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一档第一次开拍、刚录了个先导片的弱小综艺节目,出现一个抬手召唤千军万马的都市兵王,还是有稍许离谱了。
现场导演相对理智, 驳回了导播的离谱猜想。
更可靠的推测, 还是昨晚那场离谱且震撼的风波,牵扯进了什么圈内的高层博弈。
而他们这档毫无追求只想向钱看节目,作为商老板亲自点炮的事发地,恰好位于博弈中心。
“昨晚可是真热闹。”导播也连夜在吃瓜,压低声音问, “峰景传媒真翻天了?”
现场导演按着太阳穴蹲在墙角研究美发沙龙:“对。”
——这回是物理意义上的“翻天了”。
一夜之间, 峰景传媒那栋相当阔气光鲜的写字楼,所有高层办公室都失去了它们的窗户。
而附近所有因为天气、价格、运输费用等等原因, 眼睁睁看着番茄滞销烂在大棚里欲哭无泪的农户……都欢天喜地的售空了所有烂掉的坏西红柿。
现在那些烂西红柿彻底摆脱了去垃圾场的命运,皆大欢喜, 物尽其用, 此刻位于峰景传媒的天花板上。
导播其实只能算半个圈内人,他们这行只能等着上家找, 有活就干没活就去主持婚礼, 偶尔客串某中小型省、市级比赛的主持人——基于以上背景, 也始终对这个圈子保有某种似懂非懂、身不在此山中的神秘敬畏感。
导播完全没想到个中手段如此简单直白, 盯着现场照片颇受震撼:“这就是……娱乐圈的博弈吗?”
“资本圈的博弈还爬墙抢印章拉电闸呢。”现场导演给他看照片,是让他挑颜色, “这个烂番茄红好看吗?”
导播:“……啊?”
现场导演恢复冷静,搓了两下脸:“算了。”
说不定红头发是什么内部暗号, 比如“朱红代表已砸峰景传媒窗户”、“绯红代表已套林飞捷麻袋”、“勃艮第酒红代表已收回三个代言”。
潮流这种东西, 不明就里的时候就不要硬跟, 否则一不小心就容易混进什么奇怪的组织。
现场导演放下手机, 回想起昨晚也觉得天翻地覆,叹了口气:“看着吧,这是开团了。”
就和团战这玩意是个过程,要开始跟对面团战,总得先开个团、吹个号角再开始冲锋,不能上来就直接一声不吭发大招一样。
虽然通常情况下圈子里的团也不用烂西红柿开……但恰恰是因为通常情况下,没人敢干出这么离谱的事。
所以昨晚的那场风波,外人看来是闹剧,利益相关的有一个算一个,心肝脾肺肾都在哆嗦。
从吃瓜看热闹的角度,这件事的性质是“几个不懂事瞎闹的豪门富二代去砸了峰景传媒的场子、堵了峰景传媒的老总”,稍微有点离谱的后续发展,也不过是直到今天还没看见峰景从不迟到的律师函。
利益相关的一宿都在盯着手机,玩命刷新,等着峰景的律师函。
没有,不光没有“采取一切必要法律措施追究责任”,甚至没有“我公司表示强烈谴责”。
而究其原因也很简单:但凡往前倒退十年,甚至五年——甚至两年,都还勉强能管那些去砸场子的叫“不懂事瞎闹的豪门富二代”。
但在他们这种圈子,不要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年河就能从东到西再从南到北。
峰景传媒当年如日中天的时候,惹到他们的艺人说销声匿迹就销声匿迹,敢做对的工作室有一个算一个全解散。后来被各家联手狙击过一次,靠着吸那位穆影帝的血续命十年,行径的确收敛不少,可也从没看过任何人的脸色。
但如今的峰景传媒,没有了定海神针一样从不出错的劳模影帝,又在这两年间不断衰落……已经没这个底气,再冒着丢掉十几个代言、几个大型平台,被数个颇有地位和粉丝量的顶流工作室联手开团冲塔的代价,再去做意气之争了。
导播隐约听出来门道,琢磨一会儿试着问:“以前没这种情况?”
