灰败的现实。
梦中梦。
从第二层梦中清醒过来时,艾尔眉目平静,神情倦怠地望着洁净的穹顶,周围浮动着北地特有的寒意,是自己在瓦莱里奥的居所。
他从没有回到家,也没有见到姐姐,对她做出那种低劣的行径。
身体疲惫不堪。
“你不回家了吗?”
第二日,同意瓦列里的邀请时,对方一怔,随即笑嘻嘻地问他,得到艾尔肯定的回复。
“不回去了,没什么事。”
不能回去。
他不能以这幅情绪不稳定的样子见到姐姐,不想对她做出任何出格的事。
“哦?我还以为你会想去见那位养姐呢。”瓦列里大大咧咧地扶着门框,蓝眸除笑意外是好整以暇的审视,“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闻鹊小姐姐了,你要去的话,我可以陪你哦?”
“……”
“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许久之后,在阿尔看来,艾尔的人生彻底步上正轨,便委婉地提议应该去找寻自己人生的伴侣时,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位名义上的生父看了一段时间,语气嘲讽。
“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有必要说些废话么?”
“是啊,可我们下一任的家主大人。”阿尔语气缓和,笑纹显现地逗弄他般道,“为什么不敢履行自己的意志?要不然去攻陷阵地,要不然就彻底放弃,你一个都做不到,不是么?”
“我们瓦莱里奥家的血脉没有这样与他人空耗的道理。”
“所以你选择了第一种,到现在也不后悔?”艾尔将手里的文件撂在他桌上,抬起眼皮,冷淡轻笑一声,“这辈子你还能再坦然自若地见她一面么?”
阿尔并不作声,以微笑回应了他,目光温和,像是看着一位言语叛逆的孩子。
“这笔账保留,不代表我会不跟你清算,”艾尔蓝眸低垂,看着他,“你自己走过的路别想让我再走一遍,我不会放手,只要她没死,我也没死,无论下场怎么样,也一定比你现在好得多。
他与生父的一切都十足相似,可在某些分叉点上,却被蝴蝶的翅膀扇出了小小的不同。
譬如他因生母温柔的抉择,在普居区长大,拥有一对可敬的养父母和一位可爱的长姐,更例如他同阿尔一样心怀低劣的念头,可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
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艾尔想道,可只要能随时见到姐姐的笑容,他觉得今后的几十年也不算难捱。
他怀抱着这份永不破灭的幻想,直至土与尘埃将他掩埋,直到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