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器发动机轰鸣, 巨大的螺旋桨声,足以淹没一切嘈杂。
而事实上,其实也没有多少嘈杂要淹没——教室里静得很, 一点说话声也没有。
一群平时欺负蒲云杉的学生都呆若木鸡, 愣愣站在原地, 一动也不敢动。
就连那个最吵闹的、大声宣称要让蒲云杉的哥哥来揍他骂他的男孩也没了动静。
只有螺旋桨带动的激烈气流,顺着窗户灌进来, 把厚重的窗帘掀得高高飘起又落下, 课桌上的纸页哗啦作响。
“您……您好。”老师是想请家长,可也没想到家长这么快就会来,“您是蒲云杉现在的监护人吗?”
穆瑜点了下头,单手抱着蒲云杉, 收起手杖:“您好。”
他刚从机械学院赶过来,还没来得及换下统一装备的机械战术扣和战术手套, 有条不紊地利落摘下整理好,才同对方握手:“机械学院,毕舫。”
老师连忙同他握手,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您是怎么过来的?”
机械学院的附属小学和校本部, 分别位于上下交叠的两根机械枝条。
直线距离不过百米, 但不论是步行道还是规定的飞行轨迹, 要过来都至少要二十分钟以上。
就像是上下交错的立交桥, 明明直线距离非常近, 但想过去却必须绕行很远——哪怕定位上显示只要横横心闭上眼睛蹦下去就行了, 也要绕上三个路口过四个红绿灯, 前方左转然后掉头。
这场架总共也没打上十分钟, 不然早就上课了。
“我抄了近路。”穆瑜解释, “这样更节省时间。”
老师吓了一跳:“用飞行器抄近路?!”
“其实也没这么紧急……我们会尽力保护每个同学。”
老师冒了些冷汗,试图说明:“蒲云杉同学害怕的是请家长——不是说您,是他之前的监护人。”
老师迟疑了下,还是说:“蒲云杉之前过得不太好。”
两个守着别墅的孤儿,不得不低头小心做人、不敢招惹是非,这种事老师其实能理解,但这毕竟是个活生生的孩子。
会哭会笑会难过,因为意识无法自我调节,甚至连疼痛和恐惧都比其他人更真实的孩子。
蒲云杉偎在穆瑜的怀里,一只手紧紧攥着穆瑜的衣服。
直到现在,他依然一动不动,张着眼睛身体僵硬,像是个小机器人。
“他吓坏了,意识没办法操控身体。”老师其实没少见这种情形,低声提醒对方,“但能听得见能看得见,能感知到外界,缓一会儿就没事了。”
老师解释:“您能听我们解释,别急着让他认错道歉、别打骂孩子,就很好了……还有,真的不用这么急,太危险了。”
飞行器抄近路,倒是一眨眼就能到,但危险性实在太高——就是因为直线距离实在太近,近到必须要俯冲和急停。
紧贴机械树的树身向下俯冲,就必须在极为复杂的机械枝条间隙里穿梭,穿过巨大的、密密麻麻的钢铁丛林。
在急停那一刻,意识要承受的,也是一整架飞行器的巨大惯性。
之前就有胆大的机械学院驾驶系教官,在有防护的前提下试过这么干,虽然勉强刹住了飞行器,但还是因为意识受到巨震,昏迷了十余分钟。
醒来后,那位教官给出的评价是“要真这么急,建议可以考虑往身上绑个降落伞,直接往下跳,相比起来更安全。”
……所以,即使是班级里最肆无忌惮、最跋扈嚣张的孩子,号称“我要找人来揍你”的时候,从机械学院叫来的人也是必须按既定的飞行轨道规矩绕行的。
