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家人上门的时候, 吕瑛正皱着眉看秋瑜送来的信。
“倭寇到南海来做什么?”吕瑛找到外祖父书房里,看到他正和外祖母下棋,想起自己书桌上厚厚的公文, 又见到长辈摸鱼,心里就更不爽了。
吕瑛不爽,谁都别想好过, 他握着书信靠着门板,也不说话,就面无表情地看着。
被小人家这么冷冷看着, 吕房和沐跃的棋立刻就下不去了。
沐跃用眼神传达信息:小房,咱外孙威势越来越强了。
吕房用眼神回信:手里权力多了的人就是这样了。
吕瑛在下属面前算是比较宽容的人,只要活干好了,本人也不违法乱纪,很多事他都不管, 出点小错顶多骂一顿, 犯大错直接拉去修路队……但那是因为他自认老大, 自然要多担着点, 在长辈面前可就没这心胸了。
吕瑛说:“有倭寇到了南海,你们收到消息了吗?”
吕房:“没有。”
光是管手头的事就很累了,暂时没带吕家军出门逛。
沐跃:“没有。”
外婆才从欧罗巴回来, 怎么会知道这些消息。
吕瑛:“那些倭人到了南海,走的却是常见的商船航线, 根据我们的规矩, 到南海来就要在我们的港口登记船只和领头人姓名、籍贯, 以便将来追查, 这一块是外祖你的人在管。”
言下之意, 为什么你的人没有上报这些信息?是他们无能到没有察觉, 还是吕家出了叛徒?
吕房站起来,严肃道:“我去查。”
其实海洋那么大,港口的人流量更是一年比一年多,他们不可能将一切把控在手中,总会有疏漏的时候,吕瑛也不过是来提醒一声,说完小人家就走了,他事多得很,工作完三个时辰后,他还要琢磨琴棋书画,坚持练武,偶尔还要开船出海,与海兽们玩耍。
他的日程表就是这样,六个时辰睡觉和吃饭洗漱,三个时辰工作,三个时辰属于自己,谁都不许打乱。
吕瑛才走没多久,就有人来报。
“西南郧国公派人过来,已递了名帖,来人是洛家二房的洛正,与长房嫡长子洛奇逸。”
沐跃作为家中唯一的主子,招待了这两个年轻人。
作为名门大派出身的弟子,沐跃也从师傅那里继承了部分势力,让她有了周游全世界的本钱,接人待物也是自小就学了的。
那洛二爷是老于世故的狐狸,张嘴便是一串恭维的话,正事没怎么提,估计也是觉得这位常年不在琼崖岛的江湖老侠女不通俗务,和她讲实务还浪费时间影响气氛呢。
沐跃也不气恼,顺着洛二爷的话头绕了几绕,便得知这一家还带了不少云南特产想要送给吕瑛,又提出两家大人在朝堂为官时也是关系不错的同僚(从未见过面但都是帝党),不如进一步发展,让两家小辈也做个朋友。
接着就说起洛奇逸有个小妹,今年十一岁,也是国公府嫡出,身份尊贵,性情端庄文静,这次洛家派人来也是想在琼山城购置房产,以后好送洛小姐来这散心,看看海什么的。
大家族到各处置地都是常见的状况,吕家在两广也有地,吕瑛又联合秋瑜在湖湘、湖广开矿,可这年头哪家大族会轻易让家里的女孩出门散心,还特意提起人家性格好,表示想撮着已经十一岁的洛小姐和已经八岁的吕瑛做朋友?
