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瑜陪着燕隼,让他彻底跳了个够。
小雪团从没这么玩过,最后撞回穆瑜面前,脸上红扑扑的,脑袋上顶着热腾腾的白气。
说是“撞”,力道其实小得连系统都没反应过来,又一次错过了之前设定配合要用的心脏病卡。
燕隼很会刹车,蹦蹦跳跳飞过来,又在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减速,软绵绵的小胳膊抱住穆瑜的腿,连贴贴都是轻轻的。
节目组说燕隼没有登记滑冰特长,但连系统也看得出,他滑得非常好。
燕溪自幼被燕父精心培养,早早开始练习花滑基础,参加了不少比赛,是少年盛名的天才。
燕隼没有这种待遇,但燕父燕母从不在明面上苛责他,指导燕溪的同时,也会给他准备适龄的冰鞋护具。
至于冰面……冰面就在那,不会拒绝任何人。
燕隼会走路就会滑冰,身边有太多东西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像个喧嚣嘈杂的牢笼。
但保持平衡、在冰上滑行,只要一遍一遍地练就够了。
因为语言障碍,燕隼的专注力、模仿能力和耐心都远超同龄人——燕父显然没有发现这一点。燕母或许发现了,但由于某些原因,她选择了不去点破这一点。
穆瑜抱起白雾缭绕的雪团子,摸了摸他冻红的小耳朵,掏出一顶准备好的小白棉线帽,帮燕隼仔细戴好。
燕隼被穆瑜抱着,乖乖地让他调整。小家伙仰着头,黑色的短发被帽子的边缘压趴下来,睫毛长而卷翘,圆眼睛乌黑干净,一动不动地对着穆瑜看。
穆瑜还在对齐压住头发的帽檐。他稍微有一点必须把东西弄整齐的习惯,没留意还好,一旦注意到了,就很难再忽视不管。
花了半分钟时间,穆瑜终于对帽子的形状堪堪满意,收回手低下头,恰好迎上小雪团的眼睛。
那双眼睛其实干净得过了头,过头到甚至有些空旷,像是平坦又空无一物的空白冰场,找不到什么情绪,只能反射出影子。
穆瑜低下头,和怀里的小雪团脸对脸看了一会儿,忽然把燕隼往高托上去。
小家伙吓得“啊”了一声。
燕隼只是不理解语言和文字,不是不能出声。之所以习惯性保持沉默,只是因为燕溪听他像个小哑巴一样“啊啊”就厌烦,会把一堆冰块一块一块地塞进他嘴里。
燕隼没有把声音吞回去,他发现没有冰被塞进他的喉咙。
那双手温暖干燥,托住他的胸腹臂下,力道很柔和,稳稳把他举高。
视野忽然前所未有的变高,向下坠的力像是一瞬间消失了,只剩下安静的风。
燕隼慢慢睁大眼睛,低下头,没有疼和冷,他迎上很淡的笑意。
……
系统出去搞了一圈情报,回来就看到宿主和小反派在玩举高高。
小反派的眼睛亮亮,鼻尖耳廓都红了,每次被举起来,就努力乍着胳膊扑棱扑棱,小声地“啊啊”。
穆瑜温声学他“啊”,偶尔把小家伙放下做点正事,忙完就回来,继续举着戳在原地一动不动张着胳膊等的小雪人表演原地起飞。
灶已经搭起来了,绿油油的野菜在开水里烫,石板上煎着切成薄片的五花肉,金亮的油花被煎得滋滋往外冒,蘑菇汤热乎乎地滚,一片引人吞口水的诱人香气。
系统差点就被口水淹了:“宿主,滋啦。”
穆瑜放下燕隼,拿了两个鸡蛋磕在滚热的石板上,搅散蛋黄,托付给小家伙盯着:“吃不吃蒜?”
系统完全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愣了两秒,激情贴地旋转三百六十度:“吃!!!”
