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眼泪枯竭, 愣愣地看着。
许久过后,女子爬了起来,她说她叫徐芜, 她愿意跟她走。
哪怕她是个恶人, 要把她卖去青楼,那也不过是换个地方死。花街与僻林, 一样的肮脏。
阿忘只是把水囊又递给她:“吃点吧,吃点才有力气走路。”
徐芜默默吃了起来, 吃完后她问:“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寻死吗。”
阿忘道:“你想说, 我就听。你不说,我也不好奇, 这是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秘密。”
徐芜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阿忘与徐芜上路, 一起走过很多地方。
夏天时去看莲花,莲湖上一小舟, 两人缓缓划桨,或任由小舟漂流,在日光下闲躺。
秋日在丰收里闲走, 无所事事看金黄麦稻, 云天阔山河广。
冬天下了雪,徐芜身体不比阿忘,受了凉。
阿忘租下一间小屋,短暂在一地落脚。
她给她请了大夫,慢慢熬药。
徐芜喝药时, 双眼含泪:“你可以抛下我的,为什么不。”
阿忘说:“我不会抛下朋友。”
她摸摸她的头:“想什么呢, 你只是生病了, 又不是快死了。就算你真死了, 我也会好好埋葬你的。”
徐芜喝完药,看着屋外说:“我不会死的。我想要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徐芜躺着养病时,阿忘也不闲着。
她除了修炼,也做做刺绣,给自己与徐芜绣几件衣裳。
一针密一针疏,时光在针脚里过去,阿忘渐渐找到宁静。
徐芜病好后,两人逛雪潭。结冰的雪潭阿忘不让徐芜踩,自己却一脚踩上去。
徐芜着急地说会掉下去的。
阿忘只是笑:“我掉下去也不会死。别担心。”
阿忘在雪潭上移滑,像一只鱼儿在河流中穿游。
徐芜看着,也加入了进来。
如果她会死,那就死,她不要阿忘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她想要跟她一起。
虚无缥缈的生,空无渺茫的死,徐芜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悬于一线,不肯自解。
阿忘赶紧拉着徐芜离开了雪潭。
“好姑娘,你的自毁倾向有些严重啊。”阿忘道,“我是为了玩,你不是。”
徐芜只是笑,笑着说:“哪有,我只是想起幼时也曾这样顽皮,如今想重试一番。”
她抱着阿忘说:“其实仙人你该放手了,我如今已经不会自尽。你还有你的道要走,何必为一个陌生的女子停留。”
阿忘回抱住徐芜:“乖孩子,等你真正想走的时候再走吧。”
徐芜笑着:“我不是孩子。仙人你多大啊。”
阿忘道:“不告诉你。”
她冥冥之中,感到自己已经活过许多岁月,并不是这具身体的二十来岁。
当徐芜已经衰老,阿忘仍是年轻模样。
徐芜笑:“原来你真的是仙人,我还以为你一直在说谎骗我。”
骗一个人就要从头骗到尾,阿忘说:“我当然是仙人,你看——”
阿忘又一次招来许多蝴蝶,万千色彩,如梦似幻。
徐芜笑中带泪:“仙人,我对你的修行有没有半分助益。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了我,我的存在对你是不是也有一分的益处。”
“当然。”阿忘将躺在苍野的徐芜搂到怀中,给她唱母亲对孩子哼唱的歌谣。
送别父母,送别孩子,阿忘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徐芜去世后,阿忘将她好好埋葬。
到最后,她也不知道徐芜当初为什么要自尽。
只是她感到,徐芜的痛苦并不是她一个人的痛苦。那样的苦痛有亿亿万万份不同的形式,同等的苦涩。
她想要靠近徐芜,给她一个拥抱。
徐芜既是她的母亲,也是她的孩子,一个苦难中最终超脱的灵魂。
修仙到底修的是什么,看破生死,亦或看破红尘。
或者只是为了求长生?
