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夏前往矿坑探查的时候,第九次远征也开始了。
浩浩荡荡的舰队从主星出发,穿过遥远的星系,在帕米尔的空间虫洞前降落,而后以帕米尔星为据点,向外稳步推进。
曲夏在帕米尔星陈旧的招待所里,听见了星舰的轰鸣。
他抬起眼,从窗户看向灰蒙蒙的天空,星舰像一枚枚棋子那样,整齐的排布在天幕上。
他在光脑上看见了该次远征的新闻,虫族将以帕米尔星为据点,和远方的天迦族争夺中间星系的能源,而艾尔文作为六军统帅,将亲临前线。
艾尔文虽然在家中也穿军服,但表情向来是平静的。可是新闻上的艾尔文表情冷肃严厉,有着不可撼动的威仪,曲夏看着新闻里的他,感觉十分陌生。
曲夏忍不住嘀嘀咕咕: “要是艾尔文知道我是垃圾星的那个军师,他也会用这样可怕的眼神看我吗?”
光是想想这种可能,曲夏就觉得心脏一揪一揪的痛,他摇摇头把怪异的感受摇出脑海,开始专心致志查看眼前的矿坑。
根据他在亲王私域中得到的线索,那个D767实验室就隐藏在帕米尔星的矿坑中,只是这个星系盛产宝石,有诸多废弃的矿坑,曲夏黑进了帕米尔的资料库,找到了近年来官方注册在案的所有矿坑,挨个排查过
去,足足小半个月,才找到了眼下这个矿坑。
这是一处极深的老矿,多年无人拜访,D767实验室就藏在矿坑之中。
曲夏来晚一步,这里人去楼空,但还残留了一些仪器,电子资料被删了七七八八,曲夏忙活了半天,只从之中复原出只言片语,他后来干脆开着飞行器,将实验室的器材整个搬了过来,又陆陆续续搬来了床之
类的生活用品,彻底在这个废弃的实验室里扎根。
在这段时间内,虫族的军队稳步推进,星网到处锣鼓喧天,一派庆贺的样子,曲夏的解析也日渐推进,私域残留的信息令他触目惊心,帝国的皇帝登基前做过不少类似的事情,为了登基弑兄不说,还大肆铲除
异己,前帝国的几位中将就是这样死在了战场上。
曲夏将这些信息拷贝留档,收拾收拾被子睡觉。
他刚一闭上眼,又猛地睁开。
利用药物铲除异己?让中将死在战场上?
对亲王来说,艾尔文就是异己!他现在就在战场上!
曲夏掀开被子,再也睡不着了。
他在实验室里艰难的转来转去,最后一咬牙,拿起光脑编辑短信: “上将阁下,我是洛克,我在帕米尔星系,离你们驻军东南方向三百公里的地方,我有信息想要分享给您,您能否出来见我一面?”此情此景,他已经顾不上会不会被缉拿归案了,艾尔文那么好,他是曲夏见过最冷静持重,负责守礼的虫,冷肃的外表下是柔软的心脏,曲夏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坐视他面临危险。他得把消息告诉艾尔文。
但曲夏并没有选择在光脑里说,第一光脑用的是公用通讯频段,并不安全,第二他的旧号已经删了,这是一个三无小号,他没法取取信艾尔文,也没办法把证据转交给他,于是思索片刻,他选择请对方来见
面。
曲夏点击发送,最后将脊背抵在实验室冰冷的金属墙上,闭上了眼睛。救命!感觉马上就要去捡垃圾了QAQ。这么重要的信息能不能将功补过啊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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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公里外,帕米尔星系的营地之中。
艾尔文同诺维尔交代完作战事宜,他脱下手套,合上钢笔,单手撑住了额头。
这位俊美的上将眼皮下有淡淡的青黑,似乎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事实上,沉重的军务占用了他大部分的时间,而小部分的休息时间,他也无可遏止的想起了洛克。他还记得在希尔芙的宴会上第一次遇见小雌虫的时候,洛克略显拘谨,但很懂礼貌,希尔芙一眼就喜欢,这才让他接受艾尔文的资助。毫无疑问,洛克是个很好的孩子,他天资出众,谦和爱笑,虽然作为雌虫太过娇气,让艾尔文老是担忧他的婚后,但作为一个晚辈,他无可挑剔。与之相对的是作为长辈的艾尔文。
艾尔文想,他或许真的不是一个好的长辈。
他一共就养过两个孩子,将诺维尔养的木讷死板,刚结婚便吃了苦头,还是最近那只雄虫莫名其妙转了性子,日子才好上一些。而洛克天性纯善,却是他动妄念在前,无故冷落在后,才让那孩子宁愿放弃主星
的一切,也要远遁而去。
艾尔文撑在窗台,看向眼前无边的夜幕,微微闭上了眼睛。
他问心有愧。
这时,光脑突兀的响了一声。
夜色深沉,除非紧急军务,不会有人此时来叨扰上将,艾尔文垂眸划开,瞳孔陡然一缩。
洛克?