有时候还可能会被空中红灯、空中交通管制、空中罚单堵在路上,以至于一场摇人对决的架就这么被红绿灯强行封印。
穆瑜点了点头,递交了一张S级特种驾驶资格证:“是合法的,请您放心。”
老师:“……”
老师:“好,好的。”
S23世界可以考的证很多,而且每种证件都有浓厚的世界风格,全是超薄的纯机械拼装构造,取出就会自动展开,造型酷炫科技感满满。
还带光效,注入意识以后,机械零件的接缝处就会亮起流光。B级是绿色、A级是红色,S级是纯净的冰蓝色。
在去办理高危、高杀伤力武器及纯战斗型机器人购买资格证的时候,穆瑜的收集爱好被稍微点亮,趁小机械师刻苦预习功课的时间,忍不住顺手收集了厚厚一摞会闪蓝光的炫酷机械卡。
所以,穆瑜其实也有滑翔翼驾驶证和降落伞跳伞证,还有机械翅膀改装资格证。
但用飞行器来给小朋友开家长会最酷。
直到现在,老师才想起这是个十九岁的、机械学院驾驶系的同学:“……好的。”
穆瑜抱着小机器人似的小朋友,握着一只手举起来,帮忙解释:“云杉也没有吓坏,他一直都很勇敢。”
没有吓坏,只是被酷到目瞪口呆不会说话不会动了。
因为机械蜻蜓实时汇报,被衣服遮住液晶屏一直都在往外弹颜文字,从O口O到∑(っ☆口☆;)っ,再到─=≡Σ(((つT口T)つ,现在还在满屏幕放像素烟花。
但小灰石头的数据库还有点混乱,一部分数据的兼容性不是太好,所以被酷到暂无响应,需要外界帮忙硬重启一下。
老师:“没、没有吗?”
穆瑜举起硬邦邦的小朋友晃晃晃。
老师:“?!?!”
老师:“等一等!这位同学家长——”
硬重启居然真的有用。
晃到第三下,蒲云杉小同学的胸口当啷一声响,瞬间复活,并手脚并用牢牢抱住导师先生的胳膊:“先生!!”
他被举得好高,胸口扑通扑通地跳,刚才卡住的激动跟兴奋劲儿全涌上来,眼睛亮晶晶的发光。
要不是怕吓到其他同学和老师,小机械师差一点就激动到在教室里放小烟花。
穆瑜眼睛里也透出笑,把举高的小朋友收回来,揉揉脑袋:“做得很好。”
“……不好。”蒲云杉腾地脸红了,“我闯祸了。”
是机械手闯的祸,机械手安装了“敢作敢当”模块,当即亮起灯就要举手。
蒲云杉连忙把机械手藏进怀里。
他也是想揍那个坏同学的。
本来不想,但听那个同学说导师先生的坏话,就很想打架了。
他刚才还偷偷翻出小蜡笔,还给机械手画了小红花,鼓励和肯定了机械手的英勇操作。
所以该负责的当然也是他。
小云杉树躲在导师先生的怀里,主动承认错误:“我弄坏了同学的笔,还打了架……”
上课铃正好在这时候响,把剩下的话音全盖过去。
缓过神来的老师暂时不敢碰被晃醒的蒲云杉小朋友,把另一个闯了祸的男孩拎出教室,打电话通知家长来学校。
穆瑜抱着小云杉树,一起到教室外:“小机械师蒲云杉。”
蒲云杉立刻抬头:“到。”
大机械师导师严格地给他在满分一百分的小表格上扣分:“‘事件描述’项目,扣零点五分。”
蒲云杉:“!!!”
“请,请等一下!”
蒲云杉一把抱住导师先生的手:“我,我想申请补考,先生,我可以申请补考吗?”
大机械师导师既严格又宽容,点了点头:“可以,需不需要打草稿?”
小机械师彻底惊呆了:“还可以打草稿吗??”
“当然。”导师先生把他轻轻放在地上,蹲下来告诉他,“不是每个小朋友,都生来就擅长解释的。”
蒲云杉怔住。
“蒲云杉,蒲云杉。”机械蜻蜓从他衣服口袋里冒出来,“以前没人教给你过这个,是不是?”
