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阳光自?透明的窗纱透进泉露殿里, 悠悠照在桌案青瓷美人觚里盛着的数枝蔷薇花上,鲜红色泽衬得满殿金碧辉煌。
泉露殿是贵妃的寝宫,如今是安平郡主纪静涵的处所。
殿内紫檀香木作梁, 翡翠玛瑙为灯,珊瑚为帘幕,珍珠为柱石。九尺长的浮幽木阔床边悬着鲛绡蝉翼帐, 帐上遍绣滚露丝线蔷薇花,风起帘动, 如云遮雾绕一般。
可见陛下对外甥女的宠爱。
二皇子楚席昂覆灭后?, 贵妃一族也跟着覆灭。贵妃本?人被打入了冷宫, 不日后?自?裁谢罪。
安平郡主纪静涵作为长公主之女, 本?应同贵妃一样遭受牵连责罚, 但?陛下怜她年幼,未曾褫夺她的封号,亦未降罪责罚于她。还将她这名孤女接至宫中,好生抚养。
自?此空出的泉露殿,便成了安平郡主纪静涵的处所。
“涵儿。”皇帝下了朝,来?泉露殿看望自?己的外甥女:“在宫里住得可还习惯?”
“都习惯的。”纪静涵乖巧地行礼。
“习惯就好。”皇帝坐在泉露殿里,饮着茶水, 目光怀念地看向殿外茂密葱郁的香樟树:“昔年你母亲也似你这般大,在这宫里跟你一样的文静内敛,不爱说话。她与朕虽非同胞所出, 却最是关系亲密,朕幼时受她恩惠颇多。”
纪静涵眼里噙着泪,点?头?道:“母亲也时常跟涵儿提起,说她幼时在宫里不受宠爱,时常受其他皇女们?欺负, 多亏了大舅舅时常救济于她。”
“是啊,当年朕和你母亲都是宫女所出,不受你皇爷爷喜爱。”皇帝眼眶里也浮现出泪花,他伸手拿袖子擦了擦泪,怀念道:“你皇爷爷是个俭朴严格的人,最不喜人溺爱子女,那会儿朕和你母亲每月的例钱用度,尚且比不上宫女太监。”
“朕生母早逝,每月靠皇子的那点?例钱根本?难以饱腹。你母亲稍微好点?,她生母故惠太妃位份虽低,可到底也是个才人,靠着月例银子,再做些针线贴补,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也能够养活她自?己和你的母亲。”
“于是你母亲就时常接济朕一些吃食。而在她被人欺负的时候,朕亦会替她出
头?。我们?兄妹二人,就这么相扶相持地在这后?宫里生存下来?。”
“难怪母亲和陛下关系这般的好。”纪静涵啜泣地说,“那日公主府被抄没,母亲在分别前就叮嘱涵儿,让涵儿一定?要听大舅舅的话。”
“你母亲果真这般叮嘱你么?”皇帝目光慈蔼。
纪静涵哽咽地点?头?。
“好孩子。”皇帝摩挲着外甥女的头?,怜爱道:“大舅舅保证,涵儿你这一生定?会平安无虞、富贵顺遂。”
“大舅舅!”纪静涵再也忍不住,扑到皇帝的怀里轻声哭泣。
皇帝轻轻拍着她的脊背,状似无意地问道:“涵儿,朕听说你在奉河同赵家丫头?一道,救了你小舅舅?”
“您是说煜王爷?”纪静涵怯怯地抬起头?,愤恨道:“他才不是涵儿的小舅舅!若是早知?道他会抄没涵儿的家,伤害涵儿的父母,涵儿也不会救他!”
“所以,你果真救了你小舅舅?”皇帝问,“来?,涵儿给大舅舅好好说说那天发生的事情。”
“其实主要是赵若歆救的。赵若歆那天想去?猎山大虫,恰好撞见了被山大虫逼到角落的煜王爷。”纪静涵简单复述了一下当天的场景。
“所以最后?那大虫,还是你小舅舅自?己杀死的?赵家丫头?就给他提供了一个坐骑?”皇帝抿着茶水,若有所思。
纪静涵点?头?:“没错,最后?煜王爷一剑刺死了老?虎,救了他自?己和赵若歆一命。”
“那日公主府的地窖,也是你小舅舅带着赵家丫头?出来??”