“以前没这么多人联合。”现场导演放下手机,比划了下,“这个圈子是一盘散沙,能明白吗?谁跟谁都不能交心,谁和谁都得留一手。”
什么合作都得留三分余地退路,绝不能把底牌亮出来。
万紫千红浮华场,金玉满堂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利益摆在那,良心要按斤两称着算钱折价。
当初好得穿一条腿裤子,过后反目成仇不死不休的太多了。
就连当初各方联手对峰景传媒发起的那场狙击,到最后被峰景缓过一口气续命十年,归根结底来说,也是因为各家都有自己的心思。
都有自己的心思,还没彻底打碎峰景传媒就开始分赃抢地盘,原本稳固的结盟因为敌人的颓势分崩离析,叫对面养出个仅此一位的穆瑾初。
导播翻了一遍名单,诧异地发现砸窗户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竟然都给节目组打过电话:“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留了手。”
“所以才叫人胆突啊。”现场导演揪着所剩不多的头发,“这何止是不留手,这都快把底牌塞别人坐垫底下了。”
可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这群各占山头各自为王、即将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年轻人,忽然就不由分说地跨擦一声联合了?
平时这些人都互不搭理各干各的,俨然一副专心搞事业的架势,分明也没见有什么交集。
有几个甚至还挺不对付,人尽皆知的关系不好,你抢我角色我抢你广告,没个消停时候。
几家的粉丝当然也互不顺眼,每逢见面必定分外眼红。难得休战去看偶像同框,结果同框的偶像先在台上身先士卒打一场,那当然二话不说直接混战。
……不论怎么看都不该啊。
叫“利益相关”们辗转难眠了一宿,无论如何都没想通的就是这一点。
想不通就容易瞎想,瞎想就容易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这群一夜之间忽然疯了的狼崽子咬完峰景传媒,是不是还要咬别人。
“有没有一种可能……纯外行,可能猜得挺离谱的。”
导播迟疑了一会儿,捋完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提出一个假设:“有没有可能这次风波,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内幕,就是单纯因为穆影帝啊?”
没有什么更复杂的博弈,没有借题发挥,没有趋利避害。
单纯只是想让峰景传媒从地球上消失而已。
峰景传媒不说人话不干人事,敢这么对穆影帝,所以都得死。
没准穆影帝只是个隐藏身份的幌子,真实身份是都市兵王,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现场导演:“……”
导播:“……”
“我太不专业了。”导播抓起话筒和台本,“录制快开始了,我去找机位。”
“慢着,手机上交一下。”现场导演叫住他,“合同补一条,录制期间禁止阅读网络小说,影响脑子后果自负。”
干这行的就是要面对上家没完没了增补的合同,导播没能及时溜掉,唉声叹气,当着场务的面删掉了手机里的小说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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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录制其实并没受太大影响。
一来是节目属于半封闭录制模式,别墅一关机位一架灯光一打,管他外面洪水滔天。
二来是,现在这个局面的失控程度,他们受不受影响已经不重要了。
秃头评委被毫无悬念地替掉,行为过于恶劣先行违约,不光节目组不赔违约金,商远那边也没赔。
商老板的经纪人饱经磨难,攥着钱包辛酸抹眼泪,一直说要去给带闻枫燃选手的那位同行送束花。
另外两位评委甲和评委乙,都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过气选秀常驻导师,只想参加一档满是内幕全程台本的选秀综艺,完全不想招惹什么高层博弈,已经先后主动退出。
所以空出来的三个评委位,被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当红人气偶像、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名舞团教练,和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直播平台老板,相当强势地,仿佛抢椅子一般地扑上来坐了。
不用节目组管吃管住,愿意开房车过来的当红影帝没抢到位置,气得在朋友圈连发三十条绝交声明。
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直播平台老板在下面路过,顶着戴墨镜的红毛罗威纳犬头像,得意地点了个赞:这是选秀节目,你个斑点狗清醒一点。
当红影帝靠一部人犬情深的电影走红,从此头像固定为电影的主角斑点狗,险些被活活气死在自己的朋友圈:你等着!!!!
也不知道等着什么,反正紧接着就又发了一条朋友圈。
桌子上放了几十份还没拆封的剧本,精装线订厚厚一摞,特别做作地露出封面一行字。
【专题类剧本,适合青少年出演,评级:优质A类】
“快!”由于工作原因加了一圈微信、满腔紧张潜伏在朋友圈的现场导演一把捉住导播,“有线索了!”
