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盛夏, 炽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天空晴湛,白云漂浮, 七月夏柠笄礼一过, 赵国迎亲的使团便进了樊城, 使团的正使仍是去年来纪国的那位□□王大人,副使这次只有一人, 正是公子显的表兄金地。
两人去岁来过樊城, 这回过来自然是轻车熟路, 公子显不愧为赵王爱子,这回赵使一行带着的聘礼相当丰厚, 玉饰、车马、香椒、玛瑙、璋珪,包括各种丰盛的礼品和礼金, 一共拉了将近二十大车, 除此之外,赵王还特意令一千兵马随行, 以护卫聘礼周全, 顺利接回新娘。
夏柠这边,纪王为她准备的嫁妆亦是不少, 布帛、成衣、彩绣、各式珠宝、典籍、笔墨琴棋、包括上百的奴隶从人,尤其那令人瞠目的两千甲士, 虽然时下诸国联姻有为出嫁的公主配备甲兵的先例,但这些公主无疑都是嫡出, 或深得王上宠爱,纪王为一个从宫外认回不到两年的公主配备甲兵, 正说明了名誉天下的昭宁公主深得她父王喜爱。
至少比之一年前出嫁的纪王长女昭平公主, 纪王显然更宠爱幼女。
眼下这两千甲士正从桐城赶往樊城, 只待他们就位,夏柠便可和赵使一行同回赵国。
按照上回朱斗送回的信书,他们一行可在八月中上旬左右抵达樊城,如今已是八月初上,宫中,许夫人除了为夏柠准备好一应出嫁的物件人手,还要和夏玉稼府上的管家商量着给他带足东西,包括随行伺候的下人,贴身护卫的健奴,以及其他必不可少的人手财物。
让她颇感欣慰的是王上配给了昭宁两千甲士,这样一来,即便赵王要求各国公子入赵时轻车简从,所带人手不得超过五十,她也不大在意了,就算阿稼所带人手不够,也完全可以借昭宁的人手一用,左右他们两兄妹关系处得好,同在异国彼此能够有个照应。
因此,许夫人对夏柠的婚嫁仪式和准备格外上心,宫外,莲姬这几天也在家整理着一应物件,在樊城生活了一年多,她置办下的东西委实不少,打包装车整整占了五大车,府里的下人除了愿意跟她们一道前往赵地的,其余人等,俱被莲姬使钱遣走。
安奴在杨家附学一年有余,如今已经六岁多快七岁了,许是因为这一年生活得好,吃得实在,他原本瘦弱的身子康健了起来,个子也窜高了不少,脸上的稚气少了许多,整个人看着俨然一个沉稳俊俏的小小少年。
其容貌和夏柠倒是如出一辙,年纪越大就越发显得招人,要说离开樊城,安奴最舍不得的,当属杨家一众人等,杨家的夫人女郎向来喜爱他,但凡吃的穿的用的,只要杨家的孩子有的,必然也会给他备上一份。
杨家的郎君大人待他也很亲切,下学后时常给他讲故事解疑难,待他和自家子侄别无二致,包括一同上学的同伴们,安奴和他们朝夕相处一年有余,早就有了深厚的感情,因此,离开樊城前的最后几日,莲姬也不拘着他,日日都让人送他去杨家府上玩耍。
夏柠那里却遇到一件难事,她原本只需好好歇着等朱斗一行回来,然后便可一家启程前往赵国,可偏偏这日晌午,她在寝殿昏昏欲睡之际,小云进来向她禀告说阳泉宫传来消息,说范起向王上自请要送她出嫁,一路护送她安全抵赵。
夏柠听了这话心神一悚,瞬间感觉不妙起来,她坐直身子问小云道:“可探查清楚父王是否允准他所请?”