穆瑜笑了笑,拿过一小把处理好的小根菜。
这是燕隼找回来的野菜。这种小根菜表面上像是草,其实鳞茎长得圆滚滚,和蒜从长相到口感都相似,又多出独属野菜的清香,很适合用来给刺嫩芽炒鸡蛋做配菜。
燕隼抱着膝盖,蹲成一小团,一动不动盯着石板,专注劲儿让系统怀疑那上面有朵看不见的花。
良久,他忽然长长呼出一口气,轻轻揪了下穆瑜的衣摆,示意鸡蛋已经煎成了金黄。
穆瑜弯下腰教小家伙击了个掌,把煎好的五花肉加进蘑菇汤,借着煎出的油下拍碎的野蒜。
两道菜一起做,穆瑜依然游刃有余,还顾得上空出只手,把绕着自己转的小尾巴从乱蹦的油花里摘出来。另一边不停,抄熟的刺嫩芽和煎好的鸡蛋一起加进来。
嫩绿间点缀金黄,滋啦一声,香味瞬间侵略性极强地扩散开。
不远处的几个家庭都在用现有食材煮火锅。这种吃法原则上来说无功无过,完全能入口。但节目组只提供最基础的佐料和锅碗勺筷,清水加盐煮出来的东西,水准也很难比“入口”再高多少。
穆瑜已经带着燕隼折腾了半天,隔壁的家长们从头到尾目击野餐现场,总归还能克制得住。
隔壁小孩一个接一个,按不住地梗脖子探头,没完没了往这边看,已经快要馋哭了。
穆瑜给小雪团套上围兜,一大一小坐下来,暖暖和和挨在一块儿,一人一份刺嫩芽煎鸡蛋,以及一整锅热腾腾香喷喷的五花肉炖蘑菇。
……好好一顿饭,吃得几家欢喜几家愁。
系统探望了一圈没滋没味啃水煮菜的五家人,高高兴兴回来,没心没肺炫蘑菇汤:“宿主,宿主。”
它才想起来问:“燕隼没有参加才艺展示环节,我们是哪里来的五花肉?”
穆瑜只是喜欢做饭,对吃饭的兴趣不大,这会儿已经结束了进食活动,正靠着棵树摆弄一小块木头。
听到系统的问题,穆瑜就停下动作,扬了下手里快做好的小飞侠勋章。
圆咕隆咚的一个小球,长着两只软乎乎的小翅膀。
穆瑜的右手里握着把刻刀,看起来只不过是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削,那一对小翅膀却分明活灵活现,边缘都修得平整光滑。
“蹦出来的。”穆瑜最后修了两刀,屈膝撑起身,“颁奖。”
小雪团不懂“颁奖”是什么,但显然非常喜欢这个长翅膀的小球,牢牢攥在手里,警惕地向四处张望。
相处到现在,燕隼已经能初步理解穆瑜的态度。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没关系”,就攥着小木头钻进树林,躲到一棵树后,闷头脱起了衣服。
系统往那边一扫描,小家伙攥着长翅膀的小木头,果然是要往机器猫卫衣的白色兜兜里藏。
大号外套被他抱在怀里,不舍得和其他衣服一样往地上放,再要低头掀口袋,动作就变得格外艰难。
边藏还边保持绝对警惕,忽然直起脖子四处张望的架势,跟个过冬囤坚果的小花栗鼠一样。
这一次,穆瑜没去打扰,只是调整了那一片区域的温度。
五花肉的确是燕隼蹦出来的。
只不过,既没通过节目组,也没有对外直播。
燕隼在冰上玩的时候,副导演还没来得及回去取摄像机。等对方扛着设备气喘吁吁跑回来,穆瑜已经举着小雪团玩了半天,一起钻木取火去了。
没有观众,燕隼却依然拿到了分数,不算高,但也绝不低。
刚好够换一小块五花肉。
系统刚弄清所谓的“打分”是怎么一回事,正往外掏情报,闻言有些愣怔:“燕隼从哪里拿到的分数?”