导播也紧张激动:“什么线索!我来了我来了,我们要找的是一个……”
现场导演:“……”
导播:“……”
是一个青少年。
导播拿着没开麦的话筒,看着十来个经过首轮筛选,正被经纪人督促着自我介绍日常交际的青少年。
现场导演颓然扔手机:“算了。”
所以算了。
冷静、沉稳、放轻松——反正放不放轻松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事已至此,不论是被煎成高档牛排还是混进一箱牛杂剁成牛肉馅,总归尽量摆个舒服点的姿势,争取活到这档节目拍完。
好消息是,节目的第一期拍得依然挺顺利。
就跟被杀穿的先导片那么顺利。
新来的评委没有表现出对任何一位选手的倾向性,该夸就夸、该指出不足就指出不足,没有半点大咖的架子。
就连那位赫赫凶名在外、据说训哭了不知道多少练习生的魔鬼教练,都没开嘲讽。
温言慢语好好说话,这个动作不太标准啊是不是有伤,太紧张了先去缓三分钟吧,不行就去喝口水,你别怕我不吃人。
就在一个星期前,这位魔鬼教练去执教当红舞团,对一个动作差了半拍死活不到位的主舞说的还是“不行你就演出当天给观众磕一个然后退团吧”。
在这种和谐异常的诡异氛围下,练习生恍恍惚惚、经纪人战战兢兢,都觉得脖子上仿佛悬着把刀。
最少被评委们“友善关怀”的选手,反而是先导片里表现最好的闻枫燃。
倒不是因为闻枫燃表现得不好。
当然也不是因为表现得太好——哪能有那种神迹。一个两年前被当炮灰、一周前才紧急特训的野小子,埋头苦练了一个星期,就大展神威碾压一群有备而来苦练多年的练习生。
体能是打拳打出来的,协调性和软开度是玩命叠上来的,闻枫燃睡觉都在背节奏型,走路都恨不得踩着点。
小傻子陪他一起背,背到迷迷糊糊睡着,睡了一觉又醒,闻枫燃还打着手电在背。
小傻子拿手捂他眼睛,催他睡觉,闻枫燃抱着小傻子晃着哄:“再背五分钟,就五分钟。”
五分钟后的闻枫燃躺在被窝里,闭着眼睛,耳朵里塞着耳机,还在听那些对他来说天书一样的乐理知识。
圈子里没什么比消息内幕跑得快,两年前的录像早成了公开的秘密,谁都知道这是个孤儿院的野小子,被峰景传媒开除以后,在路边给人修车。
所以即使PK环节表现优秀,第一期的初展示,依然没人看好闻枫燃。
他甚至没什么可展示的——展示什么,四轮定位钣金喷漆吗?
穿着最普通黑色T恤黑色长裤的少年瘦得嶙峋,拳头上是干苦力和打架磨出来的茧,站在被临时搭建好的舞台上,站在唯一的一束光里。
舞台上的追光会让人觉得举世皆无唯我独存,说不清这种环境对一个野小子而言是荣耀还是嘲讽,总归是个人都觉得他理当窘迫。
导播当时抓着话筒,就站在评委席边上……说实话,他觉得身边那四名评委快把椅子坐成磁悬浮的了。
具体表现,就是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屁股和椅子都有那么个不容忽略的距离。
大概是因为双腿过于用力、身体过于紧绷、心情过于紧张。
四位咖位能直接碾压节目组的知名评委,都盯着舞台,紧紧攥着扶手,恨不得随时冲上去解围,那位以毒舌著称向来不会好好说话的童荧童教练甚至写了个小抄。
摄像还忍不住确认了下,确实是。
写了个小抄。
半张纸抓在手里,字迹被揉得有点糊,导播这个位置能看见一个角。
“……摔了就骂地太滑力度不对就是累没跟上节奏就是节目组音响有问题垃圾音响。”
被三令五申,走位一定小心,这些音响每一个都能抵自己出场费的导播:“……”
导播其实一直想找直播导演聊聊,问一下这种情况在贵圈里也和烂西红柿糊天花板一样常见吗,这四位导师是不是有点善良过头了。
又或者是因为第一次参加级别这么低的选秀节目、第一次见表现这么差的选手,所以对这些伪装素人的小孩儿有点爱心泛滥,真相信了选手们是没底子没后台。
这些事暂时都不得而知,总归到目前为止,四位紧张到磁悬浮的评委依然坐在椅子上。
没有一个人说话,全都目不转睛盯着那个11号选手。
在导播的视角,唯一能算得上是真没正规训练过、没有后台的11号选手闻枫燃。
履历是被传媒公司开除和修车的野小子,站在那束孤零零的追光里,回头往看不清的角落看了一眼,然后把那件有点松垮的黑T恤下摆用力打了个结。
音乐前奏一响,先是年轻的毒舌舞团教练瞪大了眼睛,没过几秒,练习生们面面相觑,都诧异地愣住。
《The seventh day》
第七天。
以闻枫燃目前的能力和训练时间,根本就不可能跳这支舞。
别说是特训七天了。
就是特训七年,能把这支舞完美跳下来都费劲。
“是不是简化版?”推掉三个通告来当评委的红偶像压低声音,往老死不相往来的毒舌教练身边靠,“愣什么啊儿子快说这是不是简化版?!”
