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30
众人皆是一片哗然, 窸窸窣窣议论声蔓延开来,眼如刀语似刃,四面八方围剿而进, 誓要把姬融雪剐下一层皮来。
“果真是没规没矩……难怪和云闲混在一起……”
“掌门都能给气活!”
“这种身份,锻体门能让她参加丧宴, 已经是破例了。要我说,就不该让她来。”
云闲就站在姬融雪后边, 承接第二多的白眼流言,不仅不难堪,还觉得神清气爽。
对!就是没规矩!有种你来打我们啊!
碍于“规矩”, 裘卓和裘丹还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姬融雪倒是好端端站着,道:“进来吧。”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 落在二人耳中, 就仿佛带着主人翁般的口吻, 裘卓面色阴沉一瞬,起身, 道:“父亲离世不过几天, 你就这般不孝, 我锻体门当真是养了条白眼狼。”
声音不大不小, 刚好控制在众人都能听到的范围。
众人皆暗暗点头。
就是就是, 实在太过分了。
“从前父亲重病于榻, 治疗所需的珍稀药材,十株里有八株是我找的。”姬融雪冷冷看他,道:“不要人死了就突然孝顺了行么?”
裘卓无法反驳, 一时恼怒道:“你什么意思?!”
他不回这句还好, 一回这句, 便是坐实了姬融雪所言为真。顿时身后诸人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都有点面上无光。
的确,生前不尽心,死后就算每日按三餐磕头也没用啊!死都死了!
这废物,说不了几句就被人堵嘴,裘丹真想将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兄长给丢到沟里去喂狗,沉重道:“我们自然知道你上心。只是锻体门事务繁杂,父亲需得养病,所有事务只能由我二人全权处理,实在分身乏术,只能将此任务委派给你。是我二人疏忽了,望小妹不要心生怨憎。”
云闲一听,就知道裘丹的确比裘卓要会说话一些。看这短短几行字,一表达他为锻体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格局多么大,二说明姬融雪去找药非自愿前去,而是自己委派,其实心底还很勉强,不是发自真心,三暗示自己对管理宗门有经验,有人脉,而姬融雪甚至连触及核心权力的机会都没有,和他争掌门之位更显得异想天开了。
裘卓打蛇上棍道:“是。融雪,你未曾上手过宗门事务,可能有一些误解。”
云闲传音道:“薛公子,这俩人功法修的不怎么样,怎么说话这么阴。”
“……”薛灵秀轻咳道:“长老在那头,听得到你传音。注意些。”
云闲灿烂:“我知道他们能听见。喂,那边的三长老你还好吗?举起你们的双手!”
薛灵秀:“?”
三长老差点把眼珠瞪出眶。
但姬融雪不管被怎样绵里藏针、笑里藏刀,永远都是那副冷淡神情。她用这般冰冷的神情,摆出冰冷的数据,道:“管理宗门事务,是指两年之内,锻体门产业便缩水了十分之一?”
“还是边界掌控力愈发减弱,乾坤城失陷毫无发觉,别宗都骑到头上来了才匆匆应对?”
“亦或是小石镇散修一事无人理会,我写的紧急书信被拦截弃用,事到如今依旧对江湖中大事一问三不知?”
她所说之事,事事都是真的,不带任何弄虚作假。
在场众人也都明白这点,顿时又是一阵尴尬。
裘丹一噎,竟是哑然,根本不知该如何反驳,末了只狼狈道:“我们尚年少,自然不如父亲亲手管理……你这般说,难道觉得自己便能做得很好吗?!”
说到后面,说不出几句有用的话,便只能“你行你上”了。
只是,姬融雪还真想上,而且一旦上去,恐怕便不会下来了。
姬融雪淡淡道:“未必比你们做的差!”
“够了!”远远站着的南荣红终于开口,沉眉道:“现在是什么场合?!在大殿面前说这些,是想让谁看了笑话!”
她一出口,如定海神针,众人神色为之一凝。
三长老也连忙跟上:“都别说了!何必闹成这样,各退一步,都各退一步!”