“技术动作分。”穆瑜说,“不论是什么样的规则,都绕不过这部分逻辑。”
他不急着走,依旧站在原地,等着重新穿好衣服的燕隼跑回来。
小家伙跑得太快了,站定时还有一点喘,胸口一起一伏,手里紧紧捏着一摞树叶。
察觉到穆瑜的目光,那张小脸就开始泛红,往外套宽大的领口里藏进去。
穆瑜收到了一摞树叶的回礼。
不是一摞普通的树叶,是一摞大小、形状都相当完美的树叶。
每一片都没有瑕疵,连最小的虫眼也找不见,要一个人蹲在丛林深处的落叶堆里翻好久。
穆瑜接过树叶,蹲下来:“谢谢。”
燕隼听不懂,睁大眼睛,攥着袖口的手指泛白,紧张地看着他。
穆瑜把树叶仔细收好,摸了摸小家伙的头发,牵住燕隼的手。
一大一小踩着落叶慢悠悠走,穿过林间的斑驳日影,一起去节目组准备的住处。
……
回去的路上,穆瑜接过系统的笔记本,简单给它讲了燕隼拿到的分数。
所谓的“技术动作分”,是花样滑冰这个项目自带的、无法绕过的基础规则。
要解释其实也很简单——直播所能得到的打分是主观分数。
专业技能的表现感染力强、观赏性好,能得到的分就高。
天赋如果实在不足,能做到彬彬有礼举止文雅,有不俗的谈吐,同样能给人留下好印象。
如果都不行,在相处中表现得稳重得体,懂得关照其他人,也有机会落个不错的眼缘。
总归,不论“打分”的目的是什么,就像穆瑜过去参加过的各类综艺,想要拿到高分或是高票数,其实规律都大差不差。
……但同时,也有一些项目,是存在无法被忽略和抹除的另一类分数的。
例如叫燕溪盯死燕隼,难以自控地生出恶念,日日夜夜恨不得毁掉对方的花滑。
点冰跳起来,能转三周就是能转三周,就是比只能转两圈就掉下来的厉害。
同样的跳跃,落地能流畅衔接下个动作,就是比落地后摔倒能得到的分数高。
能做出难度更高的动作,同样的动作能完成得更好,就意味着更厉害。
无所谓观众不观众,这是最简单的道理。
如果燕隼在五岁的时候,能跳出其他五岁的孩子跳不出的高度、能做出其他同龄人都做不出的动作,那么他就是能拿到分数。
这就好比写一篇文章,众口难调,评判好坏优劣,多少要取决于阅读者的口味和喜好——但写数学题就不一样,加减乘除数字明确,标准答案就在那里。只要能算正确的结果,就能得分。
而花样滑冰这项运动,“有标准答案”的部分,又偏偏占了相当大的比重。
“我教了他几个动作,他的底子很好,学得很快。”
穆瑜问:“许家人为什么不带他去别处学花滑?”
这个问题的跳跃性有些大,系统加载了几秒钟,才联系上因果关系。
燕隼的养父母选择了庇护燕溪,雇佣余牧这个三流编剧来遮掩燕溪的恶念和暴行,姑且可以理解为他们并不把燕隼当自己的孩子。
但燕隼的亲生父母,在这十四年间,竟然也没有对孩子的境遇做出任何干涉。
但凡他们在某一个节点,选择把燕隼领回去,送去别的地方学花滑,甚至只是领回去做一个普通的孩子,结果或许都会完全不同。
“因为……”系统回答,“他们善良。”
穆瑜牵着燕隼,停在节目组新腾出的一间小院子前。
他翻出副导演给的钥匙,打开院门:“他们善良?”