当红偶像叫喻星火,也是男团出身,其实也跳过这支舞。
至今为止,他跳完以后被人从舞台上拖下去的视频还在网上广为流传。
被公开处刑的喻星火当时十九岁,奄奄一息地坚持声称自己被一辆时速三百迈的卡车撞了,给人看自己吐出来的血,扯着经纪人说临死前想见偶像一面,并到处托付自己的猫。
“偶……偶是说。”喻星火费劲巴拉地把某个不准说的词咽回去,硬着头皮装了个意难忘的非主流,“11号的那位特别帅的经纪人庄先生,应该会给他改动作吧?”
童荧眉头皱得死紧:“改了也跳不下来啊!这就不是动作的问题。”
术业有专攻,在练习生们还在茫然四顾,其他三个来追星并坚定潜伏、发誓不过度关注闻枫燃、发誓绝不给偶像添乱的评委尚且心存侥幸的时候,一张嘴杀人无数的童教练已经听出这是原速的《送你安息》。
有的舞难跳是因为节奏型不好跟,有的舞难跳是因为动作太复杂、高难度动作太多。
……有的舞难跳,它纯粹就是因为太累了。
《The seventh day》难跳,是因为节奏型不好抓、动作太复杂、高难度动作太多,并且太累了。
即使简化了动作,把高难度动作全部用基础动作替换掉,也不可能解决最根源的问题:如果不降速,要跟上这支曲子的所有节拍不漏,需要至少二级运动员级别的体力。
这支舞的正式中文译名叫《第七天》,不正式译名叫《送你安息》。
不光是因为第七天是安息日,圣经里神创世结束安息的日子,也是因为这支舞出自顶尖舞团mystery。
——以高燃、高难度、高耗体力、致力于把六个团员直接在舞台上跳死征服四方的舞团。
《The seventh day》一举夺了那一年全部级别团舞大赛的金奖,被戏称“能完整跳下来的都当场就没了”。
流传度极广,地位极高,但凡是想要靠跳舞出道的,注定不可能避得开这支舞……的降速版本。
就连六个成员都被多次建议,要是有时间不妨顺便去参加个奥运会的mystery男团本团,也不敢说就呈现出了这支舞的最佳理想状态。在那一年后的所有舞台上,他们再跳这支舞,跳得也都是降速版。
而在场的练习生们也一样,每个来参加节目的练习生,都被经纪人按着脖子塞进练习室,没日没夜地练《The seventh day》的分解动作练到吐。
没立刻确认前奏的原因是对降速版极熟,熟到有了肌肉记忆。真听到原版反而迟疑,觉得这歌仿佛听过,是个似熟不熟的加速版死神来了安魂曲。
“闻枫燃疯了?”练习生一号忍不住交头接耳,“这速度能跳吗?简化版也会跳死人的吧?”