“对的。”纪静涵说,抹着眼泪,“赵若歆来?我家参加诗会,不知?怎得掉进了山洞,恰好那个山洞里是我母亲的地窖,煜王爷正在里面。然后?煜王爷便抱了受惊吓的赵若歆出来?了。”
“抱。”皇帝重?复这个词语,老?半天嘴边才浮现出一抹复杂的微笑,半是欣慰半是感怀地道:“朕的曜儿,也终于是开窍了。”
纪静涵想起皇帝对于煜王一贯的容忍和宠爱,低头?沉默着不说话。
“涵儿,你恨你的小舅舅么?”皇帝问。
“恨。”纪静涵说,“他毁了涵儿的家,涵儿没法儿不恨他。”
“可他是你的舅
舅,是你的亲人。”皇帝说。
“是啊,煜王爷是涵儿的亲人。”纪静涵啜泣,“他既是涵儿的亲人,又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涵儿呢?母亲可是他的长姊,他一点?人情都不顾。”
皇帝摩挲着外甥女的头?,没有告诉她之所以她能活着,便是不近人情的煜王一力作保。
那日刚正不阿的刑部侍郎郦峰想要拿下安平郡主,不尊法纪的煜王却拦下了他,口中称:“安平是本?王的好外甥,不必对她进行株连。”
好外甥。
就因为安平跟在赵家丫头?身后?,一道儿在奉河伺候了他几天,就成了他口中的好外甥,得到了他楚韶曜的一力作保。
他呢,他如兄如父的照顾了他楚韶曜那么些年,换得的也不过是隔阂与疏离。
今日朝堂,为了一个小小的赵府嫡女,楚韶曜就敢身穿盔甲地持剑上朝,他何曾将他这个父兄,将他这位九五至尊放在眼里?
这么些年,是他对楚韶曜过度纵容和宠爱了,才将楚韶曜养成到今日这般的无法无天。
“涵儿,大舅舅会保你一生平安无虞、富贵顺遂。”皇帝说,“只要你答应大舅舅一件事。”
安平郡主纪静涵来?了煜王府。
鉴于安平郡主刚刚丧失双亲,眼下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煜王爷并没有将她拦在门?外,而是客气地请她到客厅喝茶用点?心?。
安平郡主撒泼打滚,极力卖萌。以皇宫住不惯,公主府家产尽被抄没,其他实在无地可去?为由,在煜王府暂且住下了。
当然真正触动煜王爷收留她的,还是她的那句,她和赵府嫡女私交甚笃,熟知?赵府嫡女的一切喜好,定?能帮助煜王爷抱得美人归。
很快,安平郡主便和煜王府上上下下打成一片。
几日后?,她成功地在煜王爷书房盗取到了虎符。
安平郡主回宫,将虎符交给了皇帝楚韶驰。
皇帝握着自?己心?心?念念半辈子的虎符,激动的热泪盈眶。
他太难了。
当年他平叛有功,被立太子,三日后?登基为帝。看似皇位得来?顺遂不已,其实背后?艰险万分。尤其是他虽然得了皇位,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军权。
先帝仁宗去?得太早,未能将军
权一一交待给他。由是后?,各地武将纷纷占地割据,虽未自?立为王,却也不听号令、不遵圣旨。他所真正拥有的,不过是拱卫皇城的羽林军,外加京畿郊外的三大营。
纵然加起来?也是几十万的人马,可光靠这些哪里会够?
楚韶曜还总怨他太过软弱,对来?犯之敌不知?抵抗。
他这几十万的人马护卫京畿还来?不及,又哪里能抽出手来?去?往边疆?
又遑论安盛侯那般的武将,虽名义?上听他这个皇帝的调遣,可实际压根指挥不动。他一个皇帝,遇事到还要哄着求着这帮蛮横无礼的武将。倘真将大力支持这堆武将边境抗魏,那与资敌有何区别?不是上赶着送粮送草地资助武将们?造他的反么。
若不是实在为难,他堂堂皇帝也不会把亲儿子舍出去?跟赵府嫡女联姻。
他就是想通过这场婚事,来?向天下表达他厚待武将的诚心?。
以及如果能趁机把边疆的几只虞氏旁支的军权,包括安盛侯手里本?属于虞氏嫡系的军权,都一道收回来?,那就最好不过了。
直到在奉河春狩里,他看见了什么?