系统也是刚偷的情报,回来以后就忙着干饭,还没来得及整理:“燕溪那个直播间的评论是这么说的……宿主,给。”
《起跑线》这档综艺采取直播模式,除了公放版,每个家庭也有自己的直播间,可以观看前几期的录像。
穆瑜带着燕隼在冰上玩的时候,系统去挖了燕溪那边的历史资料,又顺藤摸瓜,找到了不少有关燕隼这两对父母的内详。
……从降生起,燕隼就卷入了一场人祸。
“他们这里用培育舱养孩子。”系统说,“正常情况下,营养配比科学,流程已经很完善。”
但再完善的流程,也难免发生意外。
某次操作中,工作人员出现失误,把两个新生儿放进了同一个培育舱,再察觉到出错已经是半个月后。
养料、氧气的输送统一都是定量供应,一份定额养不活两个婴儿。
等到发现的时候,培育舱内的一个孩子已经死亡,另一个也因为严重营养不良,明显发育迟缓。
一场悲剧,给两个家庭带来了抹不去的创伤。
“燕隼就是那个活下来的孩子。”
系统说:“他的身体比同龄人弱,脑发育受损,语言障碍,也是因为这个。”
燕隼的亲生父母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被告知自己的孩子活了下来、另一个孩子却因此夭折,几乎难以置信。
这对善良的夫妻满怀愧疚,不敢去见另外一对承受丧子之痛的父母,甚至主动让出了自己的孩子。
就这样,燕隼被带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家,得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名字。
燕隼似乎成了两家人的孩子,又像是没有了家。
两年后,许家又有了一个孩子,叫许思成,是燕隼血缘上的弟弟。
在余牧的视角里,其实有一些和许家父母有关的部分,按照关键词检索,大概能找出那么十几个片段。
为了攒钱供许思成读书,许母其实来燕家做过一段时间工,负责照顾燕溪的生活起居。
家长里短的事不给外人看,用不着编剧本,余牧乐得清闲,趴在楼梯上看热闹。
燕溪当着许母的面折磨燕隼。
燕家这位大少爷,在镜头前装得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其实年纪愈长愈扭曲,做下的事没有半点罪恶感恐惧心,劣迹斑斑不知悔改。
这是种完全病态的人格障碍,本该早做干涉,可在燕家人和余牧的遮掩下,那些脏水就全被泼到了燕隼的头上。
燕隼向许母求救,他浑身是伤,用手在喉咙上比划,又指燕溪的房间。
许母给他上药,眼泪掉个不停,却用手捂住他的嘴。
燕隼的手扼在自己喉咙上,看着许母,缓缓收紧。
许母哭得肝肠寸断,抱着燕隼,低声告诉他,这是我们欠他家的,你害死了他的弟弟。
【真善良。】
余牧在素材本上写,这个女人到现在还认为,燕溪折磨燕隼,是因为无法释怀弟弟的夭折。
这个女人认为,自己的儿子,应当为自己对他人擅自抱有的愧疚,一辈子赎罪。
【原来有这样冷血,这样自私的善良。】
余牧有了灵感。
他发现,原来有许母和许父插手,可以让事情变得简单许多。
比如燕隼想要揭发燕溪——当然,燕隼不会说话,所以这种揭发其实也起不到什么实质性效果,但总归是有些麻烦。
有了许母,就会有人主动捂住燕隼的嘴,让他忍一忍,以后就会好。
许母总是觉得,燕溪年纪还轻,容易冲动,等长大了就会好。
比如燕隼不知道用什么办法逃出去,带着一身被虐打的痕迹,申请社会保护的时候,就可以让许父去顶这个锅。
许母抱着许思成哭,许家缺了顶梁柱就少了一大半收入,许思成在学校被人戳脊梁骨,看燕隼的眼神都透着恨意。
反复几次之后,燕隼就乖多了。
……
穆瑜没继续看这些东西。
他陪小雪团玩飞飞,小家伙有点玩上了瘾,背包都顾不上放,握着拳先后退几步,再奔着穆瑜冲过来。
穆瑜稳稳当当把人接住。
背着小背包的小企鹅忽然被举高高,立刻张开胳膊,扑棱扑棱配合着飞。
小家伙高兴地小声“啊、啊”喊,因为从没这么高兴过,连笑也不会,呛得一个劲咳嗽。
系统自己在意识海里翻。
最后一个片段,余牧没亲眼看见,是听人说的。
听人说,燕隼被燕溪按进冰水里,死死扯着对方一起往下沉,情况危急,谁也扯不开。
听人说,是许母哭着接过竹竿,胡乱打了燕隼的手一下,又慌忙去救燕溪。
很轻的一下。
燕隼就松开手。
那孩子没挣扎,沉进冰水里,再也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