被交头接耳的练习生二号四处看看,压低声音努嘴:“疯不疯的……他自己说了也不算啊。”
能被挑出来给机会出道的,不说业务水平如何,先说都得有点眼力劲。
练习生没有,经纪人也得有,何况情形本来就不能更明显——闻枫燃的主心骨是那个看起来脾气很好、身体不太好的经纪人。
“还以为是个好人呢。”练习生二号意有所指,“看面相真像个好人。”
练习生三号唏嘘:“唉,人不可貌相。”
让一看就是野路子、就会一堆基础动作的新人跳这种难度的舞,还能有什么可能性,无非是想在11号彻底暴露短处之前再榨取一些话题度。
因为这是节目组在前期宣传时,直接公开的噱头之一:最终出道的练习生会是六个,出道舞台的第一支舞就是无降速《7Day》。
这种完全没有自主权的练习生他们也没少见,经纪人、经纪公司的提线木偶,几乎就是个消耗品,用到废再换一个。
别看说得这么惨,有的是人削尖了脑袋想来当一个消耗品。
练习生们被评委和风细雨地关爱了半天,甚至产生了这节目对新人特别友好的盲目自信,聊天的时候忘了背着人,没说几句就后背发凉。
这种凉意相当熟悉,练习生一二三号仿佛被掐住了脖子,闭紧嘴巴抬头,迎上各自经纪人的死亡凝视。
这种死亡凝视的根源来自评委席,四位之前还和风细雨的评委,面色依然和善,却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地分给了他们这个角落一秒钟的微笑点头。
但凡稍微还有点理智,也不可能把这个“微笑点头”理解成“评委很满意他们在其他选手进行展示的时候,在底下私自叽叽喳喳聊天”。
几个练习生齐刷刷闭嘴,把注意力拉回那个临时搭建的、简易到甚至有点简陋的初舞台。
待到看清时,练习生们却都有些错愕地愣住。
已经跳了近一分钟,那个11号闻枫燃,还是没漏哪怕半个拍子。
诚然,这是简化版的《The seventh day》,删去了所有高难度复杂动作,并润色了一些衔接。
诚然,11号的舞台表现力实在只能算是一般,那些动作除了卡点无误、标准到位以外,可以说是一无是处,不帅不潇洒不炫酷,有形无神并无张力。
……但这些都是可以练的啊。
高难度的动作是可以练的,舞台表现力是要后天练的,没人能上来就把一支舞跳出神韵,没人天生就潇洒炫酷。
圈子里都说红气养人,为什么谁都想上台,因为巨星是要靠舞台下如山的欢呼音浪来养的,要一丝一丝地剥去青涩剔净稚拙。
节奏型再度一变,闻枫燃完成了一个地板动作,单手撑着地面蜷身再爆发跃起,藏在T恤里的护身符因为这个动作被扯出来。
编舞明显重新做了调整,灯光有简易变化,莫测的光打在少年透着狠劲的冷厉眉弓上。
原版的节奏鼓点激烈得不容喘息,前一分钟的曲调足够燃却也极度压抑,仿佛有某种庞大无匹的力量不断下压,再下压。
到现在为止,那个一脑袋红毛的野小子依旧死死咬住每个拍子,每个动作都结结实实半分不差地抢在点上,每个动作都不留余力。
练习生们足足愣了十几秒,才低声互相问:“……你能吗?”
“我不能。”有人摇头,“不敢。”
不敢,这么跳会累死人的。
是真的会累死——整支舞最高强度的部分是后面那三十秒,鼓点激烈如雨疯狂发泄愤怒,烈火熊熊燃烧嘶吼吞没世界。
因为知道有最后这三十秒,所有人在跳前面那些动作的时候,都会潜意识保存体力。
哪怕再被舞团指导劈头盖脸地骂,再逼着他们不去想那三十秒也没用。
这是人保存于基因里的本能,最初是用来求生。
人的大脑进化得其实很慢,比如无法抛弃上亿年积攒的求生本能,“本能”无法理解很多事,“本能”只想活下去。
所以,当明知最后三十秒会有一辆卡车以三百迈时速杀过来撞你胸口的时候,本能实在很难允许身体在听见卡车按喇叭之前,就不留后路地耗尽力气。
Mystery男团克服本能的办法是训练,他们封闭训练了半年,每天跳十次这支舞,终于把动作的记忆刻进肌肉里。
没人知道闻枫燃的办法是什么。
愤怒的鼓点在不断蓄势,旋律一层比一层激烈,山呼海啸暴雨倾盆,巨浪灭顶一样压下来。
简陋的灯光把少年打出剪影,落在墙上的剪影锋利坚硬骨质如刀,胸口剧烈起伏,红绳拴着的狼牙被抛起来又落下。
红绳上不只有狼牙,还有一枚平安符。
最后三十秒,红头发的野小子大口大口喘气,灯光白亮得淹没世界,架子鼓牵引着电音震天动地,背景音乐里混进愤怒的人声嘶吼。
——做一场梦。
做一场有救的梦,做一场有未来的梦。
做一场野孩子没变成彻头彻尾的野孩子、飞机没有坠落在红枫林、许愿电台收到了糖纸的梦。
倘若创世要六个日夜、第七天要休息,那么就休息。跋涉总有尽处,疲惫理当安眠。
只是请别走。
请别在第七天走,请再留一下,还有力气,还跳得动。
可以拼命再快点长大,这里有光,有空气和海洋,有生灵和星辰。
请再留一下,请别在第七天就走。
……
闻枫燃几乎是摔跪在地上,分毫不差地完成了最后一个动作。
他在最后一个仰躺的动作里垂死般大口喘气,身体好像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精疲力竭的状态仿佛空落又无比痛快,像是跟世界断线再重连。
导播匆忙要上去扶他,想查看闻枫燃的状态,却被离开评委席的童荧拦住:“别动。”
导播有点迟疑:“可11号选手……”
“我说别动。”执教了不知道多少个舞团的教练皱紧眉,语气沉下来,“他现在不能被打扰,你们别烦他!”