虽她之前已经跟范起把话说明白了,可若这人执迷不悟,偏要多此一举毁她的事,她便需提前防着点了,显然,范起在这关头自请送她入赵,这事不大对劲。
小云:“王上已经答应将军所请。”
她正是知道范将军对她家公主情根深种,所以才想着赶紧过来汇报。
已经答应了?夏柠眉头蹙起,如果范起和她一道,那朱斗从桐城带回的兵士会听谁的还说不准,毕竟范起身居将位,又在桐城经营多年,朱斗那行人原先几乎都是他的下属,如此之下,他想做些手脚再容易不过了,届时朱斗怕是无法与他相争。
因此,她要确保此行顺利,必然不能让范起跟着一起,可眼下纪王已经应下范起所求,她之前跟范起说了那么多,他也多半没有听进去,再找他谈也是无济于事。
她约束不了他,那就只能找能约束他的人出手了。
“小云,你找人到阳泉宫门口跟范将军的族弟范理传话,就说我有要事找他一叙,请他务必避开范起,单独和我一见。”
小云应声下去安排,到了下半晌的时候,她进来禀告:“公主,范理说他在花园旁靠近龙台的侧院那里等您。”
夏柠站起身来捏了捏酸痛的胳膊,心道范理这安排还真够快的,她还想着应该要到明日呢。
“那就走吧,我们快去快回,”说着,主仆两人顶着夏日的炎炎烈日顺着宫道一应往宫中的大花园走去,范理果然就在花园侧面一处荒废的院子里等着,夏柠推开院门,吩咐小云在门口守着,范理正坐在院内檐下一处阴凉的石阶处,见夏柠推门进来,他连忙起身上前,拍拍自己的袍服向她见礼。
夏柠走近让他不要多礼,并对他道:“范巡守不必客气,今日我约你相见,是因为范起范将军一事。”
范理心中有所猜测,不然他来之前也不会被人嘱咐让他避开族兄范起,不过公主出嫁在即,能有何关于族兄的事告知于他?难道是因族兄自请为公主送嫁之事?
“公主请说,我必会为公主保守秘密,”范理一脸肃然。
夏柠遂引着他站在檐下的阴凉处,对他道:“大约一年前,我与公子显的婚事才刚议定,范将军也才自桐城回来,那时,我和他在宫外见过一面,他当时对我说若我不想嫁与公子显,他有办法帮我规避此事……我已跟他说得清楚,可今日听他主动向父王请旨送我入赵,我担心他心里的念头还没打消,这么一来,再让他跟着送嫁的队伍一起,对他、对我、对你们范家,都没有任何好处。”
夏柠将此事来龙去脉俱都告知范理,范理听了这些后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族兄自请为昭宁公主送嫁,心里竟是打的这个主意,亏他还以为族兄是想亲自送公主入赵跟她道别,原来是他单纯了,可族兄难道未曾想过,此事万一暴露,他们范家一系可就都要遭殃了啊。
何况人家昭宁公主根本不愿实行他的计划,人家甘愿嫁去赵国,即便这样,兄长还要执迷不悟吗?范理心里一阵气怒和懊恼,上头的情绪过后,他朝昭宁公主行了一个大礼,恭声谢过她告知他这些,不然,等族兄酿成大祸,他们想为他收拾残局恐怕都不能够了。
夏柠:“巡守不必谢我,我也是怕此行再出了别的岔子,毕竟此次赴赵我母弟会一同随行,我亦不愿范将军大好儿郎因我之故卷进此事,还望你能告知范家长辈,务必在出嫁队伍出发前将范将军困在家中,不过此事最好先瞒着他,不然我怕徒惹事端。”
夏柠的考虑很是周全,范理也说不出什么,毕竟过线之人是范起,要不是公主说起此事,他们一家恐怕出了事还被瞒在鼓里。
两人达成一致后各自离开,夏柠着小云注意着外界的动向,果然,不出几日,范起便重病在床起不来身,待朱斗一行回到樊城,他已经在床上昏迷了几日之久,这般,着他送嫁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纪国大巫卜算的适宜出嫁之日正是八月十五,这日可是个天光晴好的日子,只是夏日嘛,天气好归好,热也是真热,夏柠穿着厚重庄严的婚服,在礼官的唱和引领下到宗祠拜别,跟宫中一应人等一一道别之后,终于乘上装扮好的婚车缓缓离开纪宫。
