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臂基本上不需要人管。
但是出了一些小问题之后, 就得人去处理,或是给轴承上油,或是紧一紧螺丝,还有一些程序出现BUG之后, 得马上停机, 否则会毁了更多的原料。
目前管理机械臂这个岗位的只有三个人, 刚好早中晚三班倒。
如果其中一个人要请假, 那就得让生产线小组长盯着。
一个备岗都没有, 这很不好。
安夏提出:“应该让工人具备更多的知识,最好附近所有岗位的工人都会, 这样也方便调配人手。”
以前工厂里的老师傅的绝活都喜欢藏着掖着,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现在安夏宣布所有人都可以学,结果只有两个人过来。
安夏问道:“其他人都不想学吗?”
一个工人回答:“下班时间来学, 肯定都不大乐意的嘛。”
“是啊,我们家不在这边,也没有女朋友,闲着也是闲着, 而且我自己挺喜欢研究这些东西。”
机械臂只是第一次。
引进了全自动纺织机是第二次。
其实安夏自己也很烦下班时间被抓去学习开会,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她就安排工人轮班换岗,在上班时间去学。
这次是强制性的,所有人都得去。
结果有几个三十七八岁的工人坐在后排, 直接睡着了, 甚至还有一个人发出了呼声。
弄得讲师十分尴尬。
被人叫醒后,也就是咂咂嘴, 憨笑几声, 然后继续走神。
龚伟看见这一幕, 气得想当场冲过去把他们拎起来,宣布扣他们奖金。
陈勇阻止了他:“可能他们昨天晚上真的太累了吧。”
龚伟咬牙切齿:“累什么啊,又没加班,正常八小时工作时间,就他们累。再说,其他人也都心不在焉的,就是得杀鸡儆猴!”
安夏也不建议直接处罚:“别急,我先问问他们为什么不肯学。”
“还能为什么,懒呗!学习多累啊!”龚伟此时发出了心声,他就是讨厌学习的,深刻理解工人们为什么不想学。
同时,他也感受到当初拿回成绩单,父亲挥着皮带在整个家属区追打他的心情。
“哎,为人父母方知养儿不易。”龚伟重重叹了一口气。
安夏轻笑:“怎么还突然占起别人的便宜来了。”
等培训结束之后,工人们刚想撤,安夏走过来,双手向下按了按:“请大家先等一下。”
她环视一周,问道:“大家是都已经掌握新机型的使用方法和维修方法了吗?”
安夏的声音不大,语气也很平和,但是工人们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自己学成了个什么样,自己最清楚,他们中大多数人就学了一个开机、关机,还有怎么把线放上去……没了。
“为什么不想学呢?”
又是半天不吭声。
许久,终于有一个工人低低地说了一句:“太复杂了,我们学这干嘛,有几个人会不就行了嘛,大不了我们让他做小组长,绝对不嫉妒。”
那台纺织机,能叫全自动,在使用上真的很简单了。
只不过操作方面跟以前的老式纺织机不太一样,会出现的问题也肯定不一样。
习惯了老旧的操作,再改掉,换成新的,就要接受一个全新的知识。
刚进厂没多久的年轻人还好,有些人十六岁进厂,干了十几年的同一个岗位,闭着眼睛就能操作,学新的?何必呢,多累啊。
安夏对他们说:“要提高生产效率,以后引入新设备是必然的趋势,如果你们什么都不学,就会被技术甩到后面去,到时候,厂里没有你们的岗位,你们可怎么办?”
工人们没开口,但脸上都是不以为然的表情。
怎么可能没岗位。
再大发展,纺织厂也离不了人,再怎么全自动,也不可能自动到把他们全踢开的程度吧。
那个睡觉被人叫起来的老员工抓了抓头,嘻皮笑脸:“老设备还是会有的嘛,哈哈哈……”
“谁能保证老设备一定会有?现在技术发展的这么快,很多岗位都会被替换掉。你看现在公交车都有一两个售票员,以后,就没有了。”
职工们听了之后,窃窃私语:“怎么可能。”
“就是啊,没有售票员,公共汽车白坐啊?真就实现共产主义了?”
“有售票员,还有逃票的呢。”
……
安夏解释道:“停车上下客期间,司机又不用开车,只让前门上车,后门下车,司机盯着乘客自己付钱不就行了。”
职工们还是不相信:“那司机还得管找钱?”
