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9
云闲被枝条裹挟, 浑身气力尽失,风筝一般被带到了半空中,直直对上笑面佛陀那张脸。
她那张脸, 已经完全看不出明仁的半分影子, 满是不得而出的戾气和自我压抑的疯狂, 扭曲地蒙上一层血色,枝条扭转, 变成一道锐器,呼啸向云闲灵府袭去,云闲伸掌抵挡,掌心却直接被刺穿而过, 锐利顶端摩擦过血肉,在众人瞬间难看的面色中,终于被缓缓止住。
止住,意思是没捅穿,不是没捅进去, 云闲痛得要死,咬紧了牙关才没喊出来, 听到自己灵府里的元婴小蓝人一阵惊慌猴叫四脚朝天,还有心思笑:“……你原来能发出声音啊?”
不得不说,这痛啊痛的,也就习惯了。
太平崩溃道:“你少说两句吧!我真是无语了!我在剑阁被镇着都比跟你出来好!!”
这话在四方大战完说了一次, 唐灵国时又说了一次, 可太平剑到现在还好端端地继续别在云闲腰上, 按照这个形势, 可能要变成口头禅了。
即墨姝咬牙, 再度催动所剩无几的灵气, 紫光闪了一瞬,勉强崩开一道枝条,却又重被裹进。
她对魔气有抗性,已经算是情况较好的了,其他人被裹成了茧,姬融雪那个茧正在传来砰砰砰的击打声,那边的明光大师生死不明,她眼底闪动,狠狠一攥手掌——
笑面佛陀防着她去救云闲,没想到她做了个假动作,把那头的明光给卷了过来,柳晖手一松,吓道:“你想干什么?!你不会是想当场采补什么的吧?!我警告你明光大师可是佛门唯一指定吉祥物……”
“闭嘴!你脑子有病吧??谁要采补老头!”即墨姝阴着脸道:“要死就用完紫金钵再死!现在死了也太便宜他了!”
她伸手,将明光面上萦绕不去的黑气吸取回来,明光眼球微微动了两下,她大事告成,把这秃驴随手往地上一丢,看向那头浑身浴血的宿迟。
即墨姝跟祁执业不熟,但好歹见面还能不由分说互相辱骂以持续话题,但跟宿迟就真的,没有任何话说。宿迟对魔还是对人都是一样的态度,因为太普通所以即墨姝都有点不适应了,她道:“那谁的大师兄,你上不上?”
宿迟把剑尖上的血点甩掉,沉默点头。
二人无需过多交流,足尖点地,便尽全力挣脱束缚,魔光剑光霎时爆射而出,击打在那根枝条上——
但那根枝条纹丝不动,还是插在那里。
笑面佛陀竟不知什么时候,将周身膨胀的枝条都渐渐往回缩,将省下的灵力全都注入面前这根枝条上,牢牢抓着云闲不放。
她竟是铁了心,宁愿其他人跑走,也不愿放走云闲了!
姬融雪终于找到了机会,一举将茧击破,碧绿兽眼看着半空中的笑面佛陀和云闲,缓缓凝重地皱起了眉毛。
风烨也觉得很神奇,为什么一头狮子脸上能看出皱眉毛,但现在不是看这个的时候。
也不知云闲是倒霉还是幸运了。倒霉是被针对,幸运是,虽然笑面佛陀等于一刀插在她灵府里,但至少还没有马上要杀她的意图。
谁也猜不出笑面佛陀要做什么,云闲在她手上,全员便都被牵制住了,东极法杖一开,祁执业抬眼,道:“你想干什么?”
凝滞到化不开的空气中,笑面佛陀将这些恼人的声音全都忽略,她布满血丝的瞳孔看向云闲,内中金光黑光交错闪烁,终于缓缓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你们都说我错了。我也很想知道,我究竟哪里错了?”