他的手指无意识的收紧,旋即想到洛克本就来自帕米尔星系,如果他逃离主星,选其他地方居住,回到家乡的可能性很大。
艾尔文深吸一口气,问: “你在哪里?”
曲夏飞快发来坐标。
艾尔文在中军大营,曲夏靠近就会被射成筛子,他进不去,只能让艾尔文出来见他。艾尔文点开坐标,道: “稍等,我马上就到。”他片刻不敢耽误,拢上制服,套上外套,匆匆走了出去。副官马休一愣: “上将,这么晚了,您要出去吗?”艾尔文冷淡颌首: “嗯。”
马休头上冒出冷汗:“上将,军情紧急,您作为主将,这个时候离开,恐怕会延误战事啊。”
艾尔文毫无感情的瞥了他一眼,道: “我会速去速回。”艾尔文说完,大步流星的踏了出去。
他启动飞行器,冲天而起,将光脑搁在驾驶舱的正前方,屏幕上的光点一闪一闪,正是曲夏的位置。艾尔文时不时看上一眼,松了口气。洛克还在原地,没有走动。
矿坑距离军部指挥中心有好几百公里路程,飞行器要飞半个多小时,艾尔文见那光点一直老老实实,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当飞行器行驶到原始深林上空时,异变陡生。
艾尔文忽然感觉心脏一痛,旋即是铺天盖地的眩晕感,他呼吸困难,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更糟糕的是,他的精神海奔涌沸腾,顷刻间掀起惊涛骇浪。铺天盖地的痛苦挤压而来,呼吸都变为沉重的负担,他按住额头,急促的喘息两声。
这是……精神海失控?
艾尔文暗骂一声该死,他的精神海一直有问题,是沉疴旧疾,可从未有过如此猛烈的冲击,似乎这么多年的隐忍被一夕引爆。
他死死扣住额头,手臂青筋暴起,飞行器失去掌控,一头栽下,此时飞行位置不高,离地不到三千米,如果不加急抢救,就会直坠而下。
艾尔文疼的眼前模糊,阵阵眩晕袭来,他凭借着对飞行器的熟悉,摸索到了紧急降落按钮,重重按下,飞行器紧急制动,张开旋翼,飞行器速度猛然一顿,但巨大的动能依旧带着它向前,驾驶舱擦着树木的顶
端飞转几周,旋即从树木的缝隙间直冲而下。
古树纵横的枝权拦在半路,但飞行器毕竟是个金属制成的庞然大物,重量不可小觑,树枝并不能托住它,只是提供了些许缓冲,接着狠狠砸在了地上,又在土地上翻滚片刻,停留了下来。
安全气囊弹出,护住了艾尔文的要害,但飞行器的前半部分扭曲变形,恰好卡在了腿骨上。
艾尔文闷哼一声,腿上的疼痛固然剧烈,但精神海的情况更加危急,如果几个小时内不能得到救助,他将彻底失去理智,迷失于无边无际的黑暗海域之中。
严重到了他这种程度,普通的抑制剂已然失效,得是雄虫,而且是高阶雄虫的救助才行,然而帕米尔星地处偏僻,哪儿能找到高阶雄虫?从主星调雄虫支援已然来不及了,更何况,又有哪家的雄虫愿意对个濒临失控的雌虫伸出援手?