“要是有人趁机挤进去怎么办?售票员能过去拍他们肩膀,司机还能放着车不开?”
“就是啊,那不可能。”
他们相信,无人售票只是安夏为了督促他们学习而现编出来的故事。
太不合理。
太不合逻辑。
被安夏专门敲打了一番,工人们还是学习精神不够强烈。
毕竟全自动机床就那么几台,学不会就学不会呗,有人学会不就行了。
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关我什么事。
一个组织不怕知识陈旧,就怕连学习的精神都没有了。
安夏找来陈勇和龚伟商议:“我们以后肯定还有很多新的东西需要引进,工人们要学很多东西,不能让他们以这样的态度在厂里待着。”
陈勇琢磨:“要不,我们给点奖励机制,设一个考核,通过了有钱。”
龚伟不赞同:“整天给钱,把他们都养刁了,依我看,设一个考核是对的,考不过扣钱,这个最好。”
两人关于到底是扣钱还是加钱争得不可开交,最后将决定权交给安夏。
安夏决定平衡一下:“考核,那是一定要考核的,不如这样,前十名给钱,最后十名扣钱。要是所有人分数都一样,就不加也不减。”
“这算挪了东墙补西墙吗?”龚伟嘀咕。
“你说是就是咯~”安夏笑笑。
龚伟皱着眉头:“可是,按你这个奖惩方法,工人会不会商量好了,大家一起都不好好学,一起交白卷,一起说不会操作,一起拿最低分,这样最省事。”
“你说的这种情况呢,是有可能出现的。”安夏笑道。
“不过那仅限于小圈子,几个人,情比金坚,同生共死。
人一上百,形形色色。你就没见过嘴上说我没复习,其实天天挑灯夜战到凌晨的人吗?”
龚伟抓了抓头,不得不承认安夏说的有道理。
牡丹厂贴出通知:即将举行技术考核,考核机械臂和全自动纺织机的使用和日常维护。
考核方案很快下达,分为笔试和实际操作两部分。
两项分数加在一起,就是最后的成绩。
如果能解决额外问题的,再另外加分。
“第一名,奖励五十块。第二名,奖励三十块……倒数第一名,扣季度奖……诶?我们的季度奖,不就差不多五十块嘛。这是拿倒数第一去贴第一啊?”
“这是发动我们内斗啊。”
“太狡猾了。”
有人振臂高呼:“不如咱们一起都不学。”
这个想法得到了回应,旁边的人纷纷表示“对,就是,咱们就不学!”
然而,这件事很快就被人传到安夏耳朵里。
安夏对此一笑置之:“还没农民起义心齐呢,这就有告密的了。”
“这风气,也不好。”陈勇摇头。
他知道没事就举报告密,会让人与人之间产生不信任。
工人之间离心离德,以后的工作也不好推进下去了。
安夏对此事的态度淡定:“没事,不用管。咱们不奖励告密的,也不处罚被告密的,就不会再现人斗人的事。
至于到处煽动负面情绪的人,看他的表现了。要是真的表现不好,那就在考核的时候处理掉。要是表现好,那他不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对,要是表现好,咱们还能把他当做典型。”
龚伟看着两人,也笑起来:“到时候其他人就会认为他说那些话,就是希望别人什么事都不干,自己出风头,以后谁还理他,只会觉得他是个踩着别人出头的小人。”
安夏点点头:“是这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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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下一次培训课,参加的人个个精神饱满,聚精会神,下课之后都舍不得走,围着讲师提问,还有性急的,非要拖着讲师马上就到设备旁边进行实际操作。
甚至还有人挤不进人群,着急上火的搬了一把椅子站上去,勾着头往里看。