她今日一身赤色婚服,满头的簪钗首饰,香肤柔泽在赤红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雍容美艳,但凡在场之人,无不为她的美貌驻足叹息,美人一何丽,颜若芙蓉花,他们纪国,竟能生养出这样的绝世美人。
范理和杨故安方才也在阶下的人群中驻足看着夏柠,范理早知昭宁公主之美冠绝天下,可今日见她一身婚服,却仍是出乎他想象的绮靡妖妍,他心惊之余不免心生庆幸,好在族兄范起被他父亲下了药困在家中,不然为了这一绝世美姬,范起竟想拿他的前途,拿族人的安危,去换她长伴身旁。
杨故安心里也是百感交杂,不过他向来是个想得开的人,眼见女郎上车离去,他压下心头不舍和闷滞,笑着约同僚去酒楼饮酒,一醉之后便忘了她吧,那般的女郎,只将她放在心中就好。
马车自宫内出发,后面跟着长长的侍从队伍,宫城之外,王城的主街两侧围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赵国使团一行驭马行在最前,百姓们交头接耳,不时指着赵国的旗帜对着身侧之人夸夸而谈,这样热烈的天气丝毫没有削减民众的热情,他们笑着说着,争先看向驶过长街的一辆辆车驾,想一睹车中闻名天下的昭宁公主芳容。
只是婚车车帘紧闭,四周围着披甲的护卫,他们只能看着装饰一新的婚车从面前驶过,无法看到里面的绝世美人。
倒是后面跟着婚车的一辆辆满载着嫁妆的车辆,让王城中人瞪大了眼睛。一辆、两辆、三辆……时下人不通计算,只看着一架架车马驶过,心中越发羡慕起来,人群中不乏有人叹道:“果然是王上最为疼宠的昭宁公主,这嫁妆可算得上一等一的了。”
后面有人附和:“去年我在街上看着王上长女昭平公主出嫁,排场似乎不比这大。”
“可不是,听说王上还给了昭宁公主两千甲士,随同她一起前往赵国,护卫她的安危。”
“两千甲士?这消息是真是假?王上竟如此宠爱昭宁公主?”有人不信。
另一人回他:“这些甲士眼下就驻守在王城外五里之地,昨日我舅子进城给我送麦子,途中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人群中议论纷纷,夏柠能听到外面喧嚷的说话声,但她在车中热得不行,身上裹了一层厚重的婚服,即便临行前车里放了一盆冰石,仍然热得人出了身汗,此刻,她只想换身轻便的衣服,好生在车里躺会儿,今日从清晨起来一直循着各种规矩到了现在,可把她累得不行。
至于外面的喧嚷热闹,她是没一点儿心思,吩咐小云帮她换下厚重的婚服,解下头上快压倒人的簪钗首饰,夏柠终于松快了些,她用衣袖为自己扇风,不一会儿,便在摇摇晃晃的节奏中昏然睡了过去。
等她一觉醒来,车队已经到了城外,莲姬和安奴一应车马提早便到城外和朱斗一行汇合,此时,朱斗带着的两千甲兵和夏柠的车驾一应汇合,他们这些人就算齐了。
夏玉稼也在其中,不过他和赵使一行走在最前面,夏日天热,他本还打算骑马前行,不过看看人家赵使,一个个精明死了,都弃马选车在马车中惬意躺着,夏玉稼终究也是坐了马车,他又不傻,这么热的天气,在外面晒着赶路可不怎么好受。
在朱斗停驻的地方暂歇之后,夏柠让人将母亲和弟弟请过来上了她的车,一行人在原地找阴凉的地方歇脚休息了不到两刻钟,便又重新出发,朱斗也调整了这两千人的位置,将其插入到夏柠的送嫁车队中,他本人则骑马守在她的车驾前。
他这样大的块头,便是赵国使团中的兵士见了也不由多看两眼,金地本是轻浮的性子,见了朱斗却也压住自己本性,不往夏柠身边凑了。
到了晚上,一行人终于走出了王畿所在,在周边离樊城最近的一座驿站里停下修整,整个送嫁队伍人数众多,自然不可能都住在驿站,所以,朱斗安排手下的头目就地在驿站周围安营扎寨烹煮伙食,夏柠夏玉稼和赵国使臣等人则入住驿站。
驿站的厨子手艺不错,给他们准备的烤鱼炙肉和烤饼味道都是一绝,夏柠一家的饭食是被送去房间的,朱斗也跟着她们一起,倒是金地看到朱斗大块头端着盘子进了夏柠的房间吓了一跳,忙问夏玉稼这是怎么回事?