蒲云杉站了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小心地摸了摸小蜻蜓。
“包在我身上。”机械蜻蜓自豪地用翅膀拍胸口,“我可会教人告状、不、解释,我是说我可会教人解释啦。我说一句,你跟我学一句。”
蒲云杉乖乖点头。
机械蜻蜓推他:“你就说,你可以把事情讲清楚,但需要一点时间,你要整理思路。”
“我……我可以把事情,讲清楚。”
蒲云杉被推到导师先生面前,小声说:“请,请给我一点时间,我整理一下思路,我会告诉您发生的事情。”
小机械师的头脑很好用,讲道理的时候也能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唯独不擅长激烈的冲突和情绪。
一旦陷入“幽灵文件”的阴影,蒲云杉就会紧张到什么也解释不清,只会认错、只会道歉。
阴影会被再次写入的新数据彻底覆盖,而小机械师也需要练习,练习怎么因为自己受的委屈告状、怎么在冲突里捍卫自己的立场。
这是个全新的项目,入门可能会有一点难,一点吃力,但完全有必要练习和掌握。
因为从今往后,他们家的小云杉树说出的话,都会有人认真听了。
“这件事有些、有些复杂。”蒲云杉乖乖按照小蜻蜓教的,一句一句说,“我需要草稿纸,还想申请一支铅笔和一块橡皮。”
他鼓起勇气,自己又小声补充:“如果可以写下来,我的情绪会平复得更快……讲得也会更清楚。”
“原来是这样。”
导师先生很温和地点头:“你需要一杯热巧克力吗?可以帮助你放松,让头脑更灵活。”
蒲云杉睁大了眼睛:“可以吗!!”
导师先生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把一沓算草纸和铅笔、橡皮交给他,又从走廊的窗户外取进来一杯热巧克力。
小机械师:“!!!”
液晶屏:(☆口☆)!!
来送外卖的机械千纸鹤趴在窗户外,友善地朝他挥了挥翅膀,飞回湛蓝的天空。
被酷到已经在走廊里放小烟花的小机械师,捧着热腾腾的巧克力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净,用力朝导师先生鞠了一躬,抓起草稿纸和铅笔橡皮就坐在地上开始写。
阳光有些刺眼,导师先生帮他挡了大半,又变出一张折叠小桌板,让他垫在草稿纸下面。
机械蜻蜓举着一个小冰袋,帮他敷额头上撞出来的包。
铅笔和纸张摩擦的声音很安静,能让心跳也跟着放松下来。
蒲云杉埋头刷刷地写,一口气就写了三大张纸,还认真画了好几幅的配图。
……
老师刚和那边的家长交涉过,焦头烂额走过来,朝穆瑜道歉:“让您和蒲云杉同学久等了。”
另一边的家长其实也是从机械学院来的。只不过绕行空中轨道,一路五个红灯三场堵车,所以来得有些晚。
那个男孩之所以敢肆无忌惮欺负蒲云杉,其实也有缘由——他大伯就是机械学院主管毕业分配的主任,职位不是很高,却几乎是拿捏着所有毕业生的命脉。
往常这种事根本到不了请对面家长这一步,蒲云杉就已经被押着道歉赔礼。这次情形不同,对面家长不得不亲自过来,已经满脸不乐意。
一见侄子摔得灰头土脸、浑身是伤的狼狈样子,又问清了居然是那个废物小病秧子动的手,那个主任当时就来了火气。在办公室里把桌子拍得啪啪响,不由分说就要学校给蒲云杉处分,还必须当众道歉、认错、赔偿,差一样都不行。
这会儿那矮胖的主任已经扯着侄子,气势汹汹过来了。
“那位……家长,有些难缠。”老师低声提醒穆瑜,“尽量不要硬碰硬。”
穆瑜温声道谢:“请放心。”
老师稍微松了口气,正要示意双方家长尽量心平气和、友好沟通,穆瑜已经礼貌示意老师合理避险,单手架住了重重朝蒲云杉挥下来的机械手。
那矮胖主任的身体改造,也很有机械学院的特色——四肢都进行了机械肢体的改造,并且安装了动力系统。
动力强悍、分量十足的沉重机械零件,一巴掌就能把瘦弱伶仃的小孩子打得摔出去几个跟头。
老师也丝毫没想到对面竟敢这就动手,脸色瞬间变了,连忙回身:“这位家长!请保持冷静,学校不是动手的地方!”
