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家儿子大晚上不睡屋里, 搭个简陋棚子睡墙边的行为,杜大娘既无语又无奈。
虽说邻里之间互相帮助是好事,却也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吧?何况现下已是九月, 秋风寒凉,睡在棚子里万一冻坏了身子该怎么办?
可不管她怎么劝,杜文斌吃了秤砣铁了心般, 依旧每晚抱着被褥去墙根下睡觉。
劝说无果,杜大娘换了个新思路, 自家儿子白给人看家护院,不说讨要报酬, 但起码也得露露脸,让沈家人知道这么一回事, 日后若有什么好事, 也能记着他家文斌一点好。
杜大娘一直觉得自个儿眼看人很准, 她一瞅那沈家娘子的面相,就觉得大富大贵, 以后必定是有大造化的。
若她真能找到个金龟婿,一人得道,没准他们这些邻居也能跟着喝点肉汤。
这般想着,她白日里寻了个机会就往沈家去, 佯装闲聊般将这事与李妩、沈老夫人说了:“我们家文斌是个实心眼,一听说庞家在打小娘子的主意,算上昨晚,已在凉棚里守上四个大夜了!眼见这天气一日寒过一日, 夜里睡在外头, 便是再强健的身子骨也遭不住啊。老夫人, 小娘子, 你们可别误会,我今日上门来说这些,绝不是邀功来了,都是左邻右舍的,我家文斌又是捕快,保护百姓、维护治安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我只是想提醒你们,庞家绝非善茬,你们也得多加防备着。”
沈老夫人听罢这话,一半愁容一半感激地看向杜大娘:“你家哥儿真是有心了……唉,当初决定回老家,本想着老家有宗族亲戚可帮衬着些,谁能想到这才回来没多久,反是族中之人帮着外人来欺负我们一对老弱祖孙。”
说到伤心处,沈老夫人拿起帕子掖了掖眼角:“家里没个扛事的男人,谁都能来踩上一脚。若是我家大郎还活着,哪容他们如此放肆!”
“谁说不是呢。”杜大娘点头附和着,在这个话题上她感受颇多:“想当年我男人刚死那会儿,我一个寡妇拉扯着文斌,也没少受欺负。说来也不怕老夫人和小娘子笑话,我现下虽人老珠黄了,年轻时还是有些姿色的,便是当了寡妇,也有不少媒人上门……”
关于往事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彻底收不住,杜大娘口若悬河将她新寡那几年的追求者都说了一遍。
她口才好,声情并茂,沈老夫人和李妩就如听书般,听着听着都入了迷。
说到最后,杜大娘端起一杯温茶一饮而尽,再看祖孙俩齐刷刷看着自己的模样,这才后知后觉不好意思起来,抬手抓了抓脸:“嗨,我这人就是这样,见了投缘的人话就特别多,叫老夫人和小娘子见笑了。不过我说这些,只是想与小娘子说明个道理,大娘我那点子姿色都能招来臭男人,何况你这冰清玉洁、神仙模样的小娘子……你那伯娘虽是个混账,但有句话说得不错,嫁人要趁早,不然过两年能挑的都少了。今日你躲开了庞家,没准明日又来个什么赵家王家的。倒不如自个儿挑一门,尽早定下来,也省些是非。”
李妩并不表态,沈老夫人则是依着她的神色行事,含糊笑着将此事揭过。
杜大娘在沈家喝过一盏茶,见天色不早,也起身告辞,归家做饭。
当天傍晚,红霞漫天,空气中带着枯叶萧瑟的味道。
杜文斌回来,见着自家桌上摆着的精细糕点,诧异问了嘴:“哪来这么漂亮的糕点?”
“今日下午去隔壁坐了坐,那家的小娘子做的,特地拿了两盒给咱们家。”杜大娘坐在灶头答道。
“她做的?”对这些甜食一向不感兴趣的杜文斌又退回脚步,多看了桌上的糕点好几眼。
刚才还觉得只是“漂亮”的糕点,现在再看,只觉漂亮的不得了。
“娘,你去串门就串门,别总拿人家东西。便是人家给你,你至多拿一盒,拿两盒也太多了。”
“你夜里辛苦给她们把守,拿两盒糕点怎么了?”杜大娘没好气看他一眼,努了努嘴:“再说了,又不是我张嘴要的,是人家沈娘子客气,硬要给我的。”
杜文斌机敏,顿时意识到老娘话里不对:“你不会把我夜里睡凉棚的事说了吧?”
“这……”杜大娘被儿子的目光看得没什么底气,小声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坏事,叫她们知道了又怎样?文斌,我可跟你说,这人呢不能当个埋头做事的闷葫芦,该表功时得表功——欸,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去哪!”
“回来,回来!饭都要烧好了!”
