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克莱斯特趁夜而出, 他马不停蹄的赶路。
王都古兰汀戒严,临近的几个城市搜查也必定严格,为不暴露行迹, 克莱斯特不得不往更远些的城镇去, 到那里再乘坐传送阵。
天上月亮高升又落下,克莱斯特恨不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太阳悬垂于高空的时候, 视线尽头密林间河畔旁的小道上出现一个模糊的黑影。
克莱斯特策马疾驰,那人却不闪不避。
距离在急促的马蹄声里飞快拉近, 那人的容颜也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女性, 比衣服更黑的黑色长发顺滑垂下, 在身后松松束成一束。
她有着任谁都生不起讨厌的温柔容貌,她就站在那里,目光慈柔的看着克莱斯特越来越近。
直到驶到还有十几米的距离,克莱斯特拉马停下。马儿长嘶。
斯蒂芬妮。
宴席上他见过她。
“孩子, 你要去哪里呢?”面善心狠的女人这样问道。
克莱斯特佯作不识, “您是?”
操控如此远的傀儡对现在斯蒂芬妮来说还是有些吃力。
没有与他周旋, 斯蒂芬妮宽容的看着他,直言道:“我来与你做笔交易。”
“那位荆棘王宫的大公主想必对你来说很重要。”
克莱斯特望着她,神色未变,紧攥缰绳的手指却在上面搓了搓。
斯蒂芬妮无奈的蹙眉, “我也很喜欢她, 但她实在太不懂事了。”
阳光不错, 透过将将冒出绿芽的枝杈间隙, 洒在二人肩上。
空气中都是早春植物萌芽的清甜,斯蒂芬妮的话却仿佛蕴含着冬日才有的残酷, “她被困在我的领域里。”
克莱斯特呼吸断了一瞬。
领域。
神明。
她想成神。
但她尚未成神, 否则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半神?
克莱斯特飞快的将一切联系起来。
斯蒂芬妮没有错过他脸上那一瞬间的变化, 她满意的笑笑,继续道:“除了她,王宫里如今无一活口。消息我已经安排散布出去了,你知道,不管你们打算怎么做,你都很难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但我愿意与你做个交易,”她眼眸含笑的望着他,声音像是含着某种魔力,“放弃你们那些无用功,助我成神。”
“我答应你不会杀她,待我成神,我还可以帮你洗去她的记忆。”
“她不会记得这一切,”斯蒂芬妮诱.惑道,“你们可以安然的度过下半生,直到你觉得厌倦或者足够饥饿。”
“否则,”女人惋惜地叹气,“她阻我的成神路,我不能留她。”
她明白海妖这种生物对爱人可以有多没有底线,更明白爱人占据海妖生命中多重的分量。
这种由那位大人迷思时创造的生物,本身就是不完整的东西。
欲望是他们的主宰,爱人和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这之间实在太好抉择。
斯蒂芬妮看见克莱斯特眸中迸出杀意,又在瞬间变成更难言的情绪。
她欣赏着他表情的变幻,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让她得意又沉迷。
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她开出的条件。
她如此笃定。
克莱斯特哑声问她,“你怎么保证你能做到你说的这些?”
斯蒂芬妮脸上的笑容更和煦了些,“以恐惧与绝望之神的神名起誓,若你助我成神,我将实现我曾答应你的一切。”
黑发的青年翻身下马,牵着马匹一步步靠近斯蒂芬妮。
“成交。”他道。
“但做生意要有做生意的诚意。”
青年的眼底有火焰在燃烧,他冷冷的注视着她,猝不及防将一把匕首狠狠捅进面前女人的心脏。
斯蒂芬妮脸上无甚变化,她甚至宽容又无奈的对克莱斯特笑了一下。
下一刻,她的身体哗的散开,散作纷纷扬扬的灰黑色土尘落了一地。
克莱斯特甩掉匕首上的尘埃,声音低缓,“显然你的爱人没有告诉你,永远不要相信另一只海妖。”
克莱斯特再次翻身上马疾驰。
知她陷入险境的担忧和可能失去她的苦痛一同在心里翻涌,搅得他不得安宁。
斯蒂芬妮透露出的信息足够多了。
克莱斯特和特丽莎一样,飞快的推出她的真实目的。
时至此时,事情落入了比他们先前预料得更为艰难的处境。
斯蒂芬妮的话确实诱惑力十足,他也承认确实在某个瞬间被她的话语鼓动。
可他不能。
特丽莎会怎么做呢?