“这小子不也动手了吗?”矮胖主任嗤笑一声,收回手不以为然,“只是给他点教训,又不会动真章,放心吧。”
“我侄子伤成这样,我没跟你们计较,让那小子因为故意伤人去关禁闭,就该烧高香了。”
说着,那矮胖主任已经看向了穆瑜,寒声道:“道歉、认错、赔偿一样都别想少。听见了吗?不然的话有你们好看!”
“听见了。”穆瑜温声回答,“但我弟弟有话要说。”
他摸了摸蒲云杉的脑袋。
小机械师站的笔直,脸色虽然格外苍白,但怀里已经抱了厚厚一摞草稿。
矮胖主任笑出声:“这是要上台演讲吗!还是准备好道歉稿了?”
穆瑜说:“是对这次冲突的具体解释。”
“为什么打架、为什么有矛盾,为什么会动手。”
穆瑜说:“是真相。”
矮胖主任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八岁小孩的真相??谁在乎,你在乎吗?”
穆瑜点了点头:“当然。”
矮胖主任被噎了下,笑声戛然而止,脸色隐隐有些沉。
“你是……蒲家新招的私人医生吧?真是一个不如一个。”
矮胖主任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穆瑜——这身校服一看就是机械学院驾驶系的,胸前那个金属机械徽章,代表即将参加作为毕业考核的演习。
机械学院、学生、即将毕业。
像是头找到了新猎物的鬣狗,他的脸色变得神气活现,神情也迅速趾高气扬起来:“你是机械学院的学生?今年毕业?”
穆瑜点了点头:“是。”
“那可该懂点事啊……别不长眼睛,还不长脑子。”矮胖主任语气傲慢,“以前那个就很识时务。”
那个矮胖主任慢慢地说,显然意有所指:“别犯蠢……”
小机械师攥着导师先生的衣角,努力举手,想申请和导师先生说悄悄话。
穆瑜蹲下来。
蒲云杉紧紧抱着他好不容易写好的草稿。
这是第一次,他听见有人说,原来这些叫“真相。”
原来这些东西有人在乎。
有人想要知道他为什么打架、为什么有矛盾,为什么会和别的同学动手。
即使一时紧张到说不清也没关系,可以打草稿,可以慢慢写下来。
因为不是所有的小朋友,都生下来就擅长解释的。
光是意识到这件事,小灰石头就又有点往外渗水,被小苗苗抱着,用小嫩芽一边拍一边摇摇晃晃地哄。
蒲云杉牢牢抱着他的真相,珍惜地把每张纸的纸角都仔细抹平。
“导师先生。”蒲云杉小声告诉他,“我……我不想说了。”
穆瑜和他讨论:“是怕说出来,会让我没办法顺利毕业吗?”
蒲云杉抱着真相,手臂紧了紧:“不会的。”
他不会让导师先生没办法毕业,他可以道歉、赔偿,可以不解释:“我写出来,心情就变好了,所以——”
“我们先来讨论一下,不能顺利毕业的后果。”
穆瑜温声打断小灰石头的数据逻辑:“机械学院的肄业生,不能从事正常工作。”
蒲云杉的身体都跟着这句话僵了下。
他无疑听过太多遍这句话了——还有更激烈、更严重的,但他都勇敢地把那些话删掉了。
所以蒲云杉绝对不回头去想。
只是小灰石头还不是小灰石头,还是一颗柔软的、鲜活的、努力跳动的心脏的时候,那些话就像是一颗又一颗的钉子,被一下下砸进里面。
所以哪怕即使是留下的痕迹,再碰到也会疼。
“不会的,不会的。”蒲云杉急着说,“我会保护您,请您相信我,我会用我的生命——”
穆瑜耐心地、不急不缓地温声打断他:“云杉。”
蒲云杉在他的手臂和胸口之间停住声音。
“我相信。”穆瑜说,“蒲云杉是最守信用的好孩子,凡是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好孩子的眼泪几乎是同时砸在他的衣领上。
小云杉树死死抱着他的真相,哭着说:“我不想说了,先生,我很满足了。”
“我很满足了,我们回家吧,先生。”蒲云杉说,“我不想上学了。”
他不想上学了,也不想要小红花了,他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小红花。
他想躲在家里自己学习,这样就不会再惹祸,如果导师先生有时间的话,他能抽空去问一些问题就更好了。
如果导师先生没有时间,他就自己在房间里看书,不见外面的人,也不出门了。
他非常努力地专心看一辈子书,一定能当上机械师,一定能保护好导师先生、小蜻蜓、小狗、花园和自己的家。
“这也是种很有效的解决方法。”
穆瑜摸摸他的头:“是足够聪明、足够有毅力和恒心,足够有决断的小机械师,才能想出来的。”
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时候被表扬,蒲云杉愣了半晌,抬手一点点抹干净眼泪。
穆瑜拢着他的背,掌心的暖意护住瘦到突出的脊骨,一点点安抚下骨缝里溢出的战栗:“但计划里,是不是稍微缺了一些勇气?”