却见那道蓝色身影充耳不闻,大步流星走出了院落。
晚霞将天边凝成绚烂浓烈的暮紫,萧瑟秋风里,时不时传来几声昏鸦鸣叫。
杜文斌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在沈家门前徘徊踱步,一手握拳一手巴掌互相砸着,心里纠结着待会儿该如何说。
老娘那张大嘴巴真是害死人,半点脸面都不给他留。
这叫他日后见到沈家娘子多尴尬!
就在他不知踱了多少圈,甚至放弃敲门,准备回家时,那扇紧闭的大门忽的打开。
杜文斌吓了一跳,开门的石娘也吓了一跳。
待看清彼此,石娘松口气:“是杜捕快啊,我还纳闷谁一直在门口晃,你有事吗?”
“没…没什么事。”杜文斌局促摆了摆手。
“那你这是?”石娘疑惑。
“呃,我……”杜文斌语塞,迟疑片刻,他道:“也算有些事。我娘今日下午,可能与你家小娘子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希望你家小娘子别往心里去,也别有负担,大家都是街坊邻里,互帮互助是应当的。”
石娘听得一头雾水:“不然你进来,与我们小娘子亲自说吧?”
“不了不了,天都要黑了,不合适。”杜文斌连连摇头,想了想,与石娘道:“你就叫你家小娘子放心,夜里我会守好这片,绝不会放过一个歹人。”
这话石娘听懂了,颔首应了声好。
杜文斌这才放下心,转身离去。
刚走到家门口,又听身后传来石娘嗓音:“杜捕快,你等等。”
杜文斌回首,便见石娘怀中抱着一篮子黄澄澄的柿子走过来:“这个你拿着。”
“不可不可。”杜文斌拒绝。
“拿着吧,我们娘子给你的,说多谢你。”石娘说着,还朝他使了个眼色。
杜文斌微怔,顺着石娘努嘴的方向看去,便见沈家门边站着一道淡蓝色的窈窕身影,她站在昏朦余晖下,宛若萧条秋意里最明媚、最皎洁的那一弯月。
“多谢沈娘子。”他接过那篮柿子,神情还有些怔怔。
木门后,那人朝他淡笑点了下头,算作回应,便拧身进了屋。
石娘很快也过去,将院门关上。
最后一点夕阳余晖很快被夜色吞没,杜文斌低头看着怀中那一篮饱满浑圆的红柿子,只觉再没比这温暖绚烂的色彩。
***
日子好似风平浪静地朝前过,直到族长夫人又一次登门,试图劝说李妩无果,再次碰壁而归。
翌日,刚用过午饭不久,李妩正在教安杜木他们识字,门外就传来一阵喧闹,还有爆竹声。
朝露年纪小,也很容易分神,一听外头这动静,不禁好奇道:“巷子里有人家办喜事了?”
石娘摇头:“没听说啊。”
“啪啪——”
戒尺在石桌上发出两声脆响,李妩板着脸看她们俩:“好好写字,不许交头接耳。你们俩看看安杜木,都是同时教的,他还是个异族人,字写得比你们好多了!”
被批评的朝露和石娘惭愧低下头,而坐在小马扎上,认真握着树枝在沙盘上练字的安杜木悄悄红了脸,主人又夸他了。
好不容易爆竹声停,外头的喧闹却未消失,甚至越来越近,越来越吵。
“就是这家是吧?”
门外有人这么问了句,而后便是一阵不客气的急促拍门声:“哐哐哐,哐哐哐!”
“有人在吗,快些开门!”
这动静实在不小,李妩看着那不停震动的门,怀疑再这样拍几下,门板怕是都要裂开。
“主人。”安杜木满脸警惕地放下树枝,下意识看向李妩,等候她的吩咐。
石娘和朝露也都被这明显来者不善的动静给吓到,齐刷刷看着李妩。
李妩柳眉皱着,心下也大概猜到门外是些什么人,毕竟族长夫人昨日才在她这碰了壁,临走时还意味深长留了一句:“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庞家可不是那么好敷衍的”。
这罚酒,未免来的太迫不及待了些。
眼见外头拍门声愈发凶悍,甚至还听出有人出主意,要把门撞开,李妩捏紧了手指,沉声吩咐着院内三人:“朝露,你先去与老夫人说,叫她待在屋里别出来,再从后门溜去衙门,请杜捕快帮忙。”
“是。”朝露应下。
“石娘,你去柴房拿两件趁手的家伙,先藏好,要用的时候方便拿出来。”
“好,奴这就去。”石娘应着,忙往柴房去。
李妩最后再看向安杜木:“你去开门吧。”
目光扫过他紧握着的砂锅大的拳头,红唇微抿,又补了一句:“没我吩咐,先别动手。”
安杜木默默将拳头藏在了身后,垂下脑袋:“是。”
一切吩咐下达,李妩抬手拢了拢发髻,深吸一口气,于院中石桌旁端坐,纤薄肩背挺得笔直,灵秀如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