克莱斯特问自己。
他比谁都明白,特丽莎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的意志不会被她蛊惑,不论斯蒂芬妮是否成神,她的打算都注定落空。
特丽莎早已做好了为此献身的准备。
尽管不甘,尽管痛苦,尽管愤恨,他也确实早就接受了她的选择。
他在出发前便知此行艰险,也想过那可能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他才一再要特丽莎答应他注意安全。
他比谁都渴望特丽莎长久健康又幸福的活着,也同样渴望得到她的爱。
但在爱人的追求与自己的欲求之间,他选择成全特丽莎的选择。
就算失败,他想,也不过共赴死亡的怀抱。
从他在雷光城再见她那次起,他就明白,他原本悠长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他早已做好了奔赴死亡的准备。
克莱斯特冷静的回想斯蒂芬妮透露出的讯息。
斯蒂芬妮必定是在特丽莎那里碰壁,才来试图诱骗自己。
这是为数不多的好消息。
她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克莱斯特在心中细细分析,修改自己的方案
他一路赶去雷光城。
当初他在这里招买杀手为他杀人,如今招买杀手为他送信。
他开价痛快,身上的钱财很快被挥霍一空。
没了特丽莎在身边,他行事越发毫无顾忌,没钱就去找城中富户“借”。
很快特丽莎写的信被悉数寄出。
能在这种城市站稳脚跟的富户,翻翻都有案底,就算来日被特丽莎知道,克莱斯特也完全不怕。
更何况,他期许的是这个“来日”。
他整夜不休,太阳出来时,他仰头望了眼太阳,匆匆往传送阵去。
斯蒂芬妮越是想要战乱与混乱,他就越要在此刻阻止。
寄送给伊薇特的信在午夜被杀手送到。
伊薇特是预知女巫,但她的预知能力并不完全由自己操控,预知梦的出现总是毫无预兆。
霍尔林格的事情虽然没有出现在她的梦中,但克莱斯特嘱托杀手送信的事情却出现在了伊薇特梦里。
她和扎克利在半路拦住了那一包信,接过细细读过。
每个收件人的信特丽莎都写了两份,一份被克莱斯特打包寄送给伊薇特,另一份则由其他接了任务的杀手们派送。
寄给伊薇特的这份,克莱斯特还写了后来被斯蒂芬妮拦住后,他从中推知的信息。他没有时间送信,便拜托速度更快的龙族扎克利,将关键的信件尽快送出,向更多人求援。
伊薇特和扎克利看过信后,深知情况危急,连夜挑了几封信送出,随后往百花大陆的方向赶去。
霍尔林格这样的庞然大物,就算没有本国的贵族在他们国家出事,若是他们内部先乱起来,现出颓势,周遭国家都必定要在其中捞些油水。
在斯蒂芬妮有意放水的情况下,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周围国家都得到了霍尔林格的消息,纷纷蠢蠢欲动。
接到信的道格连夜谏言自家国王。
若是趁这个时机攻打霍尔林格,短期内或许确实得到了土地与资源,但长久来看,一来安东尼国王继位不久,国内各地尚且还有质疑的声音。若是因出征导致对国内的掌控下降,引得国内政乱,得不偿失。
二来霍尔林格和阿克尼亚同为大国,若是霍尔林格拼死抵抗,他们也要伤筋动骨,此时周遭国家若再插手,多线开战,阿克尼亚必定要被拖入战争的泥沼,时间一长,同样得不偿失。