沐跃一下就听出对面要结亲的意思,但凡她是正常禹朝大家族主母的脑子,这会儿就要开始心动了。
洛家小姐身世好,而且那家人出了名的好孕,已出嫁的女子中,除了洛皇后和死在宅斗里的那几位,其余洛家女都是生五个起步,上不封顶,最多的那个生了十六个,从十四岁生到三十五岁,最后死在了产床上……洛家女在禹朝婚恋市场可是很吃香的,尤其是那些几代单传的家族,很愿意用重金聘洛家姑娘来壮大自家人丁。
吕家老祖吕荷因是女儿身,为了不耽误统治南海的事业,只花一年时间生了对双胞胎,两孩子都是爱飘海上的神奇人类,长子已经飘到失踪,次子吕空生了五个孩子,可惜只活了吕房一个,接着一路单传到吕瑛这一代。
洛家敢上门直接表达结亲的意愿,也是料定吕家很需要人口。
但按吕家规矩,子孙的亲事自己解决,长辈一般不插手,吕房当年单身到三十多岁,吕空也没管,沐跃更是深知吕瑛性情,但凡她今天擅自定了吕瑛的亲事,吕瑛能把她和吕房住的院子都铲了,顺带恨上洛家。
为了洛家全家两百二十六口大活人的性命着想,也为了自己在琼崖岛能安心休息,沐跃果断装傻,客套了一番,便借口有些事她做不了主,要等吕房或吕瑛忙完事回来,又让薇妈妈的副手桃妈妈来安置客人,将人轻飘飘打发了。
桃妈妈站出来,笑容可掬道:“洛二爷、洛小少爷,请。”
洛二爷不意外沐跃在家无掌事之权,微微一笑便跟着走了,洛奇逸却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他知道小妹艰难,可琼崖吕家行事做派实在嚣张,连裂土封疆的反贼之事都做得如此顺手,他宁愿小妹嫁给普通门户,也不愿她嫁到这遥远又动荡的海岛上。
何况那吕瑛是个杀星,小小年纪就将整座岛上不听他话的士绅人家都杀了,洛奇逸是读书人,恩师是儒家名师,自然知道吕瑛在文人之中名声不怎么好,有天性残忍、阴毒刻薄的评价。
小妹那般娇弱,和这样残忍的人相处,怕是要被欺负哩。
就在此时,桃妈妈对洛家两位爷恭敬道:“到了,院子里已备好热水,两位贵客现在便可去梳洗了。”
洛奇逸不说话,洛二爷回道:“多谢,洛家奴仆可来了?让他们来伺候吧,也省你们的力气。”
这也是客套,意思是我们只想让自带的奴仆伺候,你们去歇着吧,这也是大族子弟的通病,一是不想让吕家奴仆听见他们的私密话,二就是嫌外人伺候不周到了。
桃妈妈淡定道:“贵府其余人也去梳洗了,听闻两位稍后要见孙少爷,雨神后裔面前不得有不洁,奴婢们特意烧了许多热水呢,若两位不喜外人伺候,怕是要等等。”
话说到这,别说上岛后便心情不佳的洛奇逸,连洛二爷都变了脸色,面露不满,可到底人在屋檐下,洛二爷老于世故,不会轻易发脾气,他忍了这一时气,挥袖让桃妈妈派人来伺候。
洛奇逸冷笑一声:“真是好尊贵的琼国公府。”
他是不信什么吕家装神弄鬼、自称神裔的那一套的,想来不过是骗骗海岛上愚民愚妇的谎词。
两位贵族大爷都憋着气,却不料真的入内后,却发现浴桶旁摆着市面上被卖得极贵的香皂。
【自从上了吕家的船,秋瑜终于敢把香皂拿出来卖了……】
加了牛奶与茶叶的香皂气味清新优雅,不仅能将人洗得极为干净,皮肤仿佛也更加滑嫩,过来服侍的并非侍女,而是一水粗手大脚的奴仆,搓澡力度令两个细皮嫩肉的贵族大爷一边忍痛忍到脸色涨红,一边觉得苏爽难言。
奴仆们沉默而利索的为洛二爷、洛奇逸洗了头发,等他们出水穿了衣服,又将两人的指甲也仔仔细细修了,还有人拿出刀片要为他们修胡子、鬓角、眉毛。
这一整套流程下来,旅程带来的疲惫仿佛都被洗刷一空,两位大爷不能昧着良心说吕家给的服务不好。
坐在饭桌上,有奴仆又呈上椰子鸡、糖醋鱼、骨汤炖煮时蔬、加了虾肉的汤面,虽菜式不多,却胜在鲜美开胃,吃下去舒舒服服。
洛二爷和洛奇逸感叹:“前些年我去过福州道,那边是内阁次辅焦夏的老家,其族田有万顷,祖屋修得美不胜收,仿若人间仙境,晚餐桌上有菜肴三十六道,连客人出恭时都有丽人服侍,夜晚有三到五名豆蔻少女暖床,实乃人间天堂,这吕家待客时却一个女的都没有。”
洛奇逸以为叔父是抱怨没有女子来伺候,谁知洛二爷沉默一阵,又说:“吕家家风清正,屋里养的人都在做事,吕家小儿又已执掌实务,我看他们从家主到孙辈都是脚踏实地的实干之人,若无天灾人祸,还能再兴旺三代人。”
这却是实在话,洛奇逸入了这门,发觉即便是主人家也没有珠宝华服,奴仆侍女更不会绫罗裹着,养出什么副小姐、副少爷来,全家从上到下都是干净整洁,办事利索的模样。
思及这一家在南海抵御倭寇多年,牺牲颇多,镇守西南的洛家对他们甚至有点同类相惜的感觉,所以洛奇逸对这一家的观感说好不好,但也不差。
他只是疑惑:“二叔,为何出恭也要女子伺候?”