她终于开口了。
能交流,就代表神智至少在此刻是较为清晰的,但……
众人惨不忍睹地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要抓云闲啊!在这里哪怕抓个即墨姝都比较有辩证思想吧!
云闲腹部的血潺潺往下淌,她先是惊了一下,随后垂眼,对下方心急如焚的众人道:“别担心。我没事!区区致命伤……”
被拉出来的薛灵秀:“你能不能正经点?!”
“哈。”云闲看场面太紧张,想着活跃一下气氛,她伸手抓着枝条,竟然就这么站了起来,期间脸色一白,和笑面佛陀平视,不着痕迹地朝宿迟摆了摆手。
别过来,大师兄。
看她发挥就是了!
宿迟浑身的灵气骤然一泄,他顿了一下,眼中略显诧异。
即墨姝传音道:“为什么不去??”在场的分神期除了明光,便只有他了!
宿迟将剑入鞘。或许他用不用剑都是一样,又或者不用剑其实更强,他只平淡道:“我不会让她出事。”
若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有把握把云闲救下来。
说是这样说,但云闲心中也没底,她站直了,坦诚道:“佛陀奶奶,是这样的。我在莲座里没有好好读书,金刚经目前也只记得第一句。你要和我论佛,我应该真的说不出来什么。”
笑面佛陀仍是直直看着她,漠然道:“告诉我,我哪里错了。”
看来,神智也只是比较清晰。
云闲问:“说不出来会怎么样?”
笑面佛陀冷然看着她,答案明了。
说不出,就去死。
这是真的送命题了。
“我太过相信人性,所以曾经犯下很多错误,害死过很多人。每个人我都记得,他们因我的错误而死。所以我改正了。”
见云闲不说话,笑面佛陀余光看向角落里的芳菲一家,厌弃地将自己造出的幻影捏碎而去,语气冷漠:“我改正了,并且没有再犯。可为什么,我从前犯错的时候,从来没有人说我是错的,可我开始做正确的事了,反倒一个两个都跳出来告诉我,你错了,你大错特错,要镇压我,要超度我……我是人,不是魔,为什么要超度?可笑至极!有这个功夫要来镇压我,为何一开始的时候却不见人影?!”
明仁在十九岁时就死了,笑面佛陀却永远停留在那年的影子里,真正到了本相时刻,说话语气竟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甚至听起来有些难言的稚拙。
她看向下方众人。
每个人脸上,都是不好的表情。惊惧,愤怒,警惕,悲伤……这么看着她,就好像她是一个怪物,一个杀人凶手。可她明明在做善事,却为什么得不到善果?
总是这样……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几十年来都没有任何改变。人还是一样的恶,但没关系,所有人在她眼里都是一样。她一视同仁,只留下善的一面,这世间的黑暗终将会被荡涤而尽。
寂静中,云闲开口道:“你的确错了。”
在场诸人的心霎时狠狠一揪。
事到如今,云闲要如何存活,只看她有没有说出对方想听的话——而想也知道,笑面佛陀怎么可能想听到这个答案?
果然,下一瞬,笑面佛陀冷笑一声,道:“我错了?!果然,你们永远只会说一样的话。我问你,我到底哪里错了??我是对的。绝没有错!事实也正是如此!莲座绵延千里,收容过无数人,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争执,任何战役,若是当年法喜宏愿两国能如此,又怎么可能会开战?凡事不从源头抑制,就不如不要抑制!”
“可源头到底在哪里?”云闲道:“你出的那一掌是源头吗?住持去法喜那一趟是源头吗?还是挥出的那一锄头是源头?再往上算,迦蓝分裂是源头吗?不分裂就不会有这种事了!再往上算,要是老皇帝不被馒头噎死,如果两个国主没被生下来,如果迦蓝一开始就不存在,是不是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追其源头压根就没有意义。”
“你没有懂。”笑面佛陀摇头,道:“追根究底,这世上的惨事大多都由心中的恶意而生。跟锄头没有关系,没有锄头,还会有锤子,剪刀,斧头,杀意不消,只会连绵不息,仇恨蔓延,才会引起战争,这才是源头!”