更何况,邪神的诞生不同于寻常,若是为此助力,势必会遭到神明厌弃。
也因此,出兵等于投身黑暗,这是在动摇整个国家信仰的根基。
不提别的国家如何看待,光是国内反对的浪潮就能掀起动乱。
但若是周遭小国忍不住率先动手,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他们可以借“维护和平,阻止邪神诞生”的理由,光明正大的吞并。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小国实力自然与霍尔林格无法比,到时正义且胜利的战争不仅不会动摇他的统治,还会给他带来更多的名望、荣誉,统治也会更加稳固。
安东尼国王听完,谨慎的没有出兵。
紧邻霍尔林格的大国阿克尼亚没有动作,借这个,克莱斯特说服周边小国。
除了与阿克尼亚相似的投身黑暗的说辞,他还说大国不动,小国若是征乱,阿克尼亚正好有理由光明正大的出兵吞并小国,到时不光得不到霍尔林格的领土,还有覆灭的危险。
于是,夹在霍尔林格和阿克尼亚之间的小国们全都安静如鸡,谨慎的关注着阿克尼亚的动态。
而远离阿克尼亚的小国们,克莱斯特的手段更加肆无忌惮。
他挑动临近两个本就不和睦的国家互相猜疑,让他们认为若是自己出兵,另一个就会偷袭,互相掣肘。
他还“劝说”实力本就不丰的小国,开战劳民伤财不说,还抢不过周遭大国,甚至霍尔林格缓过气来,还有被报复的风险,不如等一等,借在霍尔林格遇害的贵族索取丰厚的赔偿。
此外,面对一些本性激进的国王,克莱斯特要么干脆以歌声蛊惑,要么蛊惑他身边的人限制他的行动,甚至有一个国王,克莱斯特干脆给对方灌了魔药,让对方陷入了为期十几天的沉睡。
事实上,如果不是担心杀了这些小国的国王同样会引起动乱,反倒进一步增强斯蒂芬妮的实力,克莱斯特其实并不介意省下这些功夫,直接了当让他们离世。
但是不行。
克莱斯特日夜不休为此奔走。
一时之间,几方制衡,居然在一片混乱中,硬生生维持了一种蓄势待发的脆弱和平。
霍尔林格外部的动乱需要解决,内里各自为政的贵族豪强们同样是个问题。
斯蒂芬妮在特丽莎进入城堡后感到了威胁,她当日不光去找了克莱斯特谈“合作”,还放开了宫门。
傀儡一般的士兵尽皆倒下,王宫内的血腥气传了很远。
黑色的迷雾悄无声息的蔓延,斯蒂芬妮又收割了一波恐慌后,大量民众出逃。
克莱斯特顾不得许多,蛊惑暗示那些先前曾发生动乱的地方领主,放宽政.策,给予治下民众更优厚的生活条件。
边境的领主们各自戒备着可能到来的侵略,无心其他。
而内陆那些看到了时机,妄图趁此有所动作的领主,还不待他们出兵,当日就有龙在他们领地受伤,嚷嚷着索要赔偿。
龙族的强大和护短众所周知,领主不得不搁置已有的计划,转而安抚“受伤”的龙族。
霍尔林格内部各自收紧。
大陆上几乎所有目光都注视着霍尔林格。
陆续有冒险家得到消息赶往古兰汀。
时间一转已是三日。
第三日,遮天蔽日的黑色巨龙抓着一个小木屋从天际落下,落在霍尔林格王宫高墙内的空地上。
木屋门开,伊薇特邀请碧花国的国王出来。
扎克利化作人形,目光在霍尔林格王宫四周戒备的打量。
宫堡死寂,目之所及望不到什么异常的地方。
碧花国金发碧眼的国王绕着主堡观察,伊薇特焦急地询问,“怎么样?您能看出什么吗?”