大机械师导师认为这个计划不错,又提出可以优化的修改建议:“小机械师蒲云杉,可是非常勇敢的。”
导师先生的声音实在太温和认真,就像是讨论他们的设计图,蒲云杉忍不住就跟着努力动脑,仔细想了半天:“……对。”
他耷拉着脑袋,小声承认:“我把勇敢忘啦。”
“没关系。”穆瑜告诉他,“我们不是必须时刻勇敢。”
导师先生告诉小机械师:“我们可以累、可以害怕、可以打退堂鼓,每个人都会这样,我们不是必须一直勇敢。”
小机械师立刻举一反三:“但也不能一直不勇敢。”
穆瑜笑了笑,和他轻轻击掌:“对嘛。”
穆瑜张开手臂:“聪明、有毅力、有恒心、有决断、会举一反三的,大部分时间都勇敢的小机械师,要不要一个拥抱?”
站不稳的小云杉树几乎是一头扎进了导师先生怀里。
导师先生稳稳抱住倒下来的小树苗,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休息,又温声引导着蒲云杉闭上眼睛、深呼吸,把身体放松下来。
这是小云杉树的树生注定要遇到的,第二个非常严峻、可能会很辛苦的挑战。
伤痕累累的种子被带回温室,修复伤口、破土出芽,有了长大的力气。
然后要从最安全的温室里面出去,回到那个真正的世界里。
……
系统刚回来,就及时给这边的温馨场景和另一边拉了条看不见的隔离带。
——他们两个蹲在墙角说悄悄话,那矮胖主任几度没了耐心,想要过来打断,被穆瑜反手画了个方框。
几只汽车人世界的专业机械蜜蜂维修工,扛着超微型螺丝刀和超微型小扳手,嗡嗡唱着歌热情奔赴工作。
很快,那个矮胖主任相当嚣张得意的机械四肢,就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故障,左胳膊掉完右胳膊掉,好不容易拼上去,两条腿又噼里啪啦地掉螺丝。
矮胖主任手忙腿乱地拼,和自己的侄子一起都吓得够呛。
老师今天受的刺激已经很多了,暂时哪一边都不想管,扶着额头对着窗外,试图让自己从梦里醒过来。
系统飞过那一地的零件碎片,顺道偷走了五颗螺丝。
“宿主!”系统刚才去紧急调查,带回了不少情报,“我们的小云杉树运气很不好。”
蒲家的船队最为强大的时候,承担着整棵机械树探索海洋的重任,无论财富还是地位都超然,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也难在船队上混到一职半位。
后来蒲家船队遭遇海难覆灭,留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意识又先天就没有强度,处境骤然跌至层层叠叠的钢铁丛林枝杈之下。
当初那些记恨蒲家的人,寻着这个空子蜂拥而至,仿佛对一个才几岁的孩子下手也能扬眉吐气一雪前耻。
矮胖主任当初也动过心思,可惜吃了闭门羹,一直记恨不已——这其实是种相当吃软怕硬、扒高踩低的恶劣心思。
他们折磨蒲云杉,折磨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孩子,并以此为乐,得意洋洋地号称“报仇雪恨”。
“小灰石头不是胆小,不是怕外面的世界。”系统生气地说,“是世界不好。”
系统试图教小灰石头用液晶屏画“凸”,被宿主发现,手忙脚乱地火速藏起了刚调动的像素点。
“我知道。”
穆瑜很清楚这种感受:“但世界不是这里。”
系统愣了下。
“世界不是一间教室、一个学校,一棵机械树上一根被虫蛀朽的枝条。”
穆瑜问做过机械树的小云杉:“这个世界非常大,还能想起来吗?”