艾尔文有一瞬间,想要结束生命。
失去理智的高阶雌虫会是个嗜血残杀的怪物,他们会疯狂的屠戮周遭的一切,直到生机耗尽,然后死亡。现在艾尔文降落在原始密林,周围没有活物,可如果他失去理智之后,遇到了进山采药的人,或者他张
开翅翼,飞到了边缘的村庄呢?那他将成为彻头彻尾的杀戮机器,甚至会将周围杀的血流成河。
保护虫族领地下的所有子民,是艾尔文毕生的信仰,如果必须是这样的结局,那他宁愿……
还没等他想好宁愿如何,光脑又响了一声,曲夏的电话打进来,他听上去有点迷惑: “艾尔文,我看见你的光标不动了,你还没有到吗?”极度痛苦之下,艾尔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难耐的喘息声回荡在飞行器中。曲夏皱起眉头:“艾尔文?”
通讯器里断断续续传来气音,声音的主人似乎压抑着痛苦,曲夏焦急道: “你受伤了吗?”没人回复他。
曲夏飞快穿好鞋,从矿坑里跑出来,然后跳上飞行器,他一直定位着艾尔文的位置,直接为飞行器设置导航,直到飞行器喷火启动,朝目的地疾驰而去,他才抽空安慰艾尔文:“没事,我马上就到了。”艾尔文痛苦的闭上了眸子。
他艰难的蠕动嘴唇,从发白失血的唇瓣里挤出几个字:“……不要来。”“……洛克……不要来!”他快控制不住精神海了。幽深的水流汹涌湍急,冲刷着所剩无几的理智,洛克赶到的时候,恐怕正是他崩溃的时候。
他是S级别的虫,洛克那种文弱的研究员在他面前不堪一击,只需要几秒钟,上将钢铁般的翅翼就会划破雄虫的咽喉。
艾尔文的眸子里浮现出绝望的神色,难道在死之前,他还要拉着洛克一起垫背吗?他竭尽全力,断断续续的吐出破碎的字句: “不,不……不洛克。”“算我求你……不要来……”
声带由于过分的痛苦扭曲变形,词句变得含混,音量变的轻微,艾尔文不知道洛克是否听见了他的话,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重复。
“不……不要来……”
旋即,窗外大亮,是探照灯的灯光扫了下来,通讯器中传来洛克惊喜的声音: “我找到你了!”
艾尔文急促的喘息两声。
他的全身浮现出狰狞的虫纹,这是失控的前兆,而窗外传来了螺旋桨旋转的声音,接着,洛克的飞行器缓缓降落,停在了离艾尔文不到一百米的地方。
接着,那架飞行器的窗口打开,曲夏提着灯,从上面跳了下来。艾尔文透过窗户,在一片模糊中,看见了洛克清秀文气的脸颊。
看见艾尔文的瞬间,洛克的面容露出惊喜的神色,如同故友重逢,这只天真的小雌虫还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也不知道飞行器里的远不是他认识的艾尔文,而是一个失控的怪物,只需要最后一点点刺激,他就
会直接崩溃。
“……走!”艾尔文咬牙: “走啊!”
或许是隔着玻璃,或许是唇语太过难读,或许是重逢的惊喜让洛克没能注意道艾尔文的异常,他没有丝毫的停歇,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
艾尔文重重闭上眼腈。
他颤抖的想去摸飞行器的火花闸门,现在撞成了这样,飞行器的燃油必然泄露,如果点燃火花,大概率引燃飞行器,可以在出事之前烧死他,但是他们的距离太近了,艾尔文没办法确定冲天而起的烈焰是否会伤到小雌虫。
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曲夏已经走到了眼前。
艾尔文已然说不出话了。
他的心中只余下绝望,精神海却忽然被抚慰了一般,稍稍缓和。
在他惊异的目光中,曲夏拉开了舱门。
他提着灯,穿着防风的厚斗篷,而后在艾尔文身边跪坐下来,将灯放在一边,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颊。
“没事了。”曲夏说: “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