柳晖道:“感觉有道理啊。”
乔灵珊:“……”你个刀宗的说个屁啊!
云闲:“嘶,太平,感觉她说的对啊。”
太平真是想不到自己一把剑还能兼任我方二辩:“感觉对个屁啊!!就算确实对,这人说的对跟她做的事对是两码事好吗?!”
受不了了!
“你说得对,跟你做的事对是两码事!”云闲神色一厉,道:“论迹不论心,人性复杂,只凭心中恶意就要定罪,这又为何不算一种滥杀无辜?”
笑面佛陀:“难道要等他们杀了人,放了火,事情都尘埃落定之后,再来惩罚吗?那死在这些恶人手下的无辜之人,又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般飞来横祸?等战争已经被掀起,无法停止不死不休的时候,再将领头之人抓来定罪——有用吗?!人性本恶,那些人不值得同情,该死!我做的只不过是让他们开悟向善,仅此而已。人是未开悟的佛,佛是已开悟的人,只要向善,处处都是桃源。”
“……不。”云闲脑瓜子都快转冒烟了,道:“和平才是短暂的,战争难道只是因为一方对另一方有恶意吗?不!只要有利益,只要有分配不均,就会有冲突,就会有或大或小的战争,这才是源头,是无法改变的历史规律!”
柳晖恍然大悟:“感觉也有道理啊。”
乔灵珊:“……你能不能闭嘴听着?”
笑面佛陀冷笑道:“利益?莲座之人,压根不会——”
云闲打断了她的话:“你试过吗?”
笑面佛陀:“……试过什么?”
“你将这些人圈养在莲座之中,有饭吃,有水喝,每天和和乐乐。他们自然不会因为有冲突而产生恶意。就算有,也因为抵不过对天罚的恐惧,所以不敢生出。”云闲向前一步,道:“你试过吗?若是把他们放在一个恶劣环境里,稍微不劳作就吃不起饭要被饿死,被征着重税,地里就种五个苞米自己只能吃到半个,就像当年的法喜宏愿国民,你觉得是他们愚蠢恶毒,市侩低俗,可在同一处境中,莲座之人还能这样吗?”
笑面佛陀一怔。
“你说莲座人都向善,是因为你将他们恶之一面抽出了。你实验的那些人性情大变,所以你觉得你成功了。”云闲道:“不,你从来就没有成功过。不然为什么,那些被你放归回去的人,明明没有到岁数,却还是被天罚身亡?他们不是向善了吗?为什么还会对其他人产生杀意?”
“一念善恶,你要如何用此来审判一个人!”
场面寂静了一瞬,笑面佛陀神色一变,竟是愈发狰狞:“可笑!!胡言乱语!!你在给恶人找理由?!大家都是如此,芳菲为何便不会对同类下手??是她过的比其他人要好多少吗?”
“我没有给他们找理由。纯粹的善人,纯粹的恶人,又有多少?大多数普通人只能随大流,为求自保,说善肯定不是,但说恶,又算不得极恶。”云闲摇头道:“即使是再美好的桃花源,也会有人报持恶意,再深重的淤泥,也会有人心存善念,你从前是佛门弟子,难道还能不知吗。”
“我从前是……佛门弟子……”笑面佛陀眼前像是闪过什么,竟是惨然一笑,“我宁愿我从未是过。”
祁执业的指尖微微一蜷。
笑面佛陀这罕见的似人神情只表露了一瞬,又迅速被坚冰所包裹:“恶意,和杀意,不同。若是有人跨过了那一道底线,他便不能称之为人,当受天罚。”
“……可杀意,与杀意,也不同。”
云闲像是有些犹豫,最后仍是避开不提,“离杀意到付诸行动,有太长的距离了。不论前因如何,我对一人有杀意,并打算下手,可那天我突然看到我年迈的双亲,我觉得我不可以这样做,于是我收手了。这是杀意。我已经筹划好时间了,也定下计划了,可临到最后一瞬,我想起他可能会很痛,会流血而死,我觉得无法承受,所以我收手了。这是杀意。甚至,我已经下手了,他受了伤,躺在地上哀嚎,我惊觉我自己做了什么,连忙为他疗伤止血,并去自首——这也是杀意。可哪个该死,哪个又不该死?”
