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慢极了,整个客厅寂静无声,舒灏然穿着衣服动不得,凌慕安可以擦拭的部位有限,一轮擦完,收效甚微。她把毛巾扔进水里,再次用手背抹了抹模糊的眼睛,然后倒了杯热水,咬着牙把双手放在杯壁上,掌心很快被烫得通红,但她不觉得什么,只盯着舒灏然微侧的脸,看那刘海斜斜耷在他的额角,冷毛巾下眉心拢着难受的痕迹,还有那抿着的嘴唇微微发颤,不时溢出一两声轻哼……
“灏然……”放开杯子,热乎乎的小手缓缓探进蚕丝被里,拨开两边的衣服,触及他平坦的腹部,指腹先是摸到了疤痕的粗糙,紧接着是内脏的痉挛,她没有太多时间感到难过,手指稍许用力,就以肚脐为中心,替他顺着痉挛按揉,一下一下,轻重适度。
[那家伙不喜欢别人太担心他,很多事他心里有数,知道怎么做,怎么调整……]
[不过舒少的心情也可以理解,毕竟是最后的亲人,也是老爷子临死前的托付。]
[说真的,比起阿凯,我更担心他,他大概是打算和他爸彻底决裂了……]
比起阿凯,我更担心他。
阿胜是对的,这次事故中伤得最重的,究竟是覃凯还是舒灏然,其实不好说,事情太复杂,感情也太复杂,而舒灏然这些年一直深处在这些复杂的中央,被一刀刀割戮,早就被割得遍体鳞伤,只不过他总是掩饰得太好,就像阿胜说的,他不喜欢别人担心,所以知道怎么做,怎么调整,怎么尽力让自己显得没有那么糟糕……
“呃……”
胡思乱想间,按揉的力道不小心碰到上腹一处痉挛的硬块,疼痛比预计来得凶猛,舒灏然**了一声,无意识地抬了抬上身!凌慕安吓得赶紧停下,屏住呼吸看他,只见他微微张着口,头颈后仰,颈脖形成一道痛苦的弧度,喉结上下动了动,之后闭着的黑眸无力地半睁开来,涣散的眼瞳反射着客厅顶灯的光,那微弱的焦距让光影交替成混沌,迷离不清。
“灏然……”缩回了手,凌慕安不敢再揉,握起他耷拉在身侧的手,轻轻喊他。
“……”没有回应,但舒灏然醒了,在疼痛中醒
来。
这样醒来并不好受,但不管好不好受他都醒了,意识在沉沉浮浮中一点一点艰难地复苏,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楚,拼凑出凌慕安跪坐在他身旁的样子。
“别说话,先喝点水。”看到他眼睛里的光慢慢聚拢,凌慕安赶紧拿起一旁半热的水,小心翼翼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她的怀里。水杯微微倾斜,甘露般的温水缓缓流进他的嘴里,浇灌着因为发烧而干涸的喉咙,舒灏然抬起手压着腹部,吃力吞咽,所有症状并没有减轻,但就因为他醒了,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同。
“你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我还在纠结要不要打120……”故作轻松的凌慕安笑着,这个时候她不愿让他担心,“你来早了,吓我一跳。”
“眼睛……肿了……”舒灏然看着她,不理会她的欲盖弥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摩挲她眼角的湿润,虚弱地勾了勾唇角说:“变丑了……”
“……呵,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看我的时候,应该该自带美图功能。”凌慕安双手捧着他的手,侧过脸贴在他的手掌上,轻轻松了口气,“别担心,我只哭了一小会儿而已……”
“我又……让你哭了……”舒灏然眼底浮出歉意,这个“又”字跨越了两世,像是孽债,却让他们越走越近,再也无法分开。
“嗯,你这个大男人要面子不肯哭,所以我来替你哭一下……”凌慕安轻笑着放开他的手,重新让他躺好,替他拉了拉被子说道:“你乖乖在这边躺着,我继续去煮粥,本来是无敌好吃的黑鱼粥,但你今天没有口福,只能喝很稀很稀的白粥,然后我们再决定去不去医院。”
“不去医院……”舒灏然轻轻笑了笑,面上的痛色已经褪得干干净净。
“这事我不听你的,换你听我的。”凌慕安拿起掉落一旁的毛巾,重新浸了冷水拧干,放在他的额头上,“一会儿我过来给你量体温,超过39℃,我就想办法送你去医院。”
“安安……”
“撒娇也没用。”
他哪有撒娇?舒灏然按着额头上的冷毛巾,侧过头看着走向厨房忙碌的凌慕安,看她瘦削的肩膀撑起的重量,看她羽化成蝶
后变得那么耀眼。
看着看着,眼前的一切又开始模糊起来,他是被疼醒的,能勉强支撑这么一会儿已经算是不错,无力阻止什么,意识散得很快,恍惚间他又回到了舒氏大楼的会议室,看到自己接起了电话,听到有个冷硬的声音说:从今往后我们父子俩桥归桥路归路……
本以为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话,原来说了也没有那么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耳边那一声声“灏然”,带了太多焦急和不安,显得那么在乎和不舍……其实他的性子不像爷爷果断,也不像妈妈明朗,最像的还是他爸爸,有着可笑的天真,也有着深入骨髓的软弱,重生前是,重生后也是。
灏然,灏然……
若有似无的,耳边的呼唤渐渐变成凌慕安的声音,其实这次他只是意识昏沉并没有昏厥,但眼皮重得睁不开,身体疼得动不了,就连呼吸仿佛也需要他一次又一次地努力维持,没办法回应让他有些焦急,他不想她太过担心,也怕她独自难过。
兀自挣扎,却是徒劳,直到忽来的凉意触碰到身体,点亮了黑暗里的光。他下意识担心自己的体温超过39℃,担心凌慕安真的会叫了救护车送他去医院,担心白萍的手下发现这个傻乎乎的家伙,担心……撑了撑,又撑了撑,胸腹间的浊气终于从喉咙里吐出来,他在温度计被取出时,挣脱了枷锁,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慢慢清楚。