夏玉稼作为纪国公子,这一路都要跟赵使同行招待着,听了金地这番问话,他哈哈一笑,回道:“朱统领是我王妹的义兄,他们进宫前就认识了,您不必见怪。”
义兄?这义兄可认的好啊,这么大的块头,一拳都能砸死他,金地心有戚戚,便不再多问。
夏柠的房间里,安奴挨在朱斗身边坐着,一口一个哥哥叫着,当初朱斗陪着她们从颖水到樊城,安奴总是腻在他身上,自朱斗离开樊城去了桐城,他可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于是这一见面,便挨在朱斗身边,朱斗也稀罕他,一边跟夏柠和莲姬说话,还一边帮安奴剃着鱼刺。
朱斗告诉夏柠,从樊城到赵都,他们按今天的脚程来走的话,过去大约需要一月有余,夏柠点头,暗自算着抵达赵都的时间,那也就是说,一路顺利的话,他们一行可在十月之前抵赵。
朱斗抱着安奴给他喂完吃的,便有些欲言又止地看向夏柠,夏柠兀自出神,莲姬推了她一下,她才看到朱斗那犹豫踌躇的眼神。
“兄长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朱斗点头,眼神中有些担心,又有些坚决,很小声地问她道:“阿宁,你是真的愿意嫁去赵国吗?我在军中听说公子显为人并不出众,在赵国风评不高,你若不愿嫁他,我们便带着这两千人一走了之,我听说燕国多山多林,或许我们可以带着这些财宝到辗转到燕国落脚。”
夏柠听他所言后呆愣一瞬,看了看母亲和安奴,她们也俱是担忧地看着她,朱斗同样如此,她被三人这几乎一模一样的表情逗笑了,对他道:“兄长不必为我忧虑,我是自愿嫁去赵国的,关于公子显之事我心中已有打算,不会将自己陷于被动,再说咱们这两千人目标太大,即便去了燕国,也容易惹人盯上。”
朱斗的心是好的,但她一旦逃婚,带着两千人消失不见,不说纪国国内舆论如何,赵国也定然不会放过她,何况这两千人若是知道她起了逃婚的心思,他们可不见得会跟朱斗一样站在她这一边,人家好端端地怎会跟她一道做逃兵呢,这对这些兵士也不公平。
便是离开,也得有名正言顺的借口才行,眼下纪国公主的身份就是她的护身符,所以,只要纪国一日不亡,她就一日不会舍弃这个身份。
朱斗确认过夏柠的意见后便不再多提此事,夏柠心中欣慰,朱斗最让人喜欢的一点就是从不擅作主张,无论何事都以她为主,若是换做范起在这,恐怕她说什么都不管用了,他只会按他的想法行事。
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过了半个多月,夏柠一行终于离开了纪国境内进入邹国,不,眼下这里也是赵国领地了,因是夏天,一路饭食住宿都要比冬日来得方便,所以她们行进的速度还算不慢。
邹地经过战争的摧残,好些城池中已经没有多少百姓,城中的街道上也寥寥无人,甚至连房子都空了大半,倒是郊外荒野,夏柠掀开车帘来看,苍茫的野地里不时便有几具尸骨曝露在外,朱斗扫眼过去,便知这些人可能是在逃难途中饿死的。
有时她们经过一些大城,街上倒是恢复了些生气,不过那些底层百姓都是一副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的可怜模样,好些就睡在街角,身前放一破碗乞讨为生。
夏柠不忍多看,战事都已经结束一年了,邹地竟还是这副模样,她心中恻恻,放下了车帘。
夏玉稼也是头回见到这样的场面,他生来便是贵胄,又一直生活在樊城,几乎没出过远门,唯一的一次送昭平到魏国,也从没见过这样寥落凄然的街景和百姓,所以一时心中郁郁,感慨万千。
赵使一行或是急着赶回赵都,走出邹国之后,正式进入赵地范畴,他们的行进速度明显快了许多,其间,他们经过公子显的封地时,金地过来向夏柠好生显摆炫耀了一番。
等他走后,夏柠便吩咐朱斗,让他留些人在公子显的封地置办些产业待命,朱斗从队伍中挑出两个头脑聪明的头目,给了他们两百人和一些财宝首饰,让他们悄无声息地脱离队伍留在此地。
又行进了大约七八日,他们终于接近赵国都城,再翻过最后一座山,就是一处广袤的平原所在,赵都就建在这处辽阔的平原之上。
时下诸国的都城,基本都倚仗地利水利之便,在平坦开阔的原野上布局发展,如此,才有方便的交通和发达的农业,因都城生活着大量的人口,周边环绕着大量的农田,因此,其附近必须要有充沛的水源,近水建都,可为城中百姓用水和农田灌溉用水提供便利,这也是都城选址的要义。
除此之外,都城附近还当有巍峨险峻的高山,以确保城池安全,确保都城不能轻易被敌人攻破,赵都的选址便综合了这一切利处,建在高山后的广袤平原之上。
此时,夏柠离赵都的距离不到一日之远,而赵都当中,几乎整座城池的人都因她的到来期待好奇,毕竟是举世闻名的天下第一美人,他们都想看看这美名享誉天下的昭宁公主,到底当不当得世人夸赞。
尤其是赵都中的王公之子和大家小姐,几个素来以美闻名赵国的世家女郎,心中不忿之下亦是准备一睹美人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