蒲云杉怔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很小声地说:“能……能想起来一点。”
“很大的海。”他慢慢地回想,“很远的天。”
“是很远。”穆瑜抱着小云杉树,站起身,让他能从走廊的窗户看出去,“比我们能看到最远的地方更远。”
蒲云杉趴在窗户上。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和天连在一起的、蔚蓝的海,忽然想起飞行器掀起的雪白浪花。
那时候的小机械师还为第一天回学校,既紧张、又兴奋、又激动。
他还和导师先生约好,放学一起回家。
“这个世界非常大,所以,如果我拿不到毕业证,从机械学院肄业的话。”
穆瑜说:“我能选择的工作,就只有追着风走的流浪者、云杉飞行别墅的首席驾驶员、自由航线的探索者、伟大航程的领航员。”
蒲云杉:“!!!!”
穆瑜征求他的意见:“酷吗?”
小云杉树的嘴都合不拢了:“太……太酷了!!”他也想当探索者和领航员!!!
“我也这样想,所以这件事的后果对我的影响,其实趋近于零。”
穆瑜问小云杉树:“我们见面的时候,我是不是就是自由的流浪者?”
小云杉树用力点头点头:“是超级酷超级好的自由的流浪首席探索领航员。”
穆瑜笑了:“是啊。”
蒲云杉也决定要做超级酷、超级自由的流浪首席探索领航员。
机械蜻蜓和小苗苗一起给他用力啪啪啪啪鼓掌。
“我可以回家,什么时候都可以回,因为那是我的家。”
小机械师彻底想通了:“但我不能是逃回去的。”
“逃兵不酷,也不能做领航员。”蒲云杉说,“我累了的时候,可以停下,可以休息,可以打一小会儿退堂鼓……但我要杀回去。”
小灰石头没学会竖中指,但已经学会了用“皿”龇牙,用液晶屏歪歪扭扭拼了个“ψ('皿')”,哇呀呀超凶冲杀。
机械蜻蜓和小苗苗把翅膀和小嫩叶都鼓疼了,又把小灰石头用力抛高高。
蒲云杉从耳朵尖一直红进衣领,害羞得不停往导师怀里藏,又小心地帮小蜻蜓和小嫩芽揉一揉:“我要去了,我要去啦,你们藏好。”
蒲云杉还是有一点担心那个主任会打人,他很清楚那种机械臂的威力。
但他再也不怕“肄业”这个词了,甚至觉得拿不到毕业证超级酷。
一向品学兼优、理想是拿小红花的蒲云杉小同学,从今天起有了新的理想,他也想进机械学院、拿第一名,然后肄业。
然后他就去自由地流浪,去开启他自己的伟大航程——书上说流浪者是注定孤独的,但没关系,他不怕孤独——而且他打算和导师先生一样,追着风走。
成绩非常好的二年级小同学蒲云杉,已经能熟练地计算追及问题。
只要他追着风一直跑,一定能追上导师先生,他们可以相遇很多很多次,做最不孤独的流浪领航员。
导师先生说领航员要会打架。
所以这次蒲云杉决定,吸取上次的经验,先下手为强。
蒲云杉紧紧抱着他的真相,鼓足勇气冲上去。
矮胖主任刚第十七次掉了右边刚拧好的机械臂。
他已经彻底气急败坏,要是能走的话,恨不得掉头就走——可他腿上的螺丝丢了!简直见鬼,哪儿都没有,丢了整整五颗!
矮胖主任大声催着侄子快去小瓷砖缝里找,还没等回去装手,那一整条机械手臂就被一只银白色的小小机械手飞快拖走。
“给我放下!”矮胖主任快气疯了,“放下!小兔崽子,你想干什么!”
