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没记忆。”虽然有了心理准备, 真验证了,罗漾还是难免失落。
方遥看不懂他的行为, 更费解他的话, 但“记忆”是主线行程的关键词,这让方遥不得不怀疑是不是真的缺失了东西:“什么记忆?”
躺在长椅上的于天雷听见动静坐起来,才看见忏悔室门口多了一个人。
教堂的光线并不明亮, 那人有一半隐在阴影里,可于天雷还是一眼认出, 正是在他们五个之前进入忏悔室的男人。
想认不出也难。
傲人的身高,女娲毕设作品的脸, 更别说还有那么挺拔漂亮的身形。通常个子太高的人, 其实并不容易拥有完美体态,因为日常大部分时间都要低头跟人说话,挺直了后背就只能越过对话者头顶看空气了, 久而久之很容易养成坏习惯。
但这位没有,一看就是平时绝不迁就任何人。
好在罗漾身高也没差几分。
于天雷视线在两个身影之间来回,就还挺……般配。
鉴于对前者第一印象实在糟糕, 于天雷只喊阳光帅哥:“罗漾, 你们认识?”
“嗯。”罗漾应得果断, 却没回头, 仍目不转睛盯着方遥。
方遥对他坚定的态度,流露一丝困惑:“我没印象。”
“没印象就到外面听我讲。”罗漾才不会放弃, 直接伸手抓住方遥衣袖, 把人往教堂门口带,毕竟涉及方遥隐私, 就只能先避开于天雷了。
至于为什么抓衣袖而不是抓方遥手腕?罗漾也是有求生欲的, 就云星人那身体素质, 调查局那战斗水平,他怕被雪白团子反手一个擒拿,还没认亲先被逮捕。
罗漾的动作太自然,以至于方遥跟着走出几步,才升起困惑,愣愣看着自己被扯着衣袖的胳膊,为什么不抽回来?为什么要乖乖跟着走?最不喜欢被人碰的身体条件反射呢?
于天雷一看罗漾举动就明白了,立刻起身,热情让位:“你想跟他说悄悄话对吧,行了行了,我出去,哪能让你俩在大庭广众……呃?”天雷同学顿住,反思一下自己不太健康的思路,两个青年在大庭广众聊天好像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但他的好意,方遥坦然接收了,立刻停下。
罗漾发现上一秒还配合的人突然不走了,奇怪回头。
方遥看向还在长椅附近的于天雷:“不是要腾地方?”
“……”于天雷深呼吸,再深呼吸,末了发自肺腑,“我真就是看在罗漾面子。”
气鼓鼓走到门口,于天雷才想起来还没问那家伙是谁呢,总不能无缘无故就被人赶出去吧:“罗漾,他叫啥?”
罗漾不知道方遥想不想透露,遂看向已经比自己高的雪白团子:“能说吗?”
方遥想不出有什么交换姓名的必要,不过倒是可以用来验证眼前的人是不是真认识自己:“随便。”
“他叫方遥,ID就是那个遥啊遥——”罗漾一秒没耽误,回答门口于同学的音量堪比隆重介绍,语气里甚至有几分“你看我朋友多好说话”的自豪。
方遥:“……”
于天雷错愕,遥啊遥?那个他以为是罗漾对象的遥啊遥??
看看毫不掩饰开心的罗漾,再看看冷着脸但依然任由罗漾扯着袖子的方遥,于天雷第一次对自己的情感认知产生怀疑。你要说自己猜对了吧,罗漾的态度又完全是对朋友的坦荡,你要说自己猜错了吧,那个不正眼看任何人的美男子唯独对罗漾毫不反抗。
还能说什么?朋友也好,对象也罢,于天雷现在就四个字:尊重,祝福。
并在教堂外面帮忙把门锁死。
教堂里重归安静,阳光依然只能照在彩绘玻璃窗外面,透不进来,那些被映亮的色彩像画笔涂抹的夜空。
罗漾松开扯着方遥袖子的手,抬头认真看向对方,没废话,或者说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以免又错过面对面的机会:“我在记忆迷宫里进了你的牢房,触发了支线【不为人知的他】,是你的记忆,”略微停顿,“也可能是我真实的穿越。”
支线?自己的记忆?