二长老道:“仪式快开始了,别误了时辰。”
三人发话了,其余人也立马缓和气氛,什么“本是同根生”、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一派和谐,仿佛之前在背后戳戳点点姬融雪不守规矩的不是他们一般。
这些人从不打逆风局。裘丹裘卓占优势,他们就装聋作哑,姬融雪后来居上,他们就要人“各退一步”了。只是这各退一步,主要是要求姬融雪退一步。
薛灵秀看着一派和谐的众人,不由想起姬融雪此前在宝船上说过的那番话。
要他们打晕人,他们不肯。若是要他们杀人,就觉得打晕人是个不错之举了。
或许谁也不想如此强势,只是整日生活在这种环境下,露出稍微一些弱处,随之而来的便是加倍的欺压。她只能将自己塑造成最无孔不入的冰冷模样,才能挣出普通人的待遇而已。
姬融雪最后看了裘卓二人一眼,两人脸上的神情都相当难看。这也刚好,丧宴上的神情本就不用太好看。
她最后扫了远处仍安静站着的姬尚一眼。
姬尚面带微笑,仿佛完全看不见这等状况。
姬融雪面无表情地将视线收回,率先带着云闲一行人向大殿内走去。
云闲原本还担心,即使明白锻体门的丧葬风俗有所不同,但太独特就对她实在有些挑战了。毕竟说是“宴”,就必须得有吃的,若是那么大一尊棺椁放在中央,宾客围绕着它吃吃喝喝,即使是云闲也不会有多少胃口的,现在看来,情况倒是没她想的这么差。
棺椁内并未放着遗体,而是表形代作用的一头雪狮。
雪狮紧闭双目,神色安然,皮毛永远停留在了最为光泽的模样。
“这是裘漠的本命灵兽。”薛灵秀传音道:“他陨落之时,也跟着脚步去了。”
原本锻体门众长老都已经给所有宾客安排好了坐席,辈分、资历,谁坐前,谁坐后,无一不考量,说来也怪,他们排出的坐席,竟然与方才大殿之外众人自发而出的站位相差无几。云闲一眼便看见了最高处的空席,那儿应该是给更重要之人留的。
谁?柳斐然为了避嫌,是不会来的。难道是昨日江兰催说的江奉天?他当真要来?
云闲再一看,就发觉,这些人给姬融雪和一行人安排的位置似乎都在角落。自然,能入席的都已经算是锻体门的贵客了,大部分内门弟子和全部外门弟子就连走进来都不允许,只是对比一些裘卓裘丹的位置,就很有些意思在了。
这要解释,也很好解释。
啊呀,你们虽然是年轻一代之翘楚,但是在场诸人,哪一个不是你们的前辈?哪一个阅历不比你们强?
眼看三长老虎目密切注视着姬融雪,只要她一疑问,便要进行解释,怎料到姬融雪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向高处走去。
云闲跟上,身后之人浩浩荡荡,直接将最近处的位置坐的满满当当。
姬融雪压根不需要解释,她不喜欢这排坐席的方式,便直接按照自己的心意坐了。
众人一下子愣住,三长老面上一惊,低声道:“小姬!你做什么?你的位置在这里!”
“抱歉,没看见。”姬融雪面无表情道:“但我更喜欢这里。反正都是客,坐哪里都无所谓吧。难道三长老还要给锻体门贵客分个三六九等?”
三长老怒道:“你真是——”
裘卓真是怕了她了,担心将姬融雪惹毛,接下来又要掀锻体门的底裤。平日也就算了,现在这么多人,汇聚四界门派,他怎么丢的起这个脸?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待到掌门印到手,自己有的是机会收拾她,于是低声道:“三长老,无事。”
姬融雪这般直接占了他的位置,他便只能拣个较近的位置坐下,面上神情愈发郁卒了。
这一来二去,各方宾客看得目不转睛,直直惊叹。
云闲坐的高看得远,观众人面色,发觉一眼便能看出南界修士的神色要更惊诧些。
虽说南界也有一人升天全村吃席的习俗,但真的极少会有人在亲爹丧宴面前唇枪舌战,看上去随时就要打起来的啊!就算是已经分了家老死不相往来的几兄弟,老父亲葬礼上至少也要维持短暂的和谐,这样,这样实在是……
太让人心潮澎湃了!爱看!打起来!打得再响些!