“……”
眼前的凌慕安,正在对着光看温度计上的度数,她的眼眶再次通红,脸色很白,跪坐的身体微微打着颤,估计又被吓得不轻。看完了温度计,她垂下手来,两人视线相交,凌慕安愣了愣,舒灏然朝她笑了笑。这一笑,却把她惹哭了,眼泪吧嗒吧嗒直直往下掉,她的肩膀跟着抖动,却死咬着嘴唇不肯发出声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学会了阿胜的举重若轻,也学会了他的死命逞强。
“安安……”他舍不得看她这样,却又头重脚轻地撑不起来,只能担心地望着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去医院吧,你这样下去不行……”胡乱用手背抹了抹脸,凌慕安有些狼狈地止住哭
意,哑着嗓子说道。
“……多少度?”舒灏然轻扯嘴角,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她手里的温度计,依着他对她的了解,如果体温超过39℃,他的安安会说:看,超过39℃了,我们必须去医院。
“……”凌慕安微顿,一瞬间挣扎着要不要说谎话,但最终还是承认道:“虽然差了点到39℃,但你并不是只有发烧这么简单。”
“吃点东西……我就能吃药了……吃了药……就会好很多……”舒灏然说得很慢,也很吃力,但他的逻辑很完整,虽然带着某种类似耍赖的意味,“其实去医院……咳……也是吃药和挂水……”
“……”凌慕安皱眉,看着他惨淡无辜的样子,既不放心也不舍得,“医院除了吃药,还有家里没有的……”
“要不……就等我喝了粥……吃了药……再看看情况……”舒灏然退而求其次,软言软语道:“不管怎么说,热度降下来了……”
“……”凌慕安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深深吸了口气,再次探手伸进暖和的被子里,覆在他的腹上问道:“你确定吃了那些……不会吐吗?”
“我不确定……”舒灏然笑着也再次抬手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握住,“不过我确定……现在比刚刚好多了……”
都说五行相生相克,情绪影响身体,怒伤肝,思伤脾,忧伤肺,虑伤胃肠,所以情绪好了,身体也就跟着好了,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不过这次清醒,舒灏然确实比之前好了不少,凌慕安又陪了他一会儿,等到小米粥不烫了,才半扶起他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了些。喝完粥,舒灏然果然觉得有些恶心,凌慕安扶着他不敢动弹,轻轻顺着他的背,看他靠在她的怀里埋着头自行调整,迁就和适应那些难受,也是不敢动弹。所幸忍到后面恶心感渐渐缓和,没有呕吐真是谢天谢地,凌慕安不再耽搁,拿了胃药、消炎药和退烧药,遵照医嘱一一给他吃下去,等他感觉好点了,这才让他躺平。
依旧是她家的客厅,垫了两床被子,盖了蚕丝内胆,药物作用下,疼痛和不适渐渐褪去,舒灏然很快就睡着了,那模样却和之前的不
同,眉头不再蹙着,脸色稍许好了些,嘴唇上也有了淡淡的颜色,整个人不再那么恹恹。
“……”凌慕安继续默不作声守在他身旁,想想不算长的几个小时里,她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担惊又是受怕的,其实也折腾得够呛。
舒灏然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凌晨,凌慕安坐在一旁点着头打着瞌睡,迷迷瞪瞪的样子,如同小鸡啄米。这一觉睡醒,舒灏然感觉好了更多,头没那么疼了,腹部也好受了些,只不过退烧药作用下他出了许多汗,没有脱的衣服裤子黏答答地裹在身上,十分难受。但他一时也顾不上这些,抬手轻轻推了推坐在那里摇来晃去的小傻瓜,看她惊了惊,下意识拍了拍脸,赶紧凑过来问他觉得如何。
“肠胃痉挛好很多,而且应该不发烧了……”舒灏然拉着她的手放在额头上,温度明显下去了,“不过到了明早,可能还会有点反复……我出了很多汗,想洗个澡……”
“你还虚着呢,别又冻着了。”凌慕安抽回手,按着他的肩膀,不让他起来,“洗澡等明天吧,今天我替你大概擦擦,你再睡一会儿。”
“安安……”凌慕安站起来去打热水,舒灏然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看她前前后后地忙碌,“你陪我一起睡……”
终于可以动弹的舒灏然,配合着脱了衣服和外裤,凌慕安生怕他受凉,手脚麻利地替他擦去身上的粘腻,给他换了睡衣睡裤,之后又给他量了体温,揉了揉胃腹,等到确定他真的没事了,她才完全放下心来,去卫生间捯饬自己。
舒灏然躺在被子里等她,等她忙好弄好,便就往边上挪了挪,示意她钻进来。凌慕安不自觉地红了脸,但也不像以前那么害羞,而是果断地钻进被子,蹭进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默默数着。
“安安……”舒灏然揽过她的肩膀,低头吻了吻她的前额,“我舒灏然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遇到了你……呵,古人说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嗯……好……”鼻间是熟悉的气息,耳边是沉稳的心跳,凌慕安经不住周公的召唤,嘟囔着应了声后,便就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