女人有些遗憾地垂眸,“抱歉,我什么都看不到。”
“领域是神明自己创造的空间,我并没有突破空间限制的能力。”
她来自异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在她的认知体系里,神明也只是力量超越常人的人。
所谓的领域,她将之理解为某种更高维的空间。
她不受魔法的影响,异界神明的神力也对她无效,可她确实无法穿透这种空间。
闻言伊薇特更显焦炙,扎克利揽着她的肩膀将人圈回怀里,“别急,战乱被扼杀在摇篮里,邪神的力量不会再增长,姐姐不会有事的。”
年长的国王也点点头安抚道,“相信你的姐姐,她比你想得更强大。”
碧花国国务繁忙,国王愿意陪他们走一遭,王夫就不得不被留下来处理政务。
伊薇特和扎克利答应了会好好照顾她,三人在外围勘探了一番,就近住下来。
星星挂上天际的时候,一身风霜的克莱斯特赶到了霍尔林格王宫。
守夜的扎克利率先发现他的到来,与当初在荆棘王宫时不同,面前的男人更加憔悴不说,犹如深海之下即将爆发的火山,平静之下掩盖着介于绝望和要拉着什么一起毁灭的气场。
他能理解他的苦痛,易地而处,若是伊薇特处于那种境况,他可能比克莱斯特更难相处。
克莱斯特对他点点头,“多谢。”
伊薇特和碧花国的国王在木屋内休息,扎克利用气音回他,“客气,应该的。”
克莱斯特不再多言,折身往宫室内行去。
再次走进这座王宫,“多米尔”与特丽莎宴席中笑谈的情形仿如隔世。
往昔种种如画片般在眼前闪过,克莱斯特深吸了口气,试图在王宫中找出特丽莎孤身来到城堡时留下的痕迹。
***
领域之中没有日夜。
特丽莎提着小鹿的弟弟在一片荒芜中行走。
男孩几次醒来,喂过食水后,要么被她打晕,要么再次被灌了迷药昏睡。
领域内他也无法催长植物,倒是没给特丽莎带来太大的麻烦。
麻烦的是斯蒂芬妮本身。
特丽莎和她说完她可以试试后,她倒确实是安静了一阵,被窥视的感觉也短暂的消失了。
但是没过多久,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重新回来了。
和她的目光一起回来的是她的嘴。
“我去见了那只海妖。”斯蒂芬妮直言道。
特丽莎挑开一个沙包,棕褐色生物倏的从沙包中窜出,银光闪过,特丽莎一剑刺穿。
沙蝎在剑尖抖动了两下,没了声息,随即如烟尘般在空中消融。
不是她。
特丽莎收剑,回道:“嗯?”
“何苦做这无用功呢?”斯蒂芬妮轻轻叹息,意有所指“你的恋人果然很爱你。”
特丽莎早就见识过她颠倒黑白的能力,这种时候,她说的话特丽莎一个字都不信。
于是特丽莎淡淡回:“谢谢。”
“你不问问我在哪里见到他的吗?”
特丽莎兴致缺缺,她干脆摸了摸克莱斯特给她带的发夹,没能屏蔽斯蒂芬妮全部声音,但好歹音量低了一些,她就装作听不到的模样,一心寻找。
斯蒂芬妮的领域不成熟,离了她就会坍塌。
不论她见没见到克莱斯特,也不论她是怎么见的,斯蒂芬妮的真身离不开这领域。
特丽莎细细找寻。
按说实力到了半神的层次,无论如何都不该惧怕她,但斯蒂芬妮一味躲藏,反倒让特丽莎意识到,她的神力得来不正,恐怕要么是本身不擅战,要么是她的能力刚好于她无用。
不管是哪一种,特丽莎仍未掉以轻心。
想要从一望无际的荒沙里找到什么东西显然不是一件易事,但特丽莎耐心非常。
高温炙烤得她衣服上一圈一圈白色的盐圈,裸露在外的皮肤爆皮。特丽莎不得不更小心的遮掩。
连续戳死几只沙蝎后,特丽莎目光忽的凝在斜方某处。
热浪扭曲视野,前方某个沙包好像错位般消失了一瞬。
特丽莎垂落眼皮,上前拨弄了一下那块沙包。
方才那错位好像是她的错觉,沙子被剑尖拨挑开,留下一道不深的凹壑。
她收剑,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前走。
而那沙块的缺失仿佛是什么讯号,很快有更多扭曲的异常出现。
错位的沙丘、突然消失的边界、变形的蜥蜴……
特丽莎很快意识到,斯蒂芬妮的力量在消退。
克莱斯特在外的努力一定是起作用了。
没有得到新的补充,她的领域在崩溃的边缘。
特丽莎抿了抿唇,“看来你的计划要失败了。”
斯蒂芬妮并未回话,被窥视的感觉似有若无。
特丽莎在原地等了一阵,她抬头望了眼垂在天边从未变过的太阳,寻了处沙丘坐下,补充食物和水分。
只是她饭还没吃完,便见视线尽头错位的沙丘忽的扭正。原本的边界也在瞬间更远了一些。
那股被窥视的感觉重新回来了。
不知斯蒂芬妮做了什么,几乎在窥视感回来的同时,太阳猛地垂落了一段,一半橙黄落于地平线下。
前方黄沙之下有两米宽隆起,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向她窜来。
斯蒂芬妮的力量更强了。特丽莎意识到。
她丢下手里的干饼,一手提着男孩,一手执长剑跃离原地。
黄沙之下,猛地窜出一长条沙虫。
沙虫遮蔽了太阳,阴影将特丽莎笼罩在其中。它身披粗粝的甲,无眼,一端的口器大张,露出其中一圈利齿。
沙虫裹挟着腥风,兜头从上俯扑下来。
特丽莎忙向旁跃,与沙虫的口器边沿擦身而过。
沙虫直直砸在地上,它也不避,粗长的身体扎进沙地里,裸露在外的拱形身体也飞快往黄沙里沉。
特丽莎反手往沙虫身上刺去,剑刃与沙虫背上的皮壳划出火花,却并未穿透。
黄沙下陷,沙虫裹缠着特丽莎的四周,像是要将她包拢。
沙粒流动难以借力,特丽莎观察着流沙的方向,剑刃下扎,在沙虫从沙里探头冲出的瞬间再次起跃。
风都好像在她耳边呼啸,沙虫的口器离她跃起的脚尖越来越近,特丽莎侧身勾手去刺沙虫口腔内粉红的内壁。
锋刃毫无阻隔的划开那沙虫柔软的内腔,剑身与它的牙齿擦出比指甲刮玻璃更令人头发倒竖的刮擦声。
沙虫吃痛,在咬到特丽莎的前一秒重新钻进沙里。
有用!