这支舞的秘诀在突破极限,长跑会有一次突破极限,跑者在极端疲惫体力耗空后,会反而忽然觉得轻松。
这种恍惚轻松的状态,可以明确加深舞者对自身和舞蹈双重的理解,只会在压榨到极点之后出现。
很珍贵,错过一次少一次。
童荧拦着这群不懂行的,不准他们去打扰闻枫燃,心里盘算着回头怎么借着帮选手编舞的机会,跟偶像蹭句话说。
……蹭句话说就行了。
童荧就只想和偶像再说句话。
他也知道偶像根本不会认出他,童荧跟其他人不一样,他喜欢的不是穆瑜的电影跟电视剧。
当然也绝对绝对不是不喜欢——后来童荧全去补了,他每一部都补了,每一部都爱看,都特别好看,就是有点看不懂。
在父亲是编舞、母亲是顶尖男团经纪人的家庭长大,童荧没什么时间发展“看电影”这种爱好。
他是标准的最优秀的“别人家孩子”,从小就确定了未来的路:练舞,练舞,然后进最好的团里当主舞,一路跳下去,直到那个最高最亮的舞台。
这条理所当然的路断掉是在童荧十七岁那年。因为长期超负荷的训练,他的胫骨出现了应力性骨折,在住院检查时医生提醒,腰椎也有滑脱,再练下去可能会瘫痪。
他父母想让他继续练,认为只是医生夸大其词,又或者是童荧自己嫌累想要偷懒,所以联合医生一起说谎。
十七岁的孩子,带着可能一辈子残疾的伤,被父母毫不信任的质疑……是真什么事都能干的出来。
童荧现在回头看自己是太疯了。
他想拿自己的身体跟未来惩罚那两个人。
他想就这么不反抗地把自己练废,坐在轮椅上,看那两个人会不会后悔。
这个决定是在某个深夜做出的,童荧穿着病号服坐在病床上,第二天就要跟着他爸出院回家,因为马上就要有一场很重要的比赛。
他照例打那个深夜热线——这是童荧唯一能聊得来的朋友,十五岁的时候童荧在网上搜什么东西能把脚筋割断,网页弹出来一个电话号,他一好奇就打了,对面是个声音超级无敌巨好听的人。
童荧跟那个不知道是干什么的青少年陪聊热线聊了十五分钟,完全忘了脚筋的事,还和接线员成了朋友。
但因为怕占线了影响别人,也只是在要做什么重大决定的时候,童荧才会打这个电话。
他明天要去比赛了,他要在舞台上把自己跳废掉,他甚至有点想在废了以后就那么把自己从舞台上扔下去——听说那是个两米高的升降舞台,反正废了以后也再跳不了舞,坐轮椅还是一辈子躺在床上没有区别。
真做了决定,童荧反倒说不出来了,只是在电话里跟对方聊了几句就匆匆准备挂断,却被电话里的那个声音叫住:“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个声音是真的温和……特别特别温和。童荧后来跟他们对暗号,不知道怎么形容,想尽办法比划——你去寺庙的时候,听过敲木鱼的声音吗?
青烟缭绕山泉流淌,风和鸟叫里,一下接一下地敲击声。
温润平稳,你也说不清他有什么魔法,但你和他聊上两句,听见他问你“发生什么事了吗”,就想哭。
童荧是觉得自己特坚强特孤傲,特敢作敢当孤注一掷,一点都没觉得自己哪想哭的。
他嘴硬回答“没事,别耽误你时间”,心里几乎是喊着求对面,再问一句吧再问一句,你再问我就说。
然后对面那个声音就像真听见了他求的:“这会儿没有电话进来。”
“我们升级了设备,如果有新的电话,会转接到另一条电话线。”那个声音和他好脾气地商量,“今晚很闲,陪我说说话吗?”