其实,安夏敢这么定而不怕工人造反,就是因为这确实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难题,只要认真看几回,再上手操作几次,肯定能学会。
安夏曾经看过一个新闻,一个38岁的高速公路收费员在收费站全部换成自动收费,让收费员下岗的时候,痛哭流涕说她把青春都给了收费站,现在她什么都不会,以后日子可怎么过。
也许她是真的没有机会改变,也许只是懒得改变。
安夏相信她要是有机会,且被逼急了,那是一定能学会的。
毕竟大多数技术操作工种,比高等数学简单多了,不至于逼急了也学不会。
安夏自己对纺织业也没什么心得,仅有一点知识,全是现学的,反正她的主要工作目标不是实际操作,如果需要,她也不是不能学。
就是学得确实不太高兴,不是她喜欢的业务范围。
通过这次的培训,安夏还发现了一个问题。
纺织厂现在没有一个特别详细的操作手册,许多厂子还在沿用以前的“师带徒”“老带新”。
陈勇和龚伟也觉得完善操作手册非常必要,这样可以避免“师傅没教过我”,“我教了,你没仔细听”这种扯皮的事情。
册子上有,考核过了,就认为你会了。
如果出任何生产事故,那就是你的错。
权责分明,对大家都好。
其实化工厂已经在执行了,他们的每一条操作规范背后,可能都有一条人命。
纺织厂比较浪,还在自由发挥。
陈勇安排各个车间主任写他们车间的操作手册,然后汇集起来,再慢慢添补。
收集完之后,安夏找了销售部一个会打字的小姑娘过来把它们输入电脑存档。
午休的时候,安夏让小姑娘可以玩玩那个经营游戏,放松一下。
然后,她玩得特别投入,特别痴迷,迷到忘记了时间,过了午休时间还想再来一局。
把所有操作手册都打完之后,她还向安夏申请把那个游戏拷走。
“玩归玩,别耽误工作。”安夏还大方的送了一张软盘给她。
“哎!”小姑娘答应得特别干脆。
培训的时候,陆雪也在,他学得还挺认真,特别是操作部分,他认真的盯盯着操作中出现的各种问题,然后分析为什么出错。
晚上等好学的工人都走了,陆雪还站在那里,拿着操作手册,自己摸索,安夏站在他旁边看他操作,还调侃他:
“你这么认真,难道是想抢第一名?你不是正式职工,拿第一名也没有奖金。”
“我又不是为了奖金。”陆雪手里抱着笔记本,操作一步,都记一笔。
陆雪希望安夏能问“那你是为了什么?”这样,他就可以说“为了你。”
但是他又害怕安夏真的这么问,万一安夏对他全无兴趣,会不会连朋友都没得做?
听说女孩子对于喜欢自己但她不喜欢的男人,都会抱有戒心,而且会很烦,呼吸都是错。
安夏真的喜欢他吗?
应该是喜欢的吧,不然也不会过年期间把他带回家。
但是,有没有可能,那只是把他当做普通朋友的意思?
他看见安夏在下雨天捡了一只猫,把它带到厂里,给它一点吃的,说留着它抓老鼠。
有没有可能,安夏只是看他一个人过年太可怜,就像被雨淋湿的那只猫。而不是对他这个人,有什么特别的好感?
要不要拼一下,说出真心话,成就成,不成就算了,以后不见就不见。
不行……还是不行……
在安夏不知道的时候,陆雪已经心思百转了好几回。
然而,安夏什么都没问。
她,笑嘻嘻地给陆雪倒了一杯茶:“同志哥,请喝一杯茶~歇一歇,再继续为建设四化努力吧。”
安夏觉得陆雪是因为基层经验不足,将来做为部委指派下去的领导到各个厂指导工作,要是被老师傅问住了,会比较尴尬,所以抓紧机会学习。
她甚至拿来了相机,为站在全自动纺织机前的陆雪拍照。
“唉?干嘛?”陆雪被闪光灯吓了一跳。
“给你拍照。”
“挂你家墙上?”这是陆雪能想到的最大胆发言。
安夏晃晃相机:“那多浪费,我要把你的照片洗出来,等将来你成了陆部长之后,我要把它贴在厂门口,告诉所有人,当年陆部长在我们厂当小工,然后他在我的伟大指导之下,成为部长了!”