此后沙虫的每一次攻击,特丽莎都在跃逃的时候回身刺它的内腔。
一人一虫,在漫无边际的黄沙里厮杀。
太阳落得更低了,只有一线挣扎在地平线上。
那股落于身上的视线似乎也因时间的流逝变得不悦。
沙虫搅动流沙,在下一个起跃后,特丽莎落地的瞬间便觉脚下沙土松软异常。
几乎是这个念头升起的同时,脚下的流沙突的合拢,白色的齿圈在沙下若隐若现,特丽莎的脚察觉到了什么东西挤压的压迫感。
特丽莎胸口的圆盘忽的升温,白色的屏障在瞬间打开。
屏障与合拢的齿圈撞出噼啪声,特丽莎借这一秒重新跃起。
两只沙虫!
多一只沙虫带来的压力是巨大的,一只向她袭来的同时,另一只便缠卧在沙下伺机伏击。
特丽莎左支右绌,手里还提着个人,尽管沙虫也在攻击往来间受伤,特丽莎的动作还是显得吃力迟缓起来。
但多一只沙虫对斯蒂芬妮的压力来说显然也是巨大的,她无暇再说些什么,遥远不可见的沙漠也收缩了一半还多。
太阳完全落下,特丽莎身上的魔法防御罩在晚夜里不时爆出明光。
人与沙虫从一头缠斗到另一头。
白光许久都没有再亮起。
在沙虫从地底涌起的声音里,斯蒂芬妮终于听到了她的闷哼。
两只沙虫被她杀了一只。
另一只沙虫也伤痕累累,口腔里的内壁被划得稀烂,每一次张口都落下如雨的鲜红。
在最后一击还击后,沙虫的口器与特丽莎的肩侧擦过。
细密的齿挂破特丽莎的衣袖,沙虫涎水沾湿的地方,腾起小簇腐蚀的白烟。
特丽莎终于力竭般倒下。断了剑尖,满是缺口的长剑脱手扑向一边。
她平扑在地上,沙粒摩擦着她的侧颊,另一只手臂仍竭力摸索向她的残剑。
冷月照在她的身上,和照在一副尸体上无异。
她缓慢地眨动双眼,像是对这世界还有留恋。
静了许久,领域的尽头终于出现了斯蒂芬妮的身影。
她浑身裹在白袍里,望着特丽莎的眼神仍旧是怜悯的,可惜的。
“唉,”她轻轻叹息,“何苦呢?”