笑面佛陀瞬间被激怒了,她咆哮道:“难道这世上还有需要谅解的杀意吗?!!”
“……明仁前辈。”云闲面色唇色都一片惨白,她看向笑面佛陀,用极低的声音道:“那为什么,令堂想要杀死你时,你并没有感到杀意呢?”
当时,笑面佛陀就已入魔,若是她的母亲真有杀意,何必等到进门,在产生念头的那一瞬间,便会当场暴毙而亡。
她或许也是一直抱着这般念头,可那枕头压在她的面上,如同儿时无数次温和的触摸,娘的眼泪却不是因为欣喜,一串串如露珠般打在她僵直的手背上。
“润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娘不能再让你这样下去了……原谅娘……”
枕头上的力道颤抖,或许是因为年迈,或许是因为不舍。想用这种方式杀死一个修真者,简直天真地令人发笑,可笑面佛陀大睁着眼,心中无波无澜,只有一个黑暗的念头在心头无助咆哮——
“她真的想要杀我。她是真的想要杀我!!”
笑面佛陀可以依旧坚持看不见那明显是自己造成的伤势,可以依旧坚持那是天罚,强行忽视一切不合理的衔接处,但她却在此刻,浮出了一个轻飘飘的念头。
或许娘是想杀她,但娘可能更想的是杀掉自己。
娘怎么会不知道她会发现,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是在祈求她醒来,是在祈求她结束这场折磨吗?
因为她做了这一切,所以死亡对他们来说是一场解脱?
笑面佛陀僵在半空之中,一时之间竟没有说话。
众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底下人群还在涌动,紫金钵的金光重又亮起,明光口吐鲜血,缓缓坐起。
从小到大,祁执业从未见过师父这样的神情。明光大师偶尔会发怒,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不大喜大悲的稳重模样。在晚辈心中,长辈一向都是无坚不摧、能够遮风挡雨的堡垒,第一次,他又看出了无力。
就像明仁第一次看见住持面上的无能为力般,他怔住了。
“是我的错。”明光道:“明仁,是我的错。”
笑面佛陀漠然道:“不要叫我这个名字。”
“……”明光道:“是我没有早点发现,是我太软弱。认清自己没有能力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我早在那年就知道,我不如你,我也没有任何能够统领佛门的才能。所以,住持让我做什么,我便去做什么,让我去救援,我便去救援,让我回山,我便回山。让我去大战,我便去大战,让我留在佛门,我便留在佛门。假如我那时在场,假如我追上去了,假如我找到你了,那事情会不会就不……”
“跟你有什么关系?”笑面佛陀不知为何而发怒:“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明光霜白眉毛微敛,他将紫金钵拿起,道:“是我的错。”
话语中竟透出一种决然。
祁执业道:“师父!”
血雾间,本该散去的芳菲幻影竟然又出现在了笑面佛陀的视线中。
几十年来,她将这三个幻影碎了又凝,凝了又碎。每一次看到她们,笑面佛陀就感到一阵剜心般的痛楚。她甚至没办法化出正常样子的芳菲,只要想起,就是死时的惨状,一次又一次,像是凌迟。但她太孤独了,她需要有人陪着。
她太想芳菲还活着了,她有时还会和幻影聊聊天。
本该趋于稳定的神识再度开始混乱,她将幻影挥散,可如鬼魅般,面色青白的芳菲又出现在她眼前。
笑面佛陀道:“你要说什么?”