陆雪:“……”
陆雪,擅长逻辑思维,擅长写一段代码,让机器按照他希望的方向运行。
但是他不知道,要往安夏的脑子里加一段什么样的代码,才能让她的思路向他希望的方向走。
“你看了这么多天,发现什么问题了?”安夏问道。
陆雪收起他的无奈,打开笔记本:“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每批棉花质量不同带来的问题。”
“每批棉花都有一定的差异性,导致纺出来的纱张力也不一样,会导致开车痕出现,需要根据张力的偏差进行调整,现在出现这种错误的时候,没有错误信号,也没有停机报警。还是依赖工人的眼睛和他们对布匹质量的判断……”
陆雪又翻了一页:“最好能再加一个限制,看看张力低于设定值多少的时候,直接停机报警提示。”
“嗯,有道理。等到检验员发现,这批布已经废了。 ”安夏连连点头,并拿了个小本本记录下来。
在技术考核的时候,几种不同批次的棉纱混着使用,用来测试她们对成品质量的敏感度。
看谁能及时发现问题。
最终有70%的人注意到了。
陈勇对结果表示满意:“还算不错,我还以为她们会完全依赖机器。”
龚伟不满意:“有30%的人看不出来,就有30%的次品率可能。而且那70%的人,也是因为现在是考核,都绷着弦呢,等日常工作,一个恍神,就过去了。”
“是啊。”安夏这次赞同龚伟的说法,“大规模的批量生产,不能过于依赖个人的能力。”
现在的研发团队还是自动机械的博士们在兼职,为了能发表论文,为了履历好看,他们非常努力,比工人还努力,整天泡在研发室。
陆雪也跟他们混在一起,提供了不少想法和数据。
一天,一位叫陈小菲的博士兴高采烈的对他说:“多亏有你,我的一篇小论文被导师夸了。”
“哪里哪里,我也没做什么。”
陈小菲眨着眼睛:“别谦虚啦,那么多关键数据都是你提供的,不行,我一定得请你吃饭才行!”
“你一个学生,也没多少钱,还是不要了吧。”陆雪摇头。
“我是有补助的,没你想的那么惨啦。说好了,就今天晚上,在厂门口那家店吃。”
陈小菲死活拉着陆雪一起吃饭。
见陆雪不答应,她索性邀请了整个开发团队的人,大家一起去。
这么多人一起哄,陆雪也不好意思再继续说不去。
厂门口那家店卖的是家常炒菜,陈小菲还点了酒,给大家都倒上,说是庆祝她第一次交的第一稿就被导师表扬。
陆雪摇头:“晚上还要写代码,不能喝酒。”
“你真是太认真了,千万别让我导师知道,不然,他肯定要说,让我跟你好好学学,才能早日毕业。”陈小菲笑着说。
陈小菲硬给陆雪倒上一杯:“稍微喝点。”
“不行不行,真的不行。我真不能喝。”陆雪连连摇头,“今晚要写的代码是在我的工作日程计划里的,如果推迟了,后面的都会受影响。”
在座的都是工科生,他们中大多数人也有一定要按日程完成工作任务的强迫症,对陆雪非常理解。
“那就给我们雪雪换上汽水。”有人跑去柜台那里,拿了一个玻璃瓶,掀开盖子,“扑噜噜”往外冒气。
陆雪这才跟着他们一起干了。
他们这边喝的热闹,安夏也来到店里,她打算尝尝老板说的新菜,然后再回办公室,看一下销售报表,根据各地区的数据进行一些调整。
忽然听到靠里的那桌传来非常热闹的声音,仔细听,那些声音都挺熟悉。
安夏起身往那桌走了几步,发现她的研发团队都在这里。
“真巧。”安夏跟他们打招呼:“你们这几天辛苦啦。”
一旁的人忙笑道:“不辛苦不辛苦,跟我们一起吃吧,我们刚开动呢,服务员,加个坐!”
新加的座在陆雪身边,安夏看着陆雪的脸色微红,问道:“你喝酒了?”
“没喝,喝了两瓶汽水。” 陆雪笑嘻嘻地看着她,他觉得身上有点热,不过他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吃了一碗热腾腾的砂锅炖猪蹄。
现在身上有点麻酥酥的,一定是因为看到了安夏。
安夏拿起“汽水”瓶看了一眼:“汽酒。”
“啊?”陆雪接过玻璃瓶,看清上面的字后,微微皱起眉头:“真的是诶。”
他很懊悔的抓抓头,一脸苦恼的样子:“难怪有点晕晕的。”
一旁有人笑着说:“汽酒的度数还没啤酒高呢,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自从安夏坐下来之后,陆雪化身服务员,热情地向安夏介绍桌上的各种菜,还讲解制作方法,还认真对她说要是再加点什么什么,味道会更好。
一众博士们偷笑:“陆工喝醉了。”
只有陈小菲不太高兴,她还想努力一下,主动问陆雪:“刚才你说的这个菜,里面为什么要再加一点糖呀?”