“……”
而姬融雪,果真不负众望。
众人皆入座后,菜肴一一摆上。都是些能存放许久的冷面冷食,上来十多盘,愣是找不到一盘冒热气的。
云闲翻了翻,传音道:“大师兄,你说裘漠是被毒死的,是从哪里看出?看得出是用的什么毒么?”
宿迟背脊如雪松,发丝微垂,道:“外表无异常,内部生机全无,若非精通药理,否则看不出他因毒而死,只会认为是正常病逝。”
怎么还精通药理了,天底下还有师兄不会的东西吗,云闲想起什么,匆匆道:“大师兄,你等下。我拉你进传音阵,薛兄会稍懂一些。”
宿迟很快被挪进了六人小阵里。原先是有七人的,即墨姝走了之后,魔气消散,得下次重新再加了。
“欢迎大师兄入群。”云闲道:“掌声!”
薛灵秀:“……”
祁执业:“……”
姬融雪:“啪啪啪。”
乔灵珊:“喂。云闲。那边的三长老好像要吃人啦!”
云闲为防传音被偷听,让宿迟用了符,再由他主动构建音阵。宿迟修为和众长老相差无几,现在三长老只能知道这群人在公然拉群说小话,却听不清楚到底在议论些什么了。但是想也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宿迟将方才说的话再度重复了一遍。术业有专攻,这下是薛灵秀的领域了,只是他注意的点不是这个,而是蹙眉道:“你也会药理?”
听起来语气有些不善。好像宿迟若是说“会”,他便拒绝与其沟通了。
云闲想,薛公子真是个很奇怪的男子。有时心胸宽广,被她薅了快一年羊毛不还钱也不在意,有时心胸又只有芝麻那么点大,比如现在。
“不精通。”宿迟道:“只是碰巧见过此毒,广陵丹。”
“广陵丹,我有所耳闻。症状也的确如你所说。”薛灵秀否认道:“只是,这毒罕见,用毒条件也苛刻。中毒之人必须得本就负伤或是重病,还需日积月累地下药,最后还不一定能成。就裘漠的情况,用这毒下药,不如再等五年让他自己死,那更没有痕迹了。”
云闲愕然:“这样说,那毒丹下不下有什么区别?”
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
“这本就不是用来害人性命的,云闲。”薛灵秀沉吟道:“这是一些宗门研制出来施刑逼供所用。”
外表看似毫无痕迹,只是伤病拖累,所以导致人虚弱,昏沉,无法起身。
但实际上用了此丹,内里如同焚炉烧灼五脏六腑,剧烈疼痛,却有口无声,说不出,喊不出,只能忍耐,再忍耐,持续到快要死去的那段时间,终于回光返照,会让人以为自己性命有所希望,实际上再过三月,便会衰弱致死。
“好狠的毒丹……”乔灵珊感叹道:“薛道友,你知道是哪些宗门吗?”
“忘尘门是首创。”薛灵秀看向还未进殿的南荣红,女子风姿绰约的背影在风雪之中,静若浮萍,他低低道:“南夫人,便是忘尘门出身。”
一行人毛骨悚然。
说老实话,不怪锻体门不怀疑,在来到这里之前,的确并没有人会怀疑南荣红。
她在锻体门这么多年,与裘漠相敬如宾,不说有多么恩爱甜蜜,绝对也是尽了大众眼中作为掌门夫人的“本分”。裘漠卧床不起,她便辞去事务,日夜在榻边照顾,四处寻访灵药,不离不弃。可现在想来,就有些令人深思了。
“想不明白。”云闲皱眉道:“裘卓、裘丹,甚至大小姐你,想杀掌门我都能理解。姬尚前辈……也能理解。只是南夫人,如果真是她做的,她到底为什么要杀裘漠?这对她似乎并没有任何好处啊。”
忘尘门现在已经与锻体门在一条船上,锻体门大乱,对她所属宗门一点好处都没有,反倒极有可能遭致灾祸。对她自己,就更没有好处可言了。
总不可能就是看夫君不顺眼很久,所以便要下毒杀他吧?当然,不是不行,这也是一个动机。只是,要杀要剐一刀的事,以南夫人的药理,想要不着痕迹地杀死裘漠并不是没可能。又何必用广陵丹这种刑讯逼供的药物,是来单纯折磨他么?有如此深仇大恨?