他早知?道楚韶曜肯定?和边境武将勾勾搭搭,否则当年晋魏之战时也不会能够指挥得动那群残兵败将逆风翻盘,顺便还带回一大批人马替他这个皇帝整训和充斥三大营。可他万万没想到,他心?心?念念了半辈子的虞家军,竟然早就投靠了楚韶曜麾下!
那几个从边境赶来?的武将,分明就是虞家的旁系!
所以他谋划了这么多年的儿女亲事,又算得了什么?
他晋帝楚韶驰,就像个笑话。
好在如今,他心?心?念念了半辈子的虎符,重?新回到他这个皇帝的手里。楚韶曜这些年辛苦收拢回来?的兵权,尽数归于他楚韶驰之手。
“大舅舅,涵儿幸不辱命。”纪静涵说。
“好,好,好!”皇帝握着虎符,连说了三个好字。
“大舅舅,涵儿久住宫内,恐怕多有不便。”纪静涵跪在地上,抬头?恳求道,“而且涵儿如今偷了煜王爷的虎符,他恐怕不会饶恕涵儿。还请大舅舅赐涵儿一个封地,涵儿想要远离京畿这处是非之地,在封地上贻享天
年、养老?善终。”
“涵儿说笑了。”皇帝握着虎符,慈蔼道:“你才多大,就谈老?人家的事情了。”他将纪静涵从地上扶起,怜惜道:“大舅舅说要保你一生富贵无虞,便会说话算话。”
“涵儿不想再呆在京畿了。”纪静涵哀求,“京畿对涵儿来?讲是伤心?地,还有煜王爷在旁虎视眈眈,涵儿想离开这里。”
“自?然,你说得顾虑,大舅舅都懂的。”皇帝笑眯眯地说,“所以大舅舅给你谋了一个绝佳的去?处,魏帝喻悦泽的后?宫。”
“什么?!”纪静涵蓦地站起。
她忍着猝然站起带来?的晕眩,咬牙道:“大舅舅是在逗涵儿吗?”
“朕怎么会逗你?”皇帝冷下了脸色,“朕会将你封做公主,派往魏国和亲。作为一个罪臣之女,你能凭代罪之身获封公主,将是你莫大的荣耀,你该感恩戴德才对。怎么,你对朕的决定?很不满意么?”
“可那魏帝在蹴鞠联赛时,便深恶涵儿。”纪静涵喃喃地说。
“没错,魏帝确实甚不喜你,魏国使者也不愿接纳你去?和亲。朕也是花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让魏人接纳了你。涵儿,你做为朕的嫡亲外甥,合该为朕分忧,为大晋分忧。你十六岁了,不小了,也该是时候扛起大晋的重?担了。”
“大舅舅当初,也是这般劝五公主去?和亲的么?”纪静涵苦笑。
“不错。”皇帝颔首,捋着胡须道:“朕之唯一嫡女楚忻愉,也嫁到了番邦。涵儿,你该庆幸,愉儿作为嫡公主,也不过是和亲蜀国。而你一个罪臣之女,却能够和亲魏国,这是你的荣幸。”
“原来?,这就是大舅舅所说的平安无虞、富贵顺遂。”纪静涵眸中划过一丝苦涩。
“不错,魏庭富裕,你到那里怎么也不会被亏待了。”皇帝说。
“涵儿,谢过皇帝舅舅。”纪静涵颤抖着,跪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谢舅舅为涵儿如此考量。”
“涵儿,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派你去?么?”皇帝问,“朕膝下众多公主,朕却偏偏派了你去?和亲,你可知?为何?”
“涵儿不知?。”纪静涵摇头?。
“你母亲,是个有魄力的能干女子。”皇帝说,
“她干出了一番男人都干不出来?的大事业。”
纪静涵想到当初地窖看到的那番惨状,内心?浮起阵阵惊惧,不敢赞同皇帝说的能干和事业。
“你作为她的女儿,应该向她学?习的。”皇帝说,“你身上流着你母亲的血,具备朕膝下那些无用公主所不具备的魄力和果决。朕要你到了魏国以后?,忍辱负重?,生下流淌我大晋皇族血脉的魏国皇子!”