蒲云杉的机械手动力十分强劲,他按住那条沉甸甸的机械手臂,攥着小螺丝刀,深吸口气让声音更清楚:“我想讲道理……先生,我想和您讲道理。”
矮胖主任彻底气疯了:“讲个屁的道理!小混蛋,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和你那个私人医生——”
小螺丝刀“嗡”地转出了残影。
蒲云杉终于彻底懂了导师先生的话。
“好。”他说,“我不和你讲道理了。”
蒲云杉把他写好的草稿小心翼翼放好,为免吹乱,还特地小心翼翼地用刚拆下来的一个沉重零件压住。
导师先生说了——这是小机械师蒲云杉为了小机械师蒲云杉而写的。
别人愿不愿意听、肯还是不肯讲道理,是别人的事,取决于那个人的素质、品德和修养。
他给自己讲清楚了道理,所以他彻底弄清楚了,这件事不是自己的错。
所以他不怪自己、不责备自己,不给自己定罪。
所以他好好长大。
蒲云杉埋头拆那个机械手臂。
“你——你干什么!”矮胖主任瞪圆了眼睛,他安装的是最高级的意识操控模块,即使有几米的距离,也依然保有感知,“小混蛋,你给我放下!”
蒲云杉告诉他:“我是机械师,不是小混蛋。”
矮胖主任几乎能感知到自己的手被一块块卸掉,又气又恼又惊惧,偏偏腿上的螺丝还没找到,只能不停地叫骂呵斥。
但蒲云杉根本没听到。
锻炼到现在,小机械师的意识强度已经可以操控一些小工具了,正全神贯注地灵活运用小螺丝刀小扳手小钳子,迅速熟练地拆解眼前的机械。
专心沉浸在工作里的时候,天才小机械师是听不见半点外面的声音的。
但他们毕竟是在学校里,不只是正对着的班级,老师暂停了讲课、有不少孩子悄悄探头向外看,连其他班级的学生和老师也忍不住探出头。
负责调解的老师站在不远的地方,完全没有干涉或阻止,只是沉吟着这场离奇古怪到极点的梦到底什么时候能醒。
蒲云杉把一整条机械手臂都拆成了碎零件。
矮胖主任已经被愤怒彻底烧红了眼睛——简直见鬼!一个平时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废物,谁都能踹一脚谁都能打一巴掌,哪来的这个底气!
明明就是个一碰就碎、动不动就装死的小病秧子,什么时候有这个本事了!
是谁教他的?!
以前那个私人医生识趣得很,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胆子……是这个驾驶系的学生?!
一个看着斯斯文文、弱不禁风的驾驶系学生,放在他们这些主管主任的手里随手就能拿捏,没想到居然有本事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矮胖主任认为自己一定找到了关窍,顾不上管自己被拆碎的机械臂,抓来几颗螺丝钉胡乱安上。
他扑过去,把穆瑜重重按在墙上,左手的机械臂已经弹出钢爪:“小兔崽子,给我安回去!”
他们这个角度已经接近走廊尽头,其他人看不到他具体在干什么,摄像头也录不到。但只要矮胖主任稍一用力,钢爪就能刺穿这小子的左肺。
——当然,他毕竟还不想闹到彻底无法收场,不打算真动手,来开一趟家长会弄出个故意伤害,被抓去蹲几天号子。
可今天当众被折腾成这样,脸面已经丢尽了。
要是不让这小兔崽子乖乖服软,矮胖主任今后恐怕都再没脸待在这棵机械树上。
看清钢爪的锋利尖刃,蒲云杉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先生!”
“小混蛋,你最好乖乖听话。”
矮胖主任心知找对了这小兔崽子的七寸,咧嘴冷笑:“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他一边说,一边还想将钢爪再压下去几公分,见点血给这小子见识见识。
紧接着,矮胖主任就错愕愣住。
……这个斯斯文文、看起来单薄瘦弱的驾驶系学生,徒手握住了他马力开足的机械手臂。
被对方握住的机械手臂,零件接缝处,骤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穆瑜说:“云杉。”
矮胖主任的得意硬生生卡在眼睛里,顺着骨缝,悄然生出寒意。
“云杉。”穆瑜说,“把眼睛闭上。”
蒲云杉急得胸口用力起伏:“先生!!”