叙述太笼统,并没有引起方遥太大感觉:“说具体点。”
“我遇见了你的牢房,但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你,因为牢房里的你只有五六岁,躲在墙角里哭。”罗漾说到这里停住,因为方遥神情有了明显变化。
漫不经心消失,那张早已不再是孩童或少年的脸,美丽,淡漠,危险:“继续。”
罗漾忽然意识到什么。
若每个人的主线都是“找回过去”,再度经历人生的至暗时刻,或痛苦,或恐怖,或刻骨铭心,方遥梦魇般的童年根本避无可避。
求证很简单,只需要问方遥,你是不是也在牢房里遇见了五六岁的自己?
但罗漾不想问。
如果代价是让方遥重温痛苦,罗漾宁愿假装自己也没走进过这一段。
“我踏入你的牢房,走过一片迷雾,就到了你在云星的家里,你父母很忙,只有一个叫云云的十二面菱形体陪你。”
“看来是真的,”方遥平淡的声音里读不出任何情绪,“连云星都知道了。”
“都是实话,我不会骗你。”
“后来呢。”
“后来你就长大了,进了仙女局。”
方遥周身散发的压迫感,在突如其来的时间跨度里中断,还有这个奇怪的称呼:“仙女……局?”
“仙女座什么什么调查局,你们单位名字也太长了,”罗漾真情实感抗议,然后安利起自己的“发明创造”,“简称仙女局,我起的,好听好看又好记,回去可以告诉你们组长。”
信息量丰富得远超方遥预料:“组长你也认识?”
“不认识,”罗漾诚实摇头,“我就知道你们是域外分局,你原来在一组,后来被踢到二组。”
方遥:“……”
“但不是因为你菜,是因为你很厉害,他们一组驾驭不住。”罗漾完全站在方遥这一边。
“我知道。”方遥承认得丝滑流畅。
罗漾乐出声:“所以你现在信了吧,我真认识你。”
“不够,”方遥走到最近的一张长椅上坐下,理直气壮要求,“再多说一点。”
罗漾:“……”人是长大了,但心绝对没有,这不就是小孩儿死活不睡觉非要让人再多讲一个睡前故事么。
那就讲吧。
“银河系里有个五位数编号的星球,星球上有一片沙漠,沙漠上有一群怪物,怪物里有一个复合体……”罗漾完全遵循“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的地球童话结构模式。
“28645,”方遥临时打断,帮他补全,“星球编号。”
罗漾愣住:“你记得?”
当然记得。方遥脑中闪过并不那么愉快的回忆,语气却满不在乎:“那次遇到了暴雨。”
罗漾看出对方佯装的轻松,可他已经顾不上了,迫切想知道:“暴雨之后呢,还发生了什么?”
“我有些失控,吃点东西就好了。”方遥一带而过。
“你吃的是糖,”罗漾清晰说出每一个细节,“地球的糖果,口味很奇怪,但能让你在雨声里冷静。”
方遥目不转睛望了他一会儿,认可似的点头:“看来你确实在场。”
“我不只在场,还参与了,”罗漾努力说服对方,“我不是你记忆的旁观者,不然你哪来的地球糖?”
“云云给的。”
“那云云怎么会想到要给你地球糖果?”
“我要的。”
“你又从哪里知道的,为什么会向它要?”
“……”
方遥似乎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第一次认真细想,可这就像你见到一个东西,或者一处景物,你觉得它们很熟悉,你一定见过,一定来过,却又怎么都想不起。
在云星对这样的情况有固定解释——基因记忆。研究认为是相同基因在延续中出现的片段意识复苏,本质上没什么意义,也没有人会去真的追根溯源。
地球上对于这类情况也有解释,方遥学习地球知识时接触过,还是出自那个延续至今在最古老的地球文明——他们将这种虚幻又熟悉的潜意识印象统一称为“我上辈子见过”。
罗漾把方遥问住了,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能讲出无数事实当呈堂证供,绝不会撒谎的方遥也肯定一一承认,但有什么用呢,方遥还是想不起。
支线里的方遥和眼前的明明是同一个,可支线里的方遥即使被雨淋得睁不开眼,也会认出捂他耳朵的自己,面前的方遥能清楚看见自己,眼神却像在看一个有趣的陌生人。
行程进度也没动。
罗漾查看吊坠投射,【不为人知的他】还是85%。
“我想不起来,你很失望?”方遥反坐在长椅上,两手搭在椅背,悠闲惬意。
“没有,”罗漾口是心非,但也没全非,毕竟就是这么个情况,只能展望未来,“想不起,那咱俩就现在开始重新交朋友。”
“谎话。”方遥无情戳破。
罗漾愣了下,在对方了然笃定的目光里,突然反应过来:“又是黑暗图景?”