洛二爷突然不说话了,他眉头紧皱,一挥手:“别问这个,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
洛二爷想起自己年轻时考了举人,同科有一位焦家少爷,便被拉着去他家,那时他还是童男,出恭时看见有女子来服侍,他已觉得不适,却不知拒绝,那女子看出他不喜,夜晚焦家送入他屋里的便不是豆蔻年华的女孩,而是样貌美丽的少年……
年轻的洛二爷被吓得逃出焦家,站在街道上仿徨不知所措,想起父亲讲古时满脸骄傲的说,他曾随开龙爷如何打跑北孟鞑子,又提起可惜武将不擅治国,幸好朝廷里还有焦夏、韩峰等在孟朝时便诗书传家、屡屡出大官的文臣来帮忙。
焦家一夜后,洛二爷就不想去朝堂了,他觉得那儿是天下间第一脏污的地方,虽是站满了衣冠楚楚的文人,可那些人暗地里却脏得让他恶心,他宁肯留在西南和南越人打仗,受伤没关系,每年都要愁军饷也没关系,西南最脏的乞丐都比焦家干净。
在带侄子来琼崖岛前,洛二爷以为吕家豪富还在焦家之上,恐怕会更穷奢极欲,谁知这家人倒是干干净净,门口不摆石狮子,只有两座大青蛙,整座府邸从上到下都是被雨水洗净过的肃穆庄重。
洛二爷下马车时,还看到有妇人牵小儿过去摸石蛙,可吕家门前侍卫也不驱赶,还笑着和小孩招手,可见吕家在此极有民望。
这吕家自称神裔,也真做出了神裔该有的样子,镇守南海积累功德万千,洛二爷拍着侄子的肩膀说:“你妹妹要是能嫁到这来,怕是真有福气了,这是一门好亲啊。”
就在此时,有奴仆来报:“两位贵客,孙少爷回来了。”
洛家派人过来,结亲都是次要的,主要还是要谈生意,吕瑛来了,生意就可以谈了。
洛二爷掸掸袖子,对侄子说:“走吧,去见见那位吕少爷。”
洛奇逸听洛二爷说了这些话,心里第一次对结亲一事不再排斥,和二叔一起跟着奴仆去了吕府东面,待靠近吕瑛所住的院子时,洛奇逸先看到了一处牌匾,上书“永康书院”四字。
一面白无须的高大少年过来请他们入内,那少年自称小祝,说话的声音清亮又悦耳,规矩仪态极好。
待入了书院内,洛奇逸便看见一棵青翠树木粗壮的树枝下吊着秋千,一白衣孩童坐在上面阅读一份文书,旁边的檀木小几上摆着厚厚一叠文书和笔墨。
春夏交接时的暖风吹来,吕瑛将有点散乱的鬓发捋到雪白的耳后,发间还带着沐浴后的湿气,乌发以蓝丝松松挽成一束,乌发蓝丝一起在风中摇摆,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丽,看不出一点使琼崖岛再无士绅大族的狠辣。
他抬眼,幽深的眼眸漫不经心扫过洛二爷和洛奇逸,不紧不慢道:“请进屋坐。”
吕瑛起身进屋,虽然他没有看到人便上前相迎,可算得上傲慢,却并不令洛奇逸感到冒犯,因他此时已被吕瑛的外貌震得心神恍惚,说不出其他话来。
洛二爷娶妻前也是走马章台的公子哥,一双利眼阅遍群芳,却也是头回看见如吕瑛这样的容貌,他跟在吕瑛身后进屋,心想,这吕家孙少爷日后必是世间一等的绝色。
他不自觉想起自己的师弟,贺溶。
洛二爷和焦家三爷考中举人那年,洛二爷的师弟、以第二名考中举人的县丞之子贺溶随父到焦府道贺,他是个样貌白皙秀美如少女的少年郎,文采极好。
焦三爷只看了贺溶一眼,后来焦家与曹家相斗时,曹家就突然拿到了贺县丞的把柄,贺家被抄家流放,而贺溶则被焦三爷以样貌相似的囚犯换走,洛二爷曾以为那样可以让贺溶不至于死在流放途中,没有插手,谁知一年后贺溶就跳了井。
而吕瑛的样貌比贺溶还要精致美丽百倍,分明娇软柔弱,却又有书卷文气,行动间仪态雍容自在,贵不可言,竟不似人间所有,洛二爷心想,若是让焦三那不择手段的瞧见吕瑛,怕不是要疯了魔,这吕瑛看着小小弱弱一团玉人,难怪吕家也不爱放他出门,怕是担心他在外被不怀好意的惦记呢。
他们才走入屋里,雨水便从天而降,落在了大地之上。
吕瑛坐上主位,制止冯筝欲关窗的动作:“开着吧,不然太闷了。”
洛奇逸惊愕地回头,看门外的雨越下越大,而洛二爷更为不堪,他瞪大眼睛,心中那点因吕瑛样貌而起的不敬念头瞬间都散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