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茶在群里填了表格, 然后第一时间去“相亲相爱一家人”家庭群里宣布:“请大家做好姜茶回家的准备[烟花]”。
姜妈妈:[热烈祝贺!茶茶什么时候到家?]
姜茶:[应该是除夕,对了, 我这次回去有事情要和你们说!]
好像还没和爸妈说自己谈恋爱的事情, 不知道小舅舅有没有和妈妈说过……现在说的话又要解释来龙去脉,算了算了,还是回家后当面说吧。
姜茶又给男朋友发消息:[你什么时候回姑苏?]
她把手机一收,哼着小曲走去食堂吃饭。
姜茶在电梯里遇到了应逐, 他朝她点头打招呼:“姜师妹。”
“应医生。”姜茶回了招呼后就没再说话, 而这次应逐也没再主动和她搭话。
姜茶听孙嫣说, 不知道是新骨科主任整顿科室作风的缘故, 还是之前医闹的缘故, 骨科的应逐像变了个人。
应逐现在比从前话少,也不似从前狂傲,孙嫣说他是跌了个大跟头, 活该如此。
其实这次的医闹对应逐没造成什么实质的影响,顾方池搬出法条来,轻轻松松就把那群“法盲”家属给吓走了。
最多也就是事情刚出来的时候,院领导怕闹大, 让应逐回去休息了几天。
在明为休息, 实为停职的那几天,应逐又在想什么呢?
他前几年实在太猖狂,他心里知道会有人等着看自己的笑话, 也知道了有点能力并不能为所欲为,他曾经嘲笑和批判别人的那些话语,也终于落到了自己身上。
“是他不懂得规避风险!若我是他, 根本不会收那个病人!”
“运气也是一种实力, 他运气不佳, 结果如此。”
“职场不讲原因,只讲结果,家属也是如此,所以他只能认栽。”
工作是应逐最重视的东西,毕竟他脚踏几只船的“爱情”也不能叫做“爱情”,他最重视的东西一朝受到了打击,他才学会反思前三十几年的人生。
于是应逐被临头一棒打醒了,他也不过是医院里的一颗螺丝钉而已,如果不是顾方池帮他,事情发酵大了,他一样会被“冷处理”。
如果事情发酵大了,就算跨科室诊治这件事情不违法不违规,他应逐没有做得不恰当的地方吗?
这是可以有的,他作为涉事医生理应再去“精进医术”,变成公告里的那一句“我们会不断开展学习,提高自身的业务水平,随时做好应对突发公共事件的准备,欢迎大众监督”背后的炮灰。
所以他应逐没什么好狂的。
他在男女私事上也收了心,之前的骨科主任玩得花,可是现在的新骨科主任是个严肃正经的人,有之前应逐女朋友们闹到科室里的“丑闻”在,大约不会重用应逐了。
也算是因果循环。
电梯行至一楼,应逐出声叫她:“姜师妹,抱歉。”他很抱歉因为自己和顾方池的恩怨,把姜茶故意牵扯到自己的桃色八卦中。
他说完这句后便与她匆匆擦肩而过。
姜茶想,也许他这句话想说的对象其实是顾方池。
但姜茶不需要,顾方池也不需要,因为他们都有足以自洽的强大的内心,不会因为不重要的人的看法影响心情,换句话说,他们有足够稳定的内核。
姜茶收回了视线,然后开始思考等会儿去哪个食堂吃晚饭。
吃晚饭的时候,姜茶顺便看了一眼手机,男朋友大约在忙,还没回自己的消息,倒是小舅舅发来消息:[什么时候放假?舅舅一路把你带回去。]
姜茶慢吞吞地回:[舅舅,我打算和顾方池一起买高铁票回去。]
沈灵均:[哦。]
[对方正在输入中……]
沈灵均:[那会儿高铁票不好买,你和,顾方池一块坐我的车回去。]
姜茶:[不太好坐吧?]
沈灵均:[好坐,春节人那么多,你挤高铁哪有坐舅舅的车舒服。]
沈灵均已经要气晕了,在他看来,外甥女的举动无疑于王宝钏挖野菜。
其实姜茶想说,高铁比汽车快,而且还不会堵车,但要是不坐舅舅的车,舅舅好像不开心,姜茶便改口道:[那我问问顾方池的时间。]
沈灵均:[那你问问他。]
……
姜茶从食堂回去的路上,又经过正在修建的新大楼,她拍了照片发给顾方池:[看,像不像皇宫,羡慕中……]
姜茶回到自己科室所处的破旧大楼里,发现电梯坏了,只好任劳任怨地从楼梯爬上去。
每一层楼都有被丢弃的烟头,甚至有铺盖和被子,虽然这些行为早被明令禁止,但如同世上的苦难一般,永远不会消失。
姜茶在爬到一半的时候听到了哭声,越走近妇科所在的楼层,那哭声越近,于是楼梯里只剩下姜茶的脚步声和哭声,当然也有一些同事的脚步声,交杂在一起,无端地渗人。
姜茶在妇科下一层看到了发出哭声的人,一个穿得像暴发户的中年男人,捂着脸蹲在角落,姜茶见过他,护士说他是个孝顺的儿子。
姜茶的脚步没有停留,男人的哭声也没有停止,就像再正常不过的两个陌生人一样,他们在楼梯转角处交错而过。
第二天的时候,姜茶又瞧见他在走廊徘徊,他并非孤身一人,身后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壮年男人。
现在大家对于这种事情很警觉,这三人刚一到走廊,就有人去问他:“你找谁?”