“抱歉。”
穆瑜温声说:“我没力气了。”
矮胖主任:“???”
矮胖主任尽力想要抽回手,可辅助动力已经调到最大,居然都无济于事。
“是我没保护好自己,站的太近了。”穆瑜说,“要引以为戒。”
穆瑜:“这个距离下,他要攻击我、要我的命,我没有任何自卫的方法。”
矮胖主任:“?????”
矮胖主任根本就是正在自卫,试图把手抽出来逃走。
他玩命用意识驱动辅助动力,可根本抽不动机械手,脑仁都快烧得冒烟了:“你放屁!我明明——”
一团看不见的破布结结实实堵住了他的嘴。
矮胖主任:“…………”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确实找对了关窍。
因为那个被他们拿来消气、动辄折磨取乐,身上没剩下几块好骨头的废物小少爷,在刚才做出最认真的反抗,也不过是拆了他一条机械手臂。
拆得规规矩矩、工工整整,连零件都从大到小依次摆放,螺丝钉也按规格严谨地分了类。
……但现在,那只银白色的机械手,直接生撕了他左侧机械手的意识操控模块。
没有意识强度的孩子,就没办法保护自己、没办法战斗、没办法保护想保护的人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筛糠似的抖个不停的矮胖主任,甚至恨不得给这么说的人每人一个大耳光。
一把小螺丝刀就够了。
一个机械师、一把小螺丝刀,就足够了。
那把银白色的小螺丝刀捣毁了两条腿的意识控制模块。
矮胖主任脸色惨白,轰隆一声,身不由己地重重跌跪在地上。
蒲云杉保护好了导师先生。
他牢牢抱住穆瑜,小心地用手去摸、用脸颊去贴,用额头去碰,确定了连衣服都没有任何一点破损:“先生,别怕,别怕。”
“疼不疼?”蒲云杉紧紧抱着他,“吓到了吗?对不起,我来晚了。”
穆瑜摸摸他的头发,认真告诉他:“来的很及时。”
及时被拆碎了的矮胖主任:“…………”
“多亏有未来的领航员蒲云杉。”
穆瑜说:“刚才很危险,我慌得不行。”
“我也慌得不行,脑子完全乱了。”蒲云杉连忙用力揉导师先生的头,“不怕不怕,没事了。有我,我来保护先生。”
真正慌得不行的矮胖主任:“…………”
蒲云杉对导师先生小声说:“我吓坏了,有几秒钟完全不能动,那个钢爪离得好近。”
穆瑜点了点头:“我也是。”
他补充:“但你反应得很快,我都没想到可以毁掉意识操控模块。”
从头到尾就完全不能动、被锁住整个机械手臂、完全来不及反应的矮胖主任:“…………”
“我这是亡羊补牢,”
蒲云杉小声摇头:“是我没有做好。”
他重新完全认真、完全深刻地反省:“不能对坏人心软,以后我不会犯这种错误了。”
说完,小机械师就攥着螺丝刀回去,一口气拆掉了剩下所有的机械手臂和机械腿,弄乱了所有的零件,全混在一起,还搜走了所有的螺丝钉。
冷酷的小机械师,把所有的螺丝钉都冷酷地喂给了冷酷的机械小蜻蜓。
“先生,我要回去上课了。”
小机械师踮起脚,抱住导师先生的肩膀,红着脸热腾腾憋了半天:“我……能去接您放学吗?”
穆瑜蹲下来揽住他,正准备约定时间,放学来接小云杉树回家:“什么?”
“我认识路,我慢慢地走过去,请您在学校门口等我。”
理想又加了一项当领航员的小机械师,声音超级小,烫得快熟了,眼睛却亮晶晶像星星。
被判定为“待清除”的失控013号小机械树站在海里的时候,听过很多遍这句话,但从没想过,原来自己也有说出来的机会。
哪怕是做最好最好的、不想再醒来的梦的时候,也从没想过。
“我,我接您回家……013号领航员,蒲云杉。”
小机械师立正敬礼:“为您领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