“你本可以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过完自己一生。”
家境殷实,家人和睦,她本拥有旁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富贵,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事物让自己沦落至此。
斯蒂芬妮望着她,眼里说不出是快慰还是嫉妒又或者是同情抑或恨恨。
扑躺在地上轻轻喘.息的特丽莎眨了眨眼,迷蒙的眼神在瞬间清明。
特丽莎终于笑起来。
她的嘴唇翕动,再一次默默诵念曾在神像前许下的誓言。
“我发誓不欺瞒不背叛,我发誓不畏战不退缩,我发誓不慕强权、不恋荣宠。”
“我发誓,我将善待弱者,抗争一切压迫与不公。”
“我将灵魂连同身躯一起献给崇高的真理与正义,直到光明与黑暗同毁……”
特丽莎极快的笑了一下,喃喃,“至死不休。”
她以绝不该有的速度撑站起,赤红色的大剑如奇迹般出现在她手中。
斯蒂芬妮慈悲的脸上怔了一瞬后疾退,新的沙虫从地底猛然窜出。
可与先前相比,特丽莎好像换了个人,赤红的大剑横扫,轻易便将沙虫横斩成两截,沙虫的粘液喷溅了很远,直溅到了斯蒂芬妮的袍角,液体在她白色的衣袍上腐蚀出一个个小洞。
一时之间,攻守之势易也。
狼狈奔逃的变成了斯蒂芬妮。
她不停的召出沙虫阻拦,却几乎无法拖延特丽莎的脚步。
沙虫的尸体铺满了沙漠,尸体消散时升起的雾尘茫茫一片。
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斯蒂芬妮徒劳地召唤新的沙虫,领域之间的异样与错位越来越多。
“你没有失去神力!”斯蒂芬妮咬牙惊呼。
失去了,但是很快回来了。不过这不必与斯蒂芬妮细说。
特丽莎的眼眸比天上的月光更亮,她只是道:“当然是骗你的。”
干渴让她的声音沙哑,落在斯蒂芬妮的耳中却犹如惊雷,她轻笑道:“你该不会以为不欺瞒是不对你撒谎吧?”
斯蒂芬妮疯狂的召集沙虫,密密麻麻的灰褐色虫身阻在二人之间。
没有新的力量补充,大量召集沙虫带来的消耗之后,领域塌缩得越发明显,到处都是错异的景象。
沙丘悬于半空,月亮扭曲成畸形的一团,就连地面的沙海也不时现出空洞,透出一瞬城堡的灰墙。
斯蒂芬妮惯常温柔的面容终于冷下来。
那只海妖不光骗了她,还不知怎么居然真的阻拦住了将起的祸乱。
斯蒂芬妮心里总算升起退意。
领域内与外界时间流速不同,她知道,这几日过去,既然祸乱未起,外面必定有人在蹲守她。
巨剑破开虫体的咔咔声不绝。
要是当初没有贪留在这里就好了。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下一刻,火红色的大剑劈开拦在她面前的最后一只沙虫。
浴血的战士眼眸比火焰更亮。
斯蒂芬妮惊声尖叫,音浪让空间扭曲一瞬,她的身周腾起黑色的光罩,她抽出一把秀气的精巧细剑,往特丽莎的咽喉刺去。
特丽莎耳后的发夹被震碎,尖音像利刃一样毫无阻隔的扎进她的耳朵。
特丽莎被刺激得抖了一下,她蹙眉一手提大剑横挡,另一手像利刃一般穿过光罩,死死攥住斯蒂芬妮的衣领。
黑色的光罩当即碎裂,露出其下斯蒂芬妮惊愕的脸孔。
斯蒂芬妮反应远不及特丽莎迅捷,特丽莎一拉一掼,将斯蒂芬妮掼倒在地。
特丽莎飞快的将她的双手反剪捆绑,微微喘.息,“赐予我力量的从来不是神明,而是我一直追寻的真理与正义。”
斯蒂芬妮的脸颊被狼狈的按在沙土里,她试图再次凝聚一条沙虫,却无论如何调集都不够。
沙土埋住了她一半鼻息,斯蒂芬妮竭力仰头,脸颊挣红。
“你的问题,我有答案了。”
“真正的真理与正义恒存于这世间。”
特丽莎轻笑,“如果我真的做错,那就让另一个特丽莎来杀我。时间会将一切都淘洗干净,史书会审判真正的罪孽。”
今日权利的顶峰是伦纳特,若是来日权利的执掌者变成那个村长,也难说他不会变成下一个伦纳特。
压迫源于掠夺,掠夺源于欲望。
她从克莱斯特身上看到,也被他的话点醒。
人永远不可能割裂私性而存在,注定同时将善与恶混揉在体内。一部分混缠着欲念,一部分压杂着良知。
不论权利的顶峰是伦纳特国王,还是克拉克周边村庄里的村民,他们都或多或少都逃不开在这两边做选择。
人的欲求不会消失,压迫也永远不会停止。
追寻公平与正义的路上,从来没有一劳永逸。
强权与不公、剥削与压迫,那是个人,乃至整个种群至死都要抗衡的东西。
她长久以来一直追寻的东西,注定是一个终她一生都到不了的彼岸。
但那又如何?