陆雪转过头,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她:“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以前陆雪从来不说这么不给面子的话,让陈小菲一愣。
本来以为这事就翻篇了,结果陆雪不依不饶:“我还特别强调了重点。”
“呃……”
“我刚才说了什么,你再重复一遍。”
桌上顿时安静下来。
陆雪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真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
接着,他又把放糖起鲜的原理讲了一遍,然后严肃的对陈小菲说:“记住了吗?这是重点。”
“噗……”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声。
继而,大家都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陈小菲问道:“陆老师,为什么你那么耐心地跟安同学解释,不愿意再跟我解释呀?”
“你们一样吗?她是新来的,你一直坐在这里,还不仔细听讲。”
陈小菲再瞎,现在也看出陆雪对安夏与众不同的态度了,她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如此,没必要纠结。
她再次举起杯:“是,谢谢陆老师的指导,我以后会好好努力的。”
陆雪又跟着喝了一杯汽酒:“嗯,记得按时交作业,小组作业不要偷懒……”
他的声音慢慢小下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某个地方,叫他,他只含含糊糊地应一声。
安夏摇晃他,他也没反应:“坏了,这人真的醉了。”
两个男博士自告奋勇把陆雪扛到宿舍里放下,然后他们就回去了。
安夏盯着陆雪红红的脸,百思不得其解:“什么人啊,喝汽酒也能喝成这样。”
安夏给他擦了擦脸,看看应该不会吐,便回到办公室,分析销售数据。
忽然,她看到电脑屏幕上有一道什么东西飘过,转头看,办公室门上的玻璃什么都没有。
厂里有保安,办公室一楼也有门卫,而且有一个车间就在这里,那么多人来来去去,安夏觉得贼人应该不至于如此嚣张。
她在办公室里摸起一根拖把,打开门。
走廊上没有人,连灯都没开,黑漆漆的。
从研发室那里传来轻微的动静,那里也没有开灯。
难道是偷数据图纸的商业间谍?
安夏举起拖把,一步步靠近,打算偷偷看一眼对方有几个人,再决定是站在原地叫保安,还是溜下去叫保安。
研发室里一片漆黑,只有电脑屏幕还亮着。
一个人影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找到了一个磁盘,插进电脑。
然后,他就这么坐在电脑前面,一动不动。
看这侧脸……陆雪?
安夏抬手,“啪”的把日光灯打开。
“干嘛呢?鬼鬼祟祟不开灯,在这面壁思过呐?”安夏放下拖把。
陆雪揉了揉额角,声音有些含混不清:“我要做的事还没做完。”
“现在没有特别着急的项目啊,用不着。”
“急,很急。”正常的陆雪挺随和的,晕乎乎的陆雪特别的固执。
行吧,他说急就急,安夏对于热爱工作的人充满敬意,给他倒了一杯茶。
陆雪做的第一个动作是把已经写好的程序保存在软盘里,然后把软盘抽出来,套上软盘套,双手交给安夏。
他的动作,隆重得仿佛外交使臣递交国书。
陆雪非常郑重:“这是我的心血!千万要收好!不要折坏了!”
“是,保证不折坏!”
“不行……不行……”陆雪起身转了一圈,又开始四处寻摸,他从一个纸箱上,把两张硬纸壳撕下来,把软盘夹在中间,又找来绳子,仔仔细细把硬纸壳缠上,还贴心地扣成了容易拿的绳环。
然后才松了一口气,再次“递交国书”。
安夏接过软盘,陆雪这才坐下,手指在键盘上敲打。
虽然不知道他敲的玩意儿能不能用,不过有一个备份,至少不怕他把程序瞎改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的地步。
安夏怕他昏头昏脑地出事,便出去找厂外摆夜宵摊的人,给他煮一碗酸辣汤醒酒。
等她端着汤回来的时候,发现此人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行吧……
安夏不想再惊动他,抓了一张毯子给他披上,就悄悄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陆雪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写的程序被改得面目全非,逻辑乱七八糟,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
几百行代码,全部被改了。
而坐在电脑前面的人,正是他自己。
那种感觉,就像好不容易写完的作业,被自己全拿去点火烧着玩了。
陆雪苦恼地抱着脑袋:“我真是个蠢货。”
“倒也不算特别蠢。”安夏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他,她拎起手中的硬纸板:“你还记得它吗?”