阿忘又开始一个人的旅途。
人间王朝正在战乱。
大旱、饥荒、瘟疫,到处都是尸体。
战场上的尸骨堆积,阿忘于高山看见不尽的血红与苍蝇。
她缓缓下山,走过战场,却被一半死不活的将士拉住了脚腕。
原来他还没有变成尸体。
阿忘把将士从战场上拖了出来。
他既然找上门,那她就救他。
阿忘带着将士隐居山野,前前后后一年的药下肚,将士才勉强活动自如。
他说他是赵国的将军,输得一败涂地,却仍然想要活下去。
阿忘问将军宣宁,是否还要回到赵国做将军。
宣宁摇头,他说不了,赵国的将军已经死亡,活下来的只是宣宁。
他问阿忘,可不可以做她的奴仆,和她一起四处游历。
阿忘摇头:“我不需要奴仆,如果你想要跟随,那就跟着吧。”
宣宁与阿忘行走在世间,他是一个很贴心的朋友。
察觉阿忘喜欢吃美食后,宣宁苦练厨艺,最终做得美味若干,让阿忘赞不绝口。
“你做饭,我便替你绣衣裳吧。”阿忘看向宣宁衣衫的破洞处,“都破了,不知是在哪里弄破的。”
宣宁脱下外衣,闻了闻,其实没有什么气味,但他还是要洗了晾干才肯交给阿忘,请阿忘帮忙缝补。
阿忘一边缝一边问他,可怀念做将军时的权势与富贵。
宣宁说权势、富贵都如浮云,他只想踩在实地上度过这偷来的性命。
“将军已经死了,”宣宁笑,“活着的只是宣宁,阿忘游历的伙伴。”
“可我的衰老很迟缓,而你的如人间一样快,你不会嫉妒、愤怒,甚至想要取而代之?”阿忘补好衣裳,咬断线,将衣裳递还给他。
宣宁笑:“贪求过多,自寻死路。若我有朝一日竟生了害你的心,我会当机立断自我了结。”
宣宁抚摸着破洞处的针脚,摸了好半晌才依依不舍地穿上。
他知道她的不同,或许是修仙人士,或许是仙人下凡。可无论她多么不同,她永远是将他从战场上拖出来的救命恩人。
“阿忘是不是在修仙。”宣宁问。
阿忘点头。
宣宁笑:“听闻修仙得修心,游历世间方能看破。阿忘,我希望我的存在,对你的修炼有所助益。”
“你不想修炼吗。”阿忘问。
“有缘则得,无缘则舍。”宣宁道,“将余生过满,足矣。”
有缘则得,无缘则舍。阿忘在心中默念,似乎感应到什么,想去寻时,又只是空无。
他们登上极寒的雪山,宣宁冻得瑟瑟发抖。
阿忘画了一道符,叠成三角交给他:“拿着。”
宣宁接过,一股暖意源源不断从符中涌来,他好了许多,唇色也不再那么苍白。
“我总是忘了,”阿忘道,“你们的身体都这般脆弱。”
宣宁问还有谁。
阿忘给他讲了徐芜的事。
“很奇怪,”阿忘说,“我有时候觉得她是我的母亲,又是我的孩子。非常奇怪的感受。”
宣宁道:“或许阿忘是看到了共性,传递在母女之间独有的斩不断的羁绊。”
阿忘有些惆怅:“我想到她,会有一点难过。她在冰冷的墓穴里,不知是否早已投胎转世。可即便再见她,那也不是她了。”
“生离死别,多少苦只能吞咽,无法化解。”阿忘看着酷寒的雪山,道,“不过,吞进腹中也是一种消化。”
说完,她不禁摇头失笑。与宣宁继续攀爬雪山,受雪山的凉,也享它的凝寂。
到得雪山之顶,低头望,银白万里,倾泻如云,朝之光,月之华,尽一头撞进雪与冰。
阿忘伸开手,感到自己也成了这天地间一粒飘摇雪花,随风落,成冰或融水,一边冻结一边流淌,在无尽严寒里只留冰水意。
独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