向对岸淌涉的每一步都意义非常。
“‘神’不在高台。”特丽莎对斯蒂芬妮道。
神不在高高在上的宫阙。
她说出了比当初斯蒂芬妮更狂妄的话语,“神在每一个灵魂。”
神是每一个平凡的灵魂。
是每一个被欲念与良知拉扯时,选择良知的瞬间。
斯蒂芬妮犹自挣动,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神色的眸子终于变了,她眼神复杂地看着特丽莎,像在看一个怪物,“怪不得你……”
话未说完,特丽莎掏出匕首,在她颈项利落划过。
鲜血喷涌,濒死的斯蒂芬妮不甘的望着特丽莎,扭动的动作逐渐变得迟缓。
那双美丽的眸子在几息之后涣散,曾挑动起一切的始作俑者在自己的领域中永久辞世。
她沾血白色的长袍不同寻常的隆起,一小截半月形的蓝色尾尖在长袍的遮掩下露出一线。
特丽莎谨慎的用长剑挑开,一条线条流畅优美的蓝色鱼尾显露在她眼前。
特丽莎顿了一瞬,继续上挑,果不其然在她腰线处看到了不甚明显的衔接痕迹。
特丽莎恍然。
融合是为了身体能承载更多的能量。
斯蒂芬妮发现这个,是因她自己早就这么做过。
人类的身体不能承载这些魔力,她换用了海妖的。
特丽莎倏的想到先前在花房里斯蒂芬妮的哼唱,想来她也是继承了一部分海妖的天赋,想要借此影响自己?
怪不得她将自己困在领域,原来是早就试过,拿她无法。
思及道格调查的那些关于她的身世……想来只是她掩人耳目的谎言。
特丽莎一时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她在斯蒂芬妮边上坐下,看着整片领域无序的震动,荒沙如烟尘般从边缘开始消散。
领域崩缩,只是眨眼,特丽莎重新回到了一片狼藉的花房。
小鹿的弟弟在一旁昏沉,特丽莎的身侧,有光团从斯蒂芬妮胸口飘出,飘飘悠悠的往特丽莎的身上融。
特丽莎垂眸看着那暖白色的光团挨挨蹭蹭的贴着自己的小腿隐入一半,眼见要全部融入,她倏的伸手捏拽住那光团边缘,微微用力,将它从身体里扯出。
光团明显大了一圈,在特丽莎掌心荡漾。
这是斯蒂芬妮的神力,或许也有自己的。
神力是斯蒂芬妮从这世界掠夺而来,理应重新还给这世界。
至于我。
我不做神。
特丽莎揉了揉手里的光团,她翻掌按在地上,将光团融入大地。
她坐在花房的一片烂泥里,看见玻璃穹顶外旭日升起。
花房外的殿堂里好像有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特丽莎望着那处,看到黑发绿眸的爱人站定在花房门口。
他满身风尘,满面疲色,看见她的瞬间,本就遍布血丝的双眼更红了。
特丽莎细细打量着他,半晌,忽的笑开。
“你多久没有洗澡了?”特丽莎问。
她比他更狼狈,衣衫褴褛,血与泥土黏在身上,头发被削扯得乱七八糟,裸露出的面颊和嘴唇都因干渴而爆皮,声音也哑得不成样子。
但她活着。
那双棕红色的眼眸如往昔一般鲜活。
克莱斯特的手掌不受控制的轻轻颤动,连带着声音也是。
克莱斯特肩膀松垂下来,他缓了缓,同她一样微笑起来。
他问她:“一起吗?”
特丽莎哈哈笑起来,“那你得扶我一下,有点累。”
***
领域消失带来的魔力波动让城堡外的扎克利倏的抬头。
伊薇特也中断了说了一半的话,忽的往城堡的方向望去。
“怎么了?”对魔力波动一无所觉的碧花轻声问。
不必谁回,不多时,克莱斯特一手拎着个男孩,一手扶着特丽莎从城堡里出来。
特丽莎扬起手臂和他们打招呼。
天气就像所有英雄小说里一样,明媚又烂俗得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