芳菲张口,说:“是我的错。”
莫名其妙!!笑面佛陀将她捏碎了。可一个芳菲消失了,另一个又出现,又张口说“是我的错”,笑面佛陀心中如火在灼烧,她捏碎了一个又一个,可每一个都在说“是我的错”,终于,她控制不住地怒吼道:“你有什么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啊???”
芳菲静静看着她,似笑似哭,生动如真人:“我该早点联络你的。你给我的木像,我不舍得摔碎。要是我能早点见到你就好了。要是能再跟你说一句话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笑面佛陀道:“就算我早点过去,你以为你就不会死吗?!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无辜的人……”
“如果早点见到你。”芳菲静静说:“我就能亲口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错了。”
笑面佛陀呆住了。
有一瞬间,她扭曲的神色竟看上去有点想要落泪。
芳菲还在重复:“是我的错。”“如果能早点告诉你。”“是我的错……”笑面佛陀打不走,挥不散,只捂住耳朵,道:“你在说什么啊……你在说什么啊!!芳菲!明明,明明和你就没有关系啊!!”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只是个普通人,是个再无辜不过的人,你根本没有能力去应对这一切,凭什么要说是你的错?!
枝条疯了一般舞动,在模糊不清的视野中,传来了云闲飘渺的声音:“所以,明仁前辈。你凭什么觉得这是你的错?”
凭什么觉得这是她的错?
笑面佛陀道:“如果我能早点发现……”
祁执业:“战争也还是会发生。”
笑面佛陀:“如果我不出那一掌……”
姬融雪:“战争也依旧不会结束。”
笑面佛陀都要不知所措了:“如果……如果……”
乔灵珊:“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薛灵秀:“要说有错,大家都有错,要说没错,大家都没有错。”
“……”
“什么佛是开悟的人,人是未开悟的佛?”即墨姝冷笑一声,道:“放什么狗屁!睁眼说瞎话!佛就是佛,人就是人!人要吃饭,要生存,要拼尽全力,随随便便就会死,佛要吗?!佛只要整天坐在上面听秃驴敲木鱼就好了!当然嘴巴一张什么话都能说!你用佛的标准去要求人?!我都看不下去了,你把人当做人来看吧!”
笑面佛陀嘶哑道:“你们又懂什么?!你们又知道什么!!!”
无论如何,她都不可以听,不可以接受!因为,因为他们说的不对!如果是对的,那她这些年……这些年来做的事,又算什么?!!
“明仁前辈,把人当做人来看,把自己也当做人来看。”怎么圣女大人抢台词,算了不管继续说!云闲表面丝毫不显,道:“是人,就是有做不到的事情。就是有无可奈何的事情,不如说,人的一生,无奈的事情比如意的事情要多得多。就连佛,也不敢说要拯救世界,人力有穷尽,能救出来是最好的,可没能力救出来的,难道就算是你害死的吗?!”
“好!说的真是太好了!”笑面佛陀哈哈长笑起来,“那我问你!佛门的做法,在你看来便是对的吗?!便是最好的吗?!我的做法,便是错的,便是差的吗?!”
明光的神情骤然凝住了。
……果然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
明仁几十年来盘桓不去的心结。究竟谁对谁错,孰是孰非,到底要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又到底怎么做才能力挽狂澜?
佛门要她不能还手,她还手了。佛门要她不要下山,她下山了。可每一次结果都是最差的结果。
那魔当晚对明仁说的话,如同诛心。魔对明仁说,先有苦海后有佛,难道没看到战争期间烧香拜佛的人多了多少?若是太平盛世,佛还有人供奉吗?还需要建佛庙吗?魔对明仁说,好好想一想,最不想结束战争的,到底是谁……
如此荒唐的言语,明仁或许没有信。或许,信了一点。但后来,没有人知道了,因为她已经变成了笑面佛陀。
一片寂静中,云闲突然道:“不是最对的,也不是最好的。只是,总得有这样的人啊。”
即墨姝唰地转头看她。什么,她竟然还能说出这种话……等等。
宿迟盯的有点太明显了吧!眼珠子倒是动一动啊!