男人挂着讨好的笑,勾着身子:“我找田主任,她在吗?”
他后面跟着的那两个男人像随时要打架一样往那一杵,医生不敢大意,一面去找主任,一面联系保卫处。
后来田主任来了,大家在办公室里继续各做各事,姜茶听见旁边人说是子宫内膜癌,已是晚期,扩散到肺和肠子。
同事说:“农村老太太也不懂,早就绝经的年纪又流血,而且觉得丢人不愿说,一直拖到有了症状才来医院。”
子宫内膜癌的早期症状是不规则的□□流血,半年可发展至晚期,早中期可切子宫保命,若到了晚期癌细胞扩散到其他器官,便回天无术。
有人问:“我瞧见那儿子好几回,所以他来找田主任有什么事呢?”
“大约是后悔吧。”同事说:“听说是个孝顺的儿子,事事亲力亲为,若是早点发现,说不定母亲能多活几年。”
“不会要闹吧?”有经验的人说:“我看闹的最多的就是这些看上去孝顺的儿女了,平时不见多关心,等老人得了病送到医院,一个个的,仿佛对我们发火就能表现他们的用心……”
“哎,通知保卫处了没?”
“通知了。”
“出去几个看看吧,田主任年纪大了,别有什么事。”
于是姜茶和孙嫣还有田主任组里的一个医生出去了,姜茶恰好听见那男人问:“田主任,如果……如果我们早点来,我母亲她能不能有救?”
田主任沉默了很久,姜茶从田主任被岁月爬满皱纹的脸上看出了不忍。
男人说:“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为难你们医生,这个结果我们家属心里都有预期,但我就想问问,如果……如果早点到医院来,我母亲她……”
男人一边说一边哽咽。
田主任说:“你知道的,你母亲得的这个是恶性肿瘤,本身就是不太好的情况,其实早来一些晚来一些……也很难说。”
田主任说谎了,姜茶她们都知道,其实早几个月来,会是不同的结果。
姜茶看见男人耸立的肩膀瞬间放松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似笑似哭:“好,谢谢您——”他不住地和田主任道谢,十分颓然地转身走了。
没有冲突,也没有纠纷。
后来姜茶才知道男人身后跟的那两个是他儿子,患癌的老太太的孙子,虽然看着凶了一点,但确实没闹,下午就出院了。
男人的意思是:他不愿再看母亲受罪,不如让母亲在家过个好年。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确实比天底下一部分儿女做得好多了。
同事说:“这世上多的是把父母扔在医院不管的人,怕爹妈死在家里影响房价呗!”
同事说的事情在医院里屡见不鲜,一些老人被遗弃在医院里,没人给他们交钱,也没人接走他们。儿女盼着他们死,又不愿背上骂名,也不愿他们死在家里。
医生看遍了人情世故,从家属吞吞吐吐的言语中便一眼看出他们背后“不能说”的意图,无可奈何。
“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1]
姜茶曾在书上,在讲座中,在课堂上看到过这句话,直到来到临床,才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人类医学的无能为力。
所以田主任也是这么想的吗?说出真相并不能改变事实,所以田主任撒了一个谎,让那个男人能好受一点,不必终身活在愧疚中。
姜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或许是一种无能为力感,她在和顾方池的微信对话框里删删打打,最后却把手机扔到一边。
顾方池一直没回她的消息,大概他也在忙,而且感受和消化这些情绪是成为一个合格的医生所必经的旅程吧。
孙嫣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喊她去吃晚饭,当时姜茶很心不在焉,以至于孙嫣突然在小路上停住了脚步都没注意,直接撞了上去。
“姜茶。”孙嫣说:“我有话对你说。”
孙嫣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这周就放假了,这些话我本来想等着之后再说,后来想想,反正下个科室我们也不在一起了,索性对你说了。”
孙嫣说:“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你。”
姜茶:“?”她不知道啊。
孙嫣自顾自地说:“当然,我现在还是不太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