“舅舅觉得,魏帝会让涵儿生下孩子么?”纪静涵苦笑。
“想想你的母亲,有志者事竟成。”皇帝说。
“大舅舅,您如今已经掌了虎符,还要和魏国联姻么?那喻悦泽若是打来?,舅舅直接和他打了便是。”纪静涵不解。
“涵儿,你不懂。”皇帝捋着胡须,眸中闪过一丝痛楚,他悲天悯人地道:“为君者,要忍常人所不能忍。世间苦战久矣,能议和何必要大动干戈?况且这些军权,舅舅打算用他们?来?保护京畿,保护大晋,而不是进行无谓的消亡。”
“涵儿明白了。”纪静涵温顺点?头?,“涵儿会努力生下带有我晋庭血脉的魏国皇子的。”
“你能想通便好。”皇帝慈爱地捏了捏纪静涵的脸颊,朗声笑道:“那大舅舅便不打扰你了,涵儿早些歇息吧。”
“恭送陛下。”纪静涵点?头?。
皇帝起身离去?。
“大舅舅!”
走到泉露殿门?口,他被纪静涵给唤住。
“何事?”皇帝回头?。
纪静涵指着泉露殿桌案上插着蔷薇的青瓷美人觚,笑盈盈的眸光里含着泪水,她欢欣地笑道:“涵儿喜欢的不是蔷薇,是郁金香。蔷薇花乃是贵妃娘娘喜爱之物。”
“那你换了便是。”皇帝高声笑道,命令身边的宫人:“去?替安平公主送几盆上好极品的郁金香过来?!”
“是。”宫人接命。
“下次还喜欢什么,直接同宫人讲了便是。”皇帝慈蔼地说,笑着离开了泉露殿的院落。
纪静涵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一个人拍着手,又哭又笑地说道:“涵儿对蔷薇花过敏,涵儿也不喜欢这泉露殿里的桩桩件件。”
“这里的每一个花瓶,每一樽杯盏,就连床上的被子,都是贵妃娘娘用剩下
的旧物。大舅舅既然喜欢涵儿,又为何对涵儿如此不甚上心?。连个宫殿都不愿替涵儿好好收拾,直接就让涵儿搬进贵妃娘娘的旧所。”
“还是说,大舅舅一早就觉得涵儿不会在宫中久住,所以连个寝殿也懒得替涵儿费心?整理?。”
“郡主,您别哭了。”贴身丫鬟不忍地递了方帕子过去?,低声劝慰道:“煜王爷和长公主保证过,说他会护下您。不如,不如咱们?去?求求煜王爷,让他助您不去?和亲了?”
不说还好,一说纪静涵彻底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她哽咽道:“小舅舅是说过只要我听话,他就会护我一世安康。”
“可他杀了我的父母,我如何还能再听他的话?”
“父亲和母亲虽然做下诸多恶孽,可他们?对我却是顶顶好的。我若是为了保全自?己就去?投奔杀害他们?的仇人,那我和那不忠不孝之徒又有什么区别?”
“况且,我还偷了小舅舅的虎符。他不可能原谅我的。”
“郡主。”贴身丫鬟犹犹豫豫地说道,“您不觉得咱们?在煜王府偷窃虎符偷窃地太过顺利么?打小煜王爷就跟您不亲近,长这么大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您觉得煜王爷他真得会这般信任你,让你日日进他书房看书习字么?”
“你什么意思?”
“奴婢意思是,”贴身丫鬟攥紧衣角,又害怕又崩溃:“咱们?偷得那虎符,十有八九是个假的。”
纪静涵一把捂住贴身丫鬟的嘴:“慎言!”
纪静涵想起那日在煜王府,冷漠的煜王舅微微俯身,狭长眸子里透着一丝疏离,认真问她:“你可知?赵府嫡女最喜爱吃什么?”
“她嗜甜!喜爱各种甜食!”纪静涵记得自?己这样回答。
煜王舅点?了点?头?,似是记下这个回答。他沉声地道:“你既是她的手帕交,就不要让她失望。好好听话,本?王会护你一世安康。”
可她从来?,都不是赵若歆的手帕交啊。
她纪静涵从来?都是,赵若歆的死对头?而已。
纪静涵从地上站了起来?,接过手帕胡乱抹了两下泪痕,冷冷地对贴身丫鬟道:“以后?,别再称呼我为郡主了,我是要代表大晋和亲的安平公主。”
五日后?,大晋安平公主楚静涵和亲魏国,是为魏帝安嫔。
随行的有两名陪嫁丫鬟。其中一名为怡红院赎身出来?的,月婼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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