云闲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了,她都没打好腹稿,可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了:“实不相瞒,我从四方大战就知道,佛门做法是如此了。如果没有祁道友,估计大师兄一行人连个乌龟都不想杀,陷在坑里超度兵灵能超度几天几夜。被刀宗天天背地里骂蠢驴,也只是一笑而过。好处不要,坏事全自己担,成日被帮助的人背刺,屡教不改,导致蝉联门派人数最少大赛第一名好多年……”
祁执业和柳晖争相脸绿:“……”
明光礼貌提醒道:“云小友,今年是剑阁。”
“好了这不重要!”云闲一噎,又道:“总之,一直都是这样。所以近年实力开始逐渐有衰弱的趋势,可能以后会有所改善吧……这都是题外话了。嗯,我的意思是,不能说错,也不能评价对,只是,这是佛门的选择,既然是选择,承担后果便不会后悔。可以嘲笑他们蠢,好心没好报,好心办坏事,天天被人坑……反正和尚不会还嘴。可是,无论是谁,都希望自己在掉进泥坑不知所措的时候,有这样的人奋不顾身来拉自己一把的吧。”
云闲看向笑面佛陀的眼睛,道:“就像你当初还的那一掌一样。那是陷阱,是圈套,是针对十九岁明仁的杀招,可你是在救人,你没有错。”
笑面佛陀看着她,茫然了:“谁都没有错……?”
那究竟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你可以是明仁,也可以是润德。佛门不是你一人的责任,你可以选择承担,当然也可以选择放下。”云闲理直气壮道:“我是剑修,我没文化。我搞不懂到底谁对谁错,或许没人能搞懂。反正我只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如清风吹过魔障,第一次在长久的静默中,将蒙住心窍的沉疴吹开。
几十年缠绕的心魔中,无数个选择的节点开始紊乱,画面一点点向前推进,人影散乱,云闲问了明仁一个,她此前问过祁执业的问题:“如果能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做吗?”
画面停在最后的最后,少年明仁将脸上的眼泪擦干,埋葬了芳菲的尸体,她还是带走了那颗香囊。
她还是奔上了佛门那看不见尽头的长阶,看见了垂垂老矣的住持。
住持疲态尽显,对她道:“……明仁,是我的错。”
明仁却摇头,对住持道:“对不住。”
她忽略了耳边魔咒般的暗语,而是退出山门,对着那巍峨到看不清的慈悲佛像,最后磕了三个头,站起身,将披着的袈裟褪去,轻轻放在老人的手上。
明仁:“润德,就此自退山门。”
退一步海阔天空,住持看着她,眼底泪光渐渐,却还是笑了:“……去吧!”
世间大道万千,她自问心无愧。
不久之后,两国内出现了一个年轻的神秘大侠。大侠总是蒙着面,一手功法宛若游龙,眼神如雷似电,救下了不少人,自然,也杀了不少人。
自法喜到宏愿,再到后来的珈蓝,十九岁的大侠,身依旧轻,手依旧稳,沉默寡言,平静似水,唯有在出手之前,会摸一摸腰间那只破旧的香囊。
有人说,大侠会帮父母买油条当早餐。有人说,大侠竟然第一次喝酒。有人说,大侠会哭,在看到春季的芳菲花时。也有人说,大侠会笑,但看着又好像不是幸灾乐祸——
“我去,佛门的明光法师劝架又被打啦!”
“哗!又被打?!这个月第几回了?我看佛门的人练的不是金钟罩,练的是龟壳吧!”
“笑什么笑?人家有多抗揍你们是不是不知道,我一路缩在他袈裟里,那么多人啊,愣是一拳都没挨到我……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感谢明光法师,明天再去上香!”