“这是什么?”
“昨天你交给我的,跟我说,一定要好好保管,千万不要丢了。”
安夏把缠满了打包绳的硬纸板递给他。
陆雪困惑地看着被缠的看不出纸板的方块,边拆边说:“这谁缠的,缠这么多道?”
“你啊。”
陆雪:“……”
当他把软盘插进驱动器,读出数据的那一瞬间,陆雪的眼睛都亮了:“是备份!太好了!”
他用手掌敲了敲脑袋,问安夏:“我昨天说什么了吗?”
“说来不及了,你很着急,坐在电脑前面,拉都拉不走。”
“还有呢?”
“没有,放心,你绝对没有告诉我存折在哪里,密码是多少。”
“哦。”陆雪有点懊恼,怎么都没借着酒劲把真心话说出来。
现在就更说不出口了。
当牡丹厂的技术考核结束的时候,上头对陆雪在灯泡厂被记大过的事件调查也告一段落。
经调查,陆雪是利用业余时间为牡丹厂开发机械臂。
其中技术与灯泡厂现在使用的任何技术都没有交叉重叠关系,陆雪没有利用职务之便,窃取灯泡厂的技术资料。
陆雪没有收取牡丹厂任何酬劳。
所谓“上班时间接私活,损公肥私,谋取个人利益”这个条款不成立。
陆雪的“大过”处分被撤销。
至于上班时间提前去吃饭,偷溜回宿舍睡觉什么的,整个第二灯泡厂,谁身上都不干净,包括领导自己,他们压根就没敢在档案上写这个。
政审背景干净,再加上领导想要人,剩下来调人的流程,办起来飞快。
陆雪还在调着程序,就接到电话,要他五天之内,去部里报道。
安夏给他准备了几个口罩:“这会儿首都满地柳絮,钻到鼻子里难受,出门记得戴,不然会变成喷嚏大魔怪。”
“嗯。”陆雪心里一暖,刚想说点什么,就看见安夏转头去给那只猫咪的食盆加水加肉,对着围过来的小猫揉了揉肚子。
就像那天进他的寝室,揉他的脸一样。
陆雪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再见。”他挥挥手与安夏告别,拖着行李箱,坐进停在厂门口那辆来接他的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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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厂完全摒弃了老式纱锭,专做单价很贵的新型布料。
新型布料现在只有一些外商和做涉外生意的国内服装厂采购,远没有达到安夏的目标。
销售部的成员们非常努力,他们有些人甚至两三个月才回来一次,回来只是为了报销,报销完了,继续出差。
他们的电脑里都有那款服务员主角的经营游戏,与客户接洽的时候,客户方的人对电子游戏也颇感兴趣,便拿了软盘来拷。
牡丹厂销售部的成员们就好像吟游诗人,把这款平平无奇的游戏,传播的到处都是。
然后,服装厂的人,再传递给他们认识的人。
一层层的传递下去。
这个游戏随着各个厂出差人员的脚步,走遍了全国。
忽然,有一天,牡丹厂销售部接到一个来自遥远某省的投诉。
说他们厂的电脑,在插入过牡丹厂的软盘之后,彻底黑屏了。
死得透透的,根本就打不开 。
“我们厂的电脑,都是新买的,两万多一台呢!”对方急的声音都变了。
与此同时,销售部的一台笔记本电脑也出现了黑屏,开机重启,可以听见内部启动的声音,屏幕上的图像一闪而过之后,再次变成黑屏,再也没有动静。
安夏打开机箱,发现虽然黑屏,但主板还是通电的,应该还在运作。
不是硬件故障,那就是软件问题。
安夏打了个电话,向金山公司里的程序员求助:“现在有什么病毒程序会让计算机黑屏吗?”
“有哦,黑色星期五,还有黑色星期五的变种耶路撒冷,怎么,你们遇上了?”