童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的,他那几分钟里脑子完全空白,嘴有自己的想法,问什么都往外说,几乎一口气说了他的全部计划。
……等回过神的时候,对面在问他介意吗。
什么介意吗?
哦,对,对面说不赞同他这么做。
不是“不建议”,是很明确的“不赞同”。
因为行走不便会带来很多麻烦,远比想象的多,有时在轮椅上坐久了,腰疼得厉害,直也直不起来。
童荧听他详细讲解那些不便,忍不住就脱口问:“你是不是坐轮椅?”
对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顿了片刻,又征询他的意见:“如果我插手的话,你会介意吗?”
童荧根本想不出他能怎么插手:“不是我介不介意的事……”
“我根本不想比赛你知道吗?我不想比赛,我怕我真的跳废掉,我会死的,不能跳舞我会死的。”
“我害怕,我恨我爸妈,我想看他们后悔,可我更害怕我以后连这行都干不了了。”
“你觉得我特别冲动是不是?觉得我拿自己身体赌气,特别不懂事是不是?”
“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小屁孩,根本不配跟你这种大人聊天,你和所有大人都一样,对,我幼稚我赌气,我不懂事。”
“是我想比赛吗?我那天就算瘫了,我爸都能给我支两根棍让我爬着上舞台你知不知道……”
童荧在电话里自顾自的发疯,对面的沉默让他觉得电话多半是被挂断了,挂断更好,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毫无道理的发泄——他在把对父母的憎恶恐惧全发泄到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身上。
那个陌生人明明无辜、明明萍水相逢,陪一个小屁孩聊了这么久,然后被小屁孩莫名其妙骂成罪大恶极。
童荧几乎是崩溃地歇斯底里吼了一通,才喘着粗气停下,准备扔了手机回去睡他妈的觉。
然后电话里的那片沉默就这么突兀出了声:“童荧?”
那一瞬间,未来震慑无数舞团的魔鬼教练是真的觉得自己见了鬼。
鬼就在手机里,鬼的声音特别好听,鬼还知道他叫童荧。
童荧一扬手就把手机扔到了床底,半天才回过神,哆哆嗦嗦地爬进床底去捡:“你……你怎么知道,我叫童荧?”
电话那头没立刻回答,隔了几秒,忽然笑了一声:“因为我是神灯。”
童荧:“……”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句话,童荧竟然推翻了自己的想法,觉得对面的人年纪也不是很大。
至少不是像他本来想的那种……只有声音显得年轻,其实是个极有阅历的得道高僧,住在山顶上的寺庙里,白眉毛白胡子脑门上六个点。
这个推测很合理,老和尚的话就得住在庙里,庙里肯定没有阿拉灯神丁,呸,阿拉丁神灯。
“就当你许愿了,童先生。”那个自称神灯的、并不是老和尚的好听声音,温声对他说,“希望你不会介意我的擅作主张。”
那个声音对他说:“能无拘无束跑起来的感觉很好,失去以后会很怀念。”
童荧愣了半天,又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你是不是坐过轮椅?”
“对不起啊……”童荧后悔死了,小声问他,“你腰还疼吗?”