“……”
画面骤然破碎,化为点点光芒,照亮了明仁的脸。那宛如少年一般的脸,现在却缓缓流出泪来,笑道:“可是,一切都已经晚啦。”
云闲沉默地看着她,抿住了嘴唇。
“我多想再跟娘亲吃一根油条啊。如果我再大一些,可能会成了鼎鼎有名的盖世大侠,当然,也有可能,还是想念佛门的生活,决定再回去当住持,让佛门在我的管理下,发扬光大!反正明光也抢不过我。我一定,不会让第二个明仁出现的。算了,谁知道呢?或许总有人会完成我的愿望。”
明仁的语气也重回少年,雀跃活泼,这是她最本真的性子,但脸部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老化下去,“只是,越回想就越痛苦,越痛苦便越催眠自己,一旦踏入深渊,我便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了。”
晚了就是晚了。世间没有如果,向来残酷如此,走错一步,一念之差,之后便是万劫不复。
明光终于流泪了:“润德……”
明仁说:“那边那个黄金馒头!之前心魔的事,对不住。但你也要反思一下自己,怎么能这么容易就被我带跑了?”
祁执业苦笑道:“明仁前辈……”
枝条一点一点断裂蜷缩,象征着她灵气的迅速衰弱。
在醒悟的那一瞬间,明仁便心存死志了。
“好啦!别哭了,哥,真的很丑。更何况你现在老了,看起来更丑了。”明仁道:“我已经记不清,我这些年杀了多少人了,意识昏沉,一直用本能行事。但是我记得,那个魔,叫做蚩尤。”
“蚩尤?”即墨姝追问道:“还有更详细一点的特征吗?”
“有。”明仁沉思道:“他穿得好清凉。”
众人:“……”
这是最没用的特征了好吗?!!还有魔教竟然从八十年前就开始有不穿衣服的传统了吗?!
见众人一副吃了粑粑的脸,明仁那张已经老态横生的面庞竟然乐了,道:“开玩笑的。他的右耳上有一个缺口。”
云闲真是不可思议:“不是吧,这种时候您还开玩笑啊?!”
众人怒道:“你有什么资格说她!!”
已经萎缩的枝条再一次膨胀而起,直直向众人爆射而去,云闲吓了一跳,来不及躲,只看到这闪着金光的枝条瞬间没入了自己灵府里,开始灌注灵气!
这可能是最后的馈赠了。
宿迟“噌”一声就到了她身边,拔剑四顾心茫然。
云闲:“……”
宿迟:“……”
“大家都有枝条插,为什么不给你啊。”云闲道:“大师兄,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宿迟道:“我不知道。”
那枝条才灌了两下,云闲就发觉有点不对劲了,她感觉脑袋里逐渐闪出金光,一些她死命都没背下来的《金刚经》片段闪现,差点把她吓晕:“……等等!!明仁前辈!明仁奶奶!!你这灌的灵气还夹杂佛门大智慧啊?!我是剑修!一日剑修一生剑修,我不想去剃头敲木鱼啊!!”
“这有什么?结合一下嘛!佛魔都能结合,你这个小意思。”明仁想在最后也开开心心的,难得和人说这么久话了,“要我说,佛剑比狗狗剑好听多了!”
“不是,那又不能比——”云闲猛然睁眼:“不是吧奶奶?!你平时走火入魔也没耽误看小报啊?!”
等等,小报肯定是不能看的。
明仁肯定是看了自己的心魔。糟糕,云闲对自己的心魔完全没有信心,里面肯定是污秽万分啊!
果然,在云闲要死的眼神中,明仁看向了她身边的宿迟,老奶奶又乐了。
“这位美人大师兄。”明仁在消失的前一瞬,无比快乐地喊道:“你知道吗?你的师妹对你图谋不轨——”
众人:“………………”
明光大师连眼泪都不知该擦不该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