“嗯,现在你们有做杀毒软件吗?”
“没有哦。”程序员回答。
现在有电脑的人都没几个,中毒的就更少。
药企不乐意开发罕见病的药。
软件公司也不是做慈善的。
虽然,不知道对方公司的病毒到底是哪里来的,但是对方到底是客户,而且也真的是插过牡丹厂的软盘之后才出现的问题。
关键是,他们自己的电脑也出问题了。
总得想办法解决。
安夏再次找上余化龙和陆雪的计算机系校友。
她一说来意,学生们都非常乐意。
年底的时候,牡丹厂给去帮忙的研发小组每人发了一百块钱,以及余化龙靠这个出了论文,成为专利发明人,现在已经在美国全奖读博的事迹,让学生们对牡丹厂心生向往。
现在安夏主动找上门来,全系的人,不管是大几,研几,都闻风而动。
导致安夏不得不专门开了个说明会,说明这个项目的时间紧、任务重、压力大,可能会影响他们正常的社交、谈恋爱……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男生大声说:“我女朋友也是计算机系的!我们可以一起工作。”
旁边的人起哄:“哦哦哦……”
老师们也怕随便去人砸了学校的牌子,最终给安夏挑了五个品学兼优,表现出众的学生。
开发工作就用学校里的电脑完成。
本来,安夏也不是很着急,公司里就一台电脑不能用,这不还有其他的么。
“安夏安夏安夏……”安夏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竟然是孙志急吼吼地来找她。
“我们卖出去的软件,被退了好多,损失惨重啊!”
“啊?你卖的什么软件?”安夏不明白,她已经把“哇哦”的版权卖回给了张总,现在要销售,也是张总销售,也轮不到明光公司,难道,孙志背着自己偷卖?
这要是给张总发现了,那可真是有官司可打了。
孙志这才告诉安夏:“我把咱们之前开发的打字游戏,还有新开发的那个服务员游戏,打包,装在一个盘里,卖了。”
“……有人买?”
打字游戏是跟着哇哦一起送的,服务员游戏更是满世界随便拷贝。
“有哇!一张五十块,我卖了两百多张!”
“谁买的?私人?”
“哪能呢,都是公家的,能报销。但是现在他们听说我们的游戏会让电脑变黑,都说要退货,还要我保证不会害得他们电脑黑屏,不然就要我们赔他们单位电脑!”
硬件坏了,卖计算机的可以保修,但是软件导致的问题,厂商是不管的。
而且甚至还无法向单位解释,为什么好好的计算机,会感染病毒。
因为操作员在外面带了野软盘回来,玩得太花?
孙志卖游戏盘其实是顺便的,主要卖的是文具,然后因为能报销,才捎带了游戏软盘。
要是放着这些人不管,别说软盘被退货,以后连文具生意都没得做。
“到时候,明光文具公司,真的要变成明光包子铺了。这公司有你一半的股份,你可得想想办法呀!”孙志愁死了。
安夏哼了一声:“说得好像没有你一半似的,你不能每次都等现成的啊,你还是法人呢!知道什么是法人吗?就是上法庭的人!”
孙志叫苦:“我也想有办法,但是我真的没办法呀,我最多会冲包板蓝根,杀杀感冒病毒,哪会处理计算机病毒啊。求求你,求求你~”
卖萌撒娇对安夏来说毫无用处。
被众多单位追杀的孙志老病再犯,又想撂挑子不干了。
现在安夏可淡定了:“行啊,你把明光公司转让给我,你要是还能管生产线呢,你就管,你要是不想管的话,也可以不管。”
“啊?你现在可以开公司了?”
“对啊,牡丹厂已经彻底转制成民营,现在我已经不是国营单位的人了,符合开公司的条件。”
“嗯……嗯……”孙志哼哼唧唧。
他只想当一个收钱的咸鱼,以及管理不怎么需要太动脑子的工厂生产线。
经过一番商讨,双方达成协议,孙志只保留两成的干股,只拿分红,没有决策权。
他继续在工厂流水线上管事,按正常的岗位拿工资。
明光文具厂的法人代表也从孙志改成了安夏。
改名的那一天,孙志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现在上法庭的人可不是我了。”
“……瞧你这点出息。”安夏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