对面没回答,或者是回答了他没听见。
童荧的手机没电了。
……第二天的那场比赛,童荧没被他父亲支着两根棍推上场。
童荧出院回家——他不怎么当那地方是家了,总归是回那个养大他的地方。
他听见那两个人在说话,气急败坏地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一个声誉很好、从没以势压人过的影帝施压,对方是那个舞蹈比赛请去的特邀评委,不准他们送童荧去比赛。
童荧乐疯了,要不是怕加重旧伤他能一蹦三尺高。
他迫不及待地冲回自己那个出租屋,一边泡面一边打开比赛录像,准备弄清这位积德行善的大好人影帝姓甚名谁,他要去庙里给对方供个长生牌位。
然后他塑料叉子还没掰开,就听见了个熟悉到昨晚甚至还在听的声音。
塑料叉子掉进了开水里。
——《论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青少年陪聊热线影帝掉马史》
昨晚一群人在微信群里吵了半宿,童荧敲键盘敲得一只手犯了腱鞘炎,才终于抢到当评委的机会。
这还是仗着他有指导舞团的执教经验,对偶像养的小狼崽最有用,但要想当评委也得写保证书。
不能骂人不能发火,不能给偶像家的小狼崽特殊关照,不能给他们的偶像丢人。
童荧蹲在闻枫燃身边,学着记忆里的样子,温声慢语地引导闻枫燃调整呼吸、活动身体,给他讲刚才那些动作哪里容易受伤,哪里需要注意。
“表现得非常好,你这个进步是真的特别快了。”
童荧实话实说:“我当初刚接触这支舞的时候,也没你跳得这么好。”
他是答应了不特殊关照闻枫燃——可闻枫燃跳得是真不错,才练这么点时间,卡点卡的都对动作完全标准,不划水不漏拍子不偷动作,体力也跟得上。
舞台表现力、动作的张力和效果都能练,这些都是以后的事。
闻枫燃的长相和身体条件都非常优秀,加上这个下得了苦工夫的狠劲,假以时日稍加雕琢,恐怕真能杀穿娱乐圈。
带团无数的童教练是真的惜才了,看闻枫燃的态度也从“偶像家的小狼崽”变成了“卧槽好大一颗好苗子快抢走”:“你愿不愿意后期来我战队?”
闻枫燃缓过来了那一阵极度脱力的眩晕,撑了下地面,喘着气大汗淋漓的爬起来:“能变强吗?”
“能。”童荧毫不犹豫点头,“我有神灯。”
闻枫燃:“……”
童荧:“……”
“不,不是。”童荧尴尬清嗓子,嘚瑟啥啊神灯现在让小狼崽叼着呢,“我是说,我有十年的舞团主舞经验,还做过这些舞团的教练。”
童荧暗喜自己准备周全,顶着另外三个人的死亡注视,把早做好的小抄给他看:“牛逼吧?”
闻枫燃跟着练了这么多天,已经能背下来当红舞团的名字,瞪圆了眼睛:“真——真的?”
“当然。”童荧轰走几个要上来扶闻枫燃的场务,亲自把人拉起来,带他放松肌肉韧带,“慢慢走几圈,这些位置都要活动到,别嫌累。”
叫无数舞团闻风丧胆的魔鬼童教练,特别耐心、特别温和,特别有成熟稳重的气质:“别太着急。”
“太着急了会受伤,伤了你经纪人肯定要担心对吧。”
童荧领着他绕场半周,燕国地图终于快到头:“你经纪人的身体好像不太好……”
闻枫燃用力咬了下腮帮子,眉峰紧蹙起来,没说话。
童荧深吸口气,用力压了压心跳,扯着闻枫燃加快了点脚步,甩开要上来打扰他们的节目组人员。
他这次来带了台理疗仪,价格挺高效果挺好,特别特别想作为礼物随机送给一位来录节目的经纪人,最好姓庄,用手杖,带的艺人有一脑袋小红毛。
节目组人员没完没了,走这么快都甩不掉。
童荧有点烦,又把不停回头的闻枫燃往前扯了扯:“你放心,我身上骨头也有几块不好。”
节目组人员腿脚还挺好。
童荧加快脚步,拍了下自己的后腰:“有旧伤,一直在治,知道几个挺好的医生想介绍给他。”
闻枫燃刚把头转回来,眼睛倏地亮了:“真的?!”
节目组人员应该整治一下。
童荧扯着闻枫燃往前快步走,几乎是已经跑起来了:“真的真的,我看他腿不太方便,那个,他腰——”
说着话,童荧余光扫见身后,居然还有人在追。
他们都快绕着别墅大厅转一圈了!
童教练简直气到暴躁,彻底忘了保证书:“不是我说你们这群人是听不懂人话吗?!”
童教练重拾魔鬼本色:“我就跟这位选手聊聊天!评委不能长嘴是吧?说了别跟着别跟着就显你们有腿——”
童教练:“……”
魔鬼教练被扎了一针,一秒泄气,变成病房里十七岁瘸着腿哭成泥猴的小屁孩。
追了他们一圈的、艺人有一脑袋小红毛、用手杖、特别帅的庄姓经纪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扑上来的导播快速请走。
“抱歉抱歉童老师。”现场导演特别有眼力,赔着笑给他道歉,“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您和这位小选手好好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