想不通,实在不明白。
“时间不对。”沉静中,姬融雪又启唇,道:“按照薛道友所说,广陵丹回光返照之后还需三个月才会衰弱致死。昨日与长老一叙,得知父亲的确有类似‘回光返照’的状况,能下床了,还破天荒地召见了裘卓、裘丹,几个长老。次日,他便陨落了。”
薛灵秀道:“……或许,下手的不只一人。只是我们只发现了广陵丹罢了。”
啧,他要是能见到尸体,或许能看出更多。
只是现在宿迟被发现,导致遗体被严防死守,想来是没有机会了。不知锻体门用的是土葬还是火葬,事后能否去挖一下坟……
薛灵秀猛然惊醒,自己被自己吓到了。
什么,他都在想什么啊?!这分明是云闲才会做出来的事好么!
众人一顿分析猛如虎,事情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结合姬融雪与薛灵秀之说法,极有可能是南荣红下了广陵丹,而在裘漠召见众人的那一天,有另一个人下了手。只是究竟是谁,又是用的什么方法,暂时便不明了了。
云闲道:“大师兄,裘漠身上有没有外伤?”
“……”宿迟罕见地露出一瞬动摇神情,“那便要解开衣物查看了。时间太紧,我很快便被长老发现。但裸露出的部分,没有新鲜外伤。留下的陈旧伤痕,便是两年前导致他重伤的那一击。”
云闲突然土拨鼠叫:“啊!!烦死了!!”
声音太大,传音阵众人被她叫得一激灵,祁执业蹙眉:“你鬼吼鬼叫什么?”
“我本来以为到这可以不用动脑子了。”云闲垂头丧气道:“我讨厌思考!!!我很笨!!!随便来个人跟我打一架吧!!我出窍期的实力无处施展,憋死我了!!!”
她晋级以来就没有一个需要武力压制的场合!!怎么回事啊!!
众人:“…………”
这么大声不觉得丢人吗!!!
姬融雪忍着笑意,道:“你不笨,你很聪明啊。”
宿迟坐在她身边,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生硬地将她揽近一些,摸了摸她的头。
三长老在那窥屏半天,见姬融雪非但不知难而退,甚至唇角还开始带笑,真是气的脑门鬼火冒。
这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地方?!没看见大家都一片愁云惨淡之色吗?!好吧,他也明白,或许大部分人并不愁云惨淡,多半都是装的——毕竟自家掌门死了都不一定会伤心,更何况别家掌门,但好歹装也要装一下吧!!那可是你亲爹啊!!!
祁执业方才一直沉默,现下却突然道:“你们有没有发觉,殿内愈来愈冷了。”
“是啊。”乔灵珊都快被冻出小鼻涕了,但她本来就很冷,分不出什么大差别,“天气又变差了吗?”
“不。外头的太阳出来了。”祁执业抬手,他腕上的佛珠开始泛光颤动,面上肃然,“若不制止,灵体可能便要出世了。”
锻体门众人还浑然不觉。
原本裘漠就死前受尽折磨,还被自己最亲近之人所害,执念未消,现在又眼睁睁看着不知哪位,或是不知哪几位的杀人凶手还敢如此轻松地坐在丧宴之中,别说他了,真是佛也发火。
姬融雪道:“……丧宴之中,掌门变为灵体被野生和尚超度。这应该会是百年内最大的笑话。”
“什么野生和尚?”祁执业浓眉一蹙,说话更是混不吝:“赶紧想办法让你爹消停点!”
姬融雪摊手:“我爹要怎样,生前我就管不了,死后就更难管了。”
“什么你爹我爹!!少说点!”人都升天了还这样,功德告急,薛灵秀较高的道德水平让他怒道:“真是……听不下去了!”
一片混乱,就在这时,丧宴吃了一圈,大长老轻咳一声,在场众人立马便齐刷刷放下筷子。
正题终于来了。
南荣红闻声转头,面色唇色苍白,在风雪中犹如一束灼灼白梅。
她带着身旁身后众人,缓缓走进大殿之门。
十丈,八丈,五丈……
就在这行人走进三丈之内的瞬间,云闲面色一变。
她胸口的那颗魔石灼烧起来,正在前所未有地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