方遥蹙眉,连黑暗图景都知道?自己好像没什么隐私了。
罗漾:“你还能不能给人留点隐私……”
差点以为自己吐露心声的方遥:“?”
罗漾:“下次看图景之前先敲门!”
方遥歪头,浮现一丝清澈的迷惑:“敲什么门?”
罗漾:“我的心门。”
方遥:“……”
罗漾:“就是一个比喻,你的表情不用这么抗拒吧?”
抗拒了吗?方遥客观审视,认定这是无端指责,因为自己内心在刚刚并没什么负面波澜,还认真想了一下心门要怎么敲。
可能是罗漾掌握的信息够充分,也可能是对方有玄妙的聊天技巧,反正方遥不讨厌跟他说话,甚至有点希望对方能像记忆迷宫牢房里那个收拾背包的快乐罗漾,自己在透视窗前看了那么久,也没看到任何黑暗图景。
既然失望的图景源于支线,那就解决支线。
“关于那个【不为人知的他】,还有什么信息,”方遥极其自然开口,“都告诉我,我帮你想。”
完全不知道方遥已经自动自觉跟自己达成一致诉求的罗漾,闻言惊呆:“你帮我想?”
方遥点头。
这么热心?罗漾简直有种养成的喜悦:“小方遥,你真的长大了,懂事了。”
方遥:“……算了。”自己刚刚一定是受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感知干扰。
罗漾哪能同意,权当没听见,立刻坐到方遥同一张长椅上,飞快提供信息:“我在你的记忆片段里把支线进度推到85%,就被强制送回记忆迷宫监狱,你的牢房也消失了,但是解锁了一个成就,【时光旅客】,类似游戏荣誉吧,还附带一封信,很有仪式感。”
“信上写什么?”方遥好奇。
只有一句,罗漾记得清楚:“时光回溯,点亮又一个莫比乌斯环。”
“莫比乌斯环……”方遥若有所思,“无限循环?”
“你知道?”罗漾诧异,云星是有什么专门的地球知识小课堂吗,连这种以地球数学家命名的专业词汇都一清二楚。
“入职调查局时学过。”方遥说。
“还真是特地学习的?”过于朴素的回答,颠覆罗漾宇宙观,“我以为是那种高科技芯片植入,或者能量连通大脑,知识数据就源源不断灌输了。”
方遥看罗漾的表情就像在看会为一块奶酪踏入科学家陷阱的小白鼠:“为什么要为可以简单获得的东西敞开自己的大脑?”
“……”这个问题超纲了,地球普通大学生罗漾无法回答,但,可以最后一丝挣扎,“要是不共享某部分思维感知,翻译器怎么工作?”
方遥:“翻译器?”
罗漾:“你地球语说这么标准,跟我们无障碍沟通,不是靠某种神秘的内置翻译器吗?”
方遥:“也是入职调查局时学的,就和你们学外语一样。”
罗漾:“……”这是调查局还是宇宙学霸培训中心!
“跑题了,”虽然罗漾不时闪烁的各种古怪图景很有趣,就像心里装着个万花筒,但失望的底色一直在,所以方遥果断扯回主线,“莫比乌斯环,没有起点,没有终点,沿着莫比乌斯环走永远都是在绕同一个圈,是无限循环,也是封闭循环。”
罗漾在方遥的话语里,思绪回归正题,听出那冷清的声音在最后的“封闭循环”四个字上,微妙落点:“这能代表什么?”
“代表如果一个人在循环里面,一个人在循环外面,就不可能遇见。”方遥简明扼要,事不关己的语气不像在讨论彼此,更像在讨论罗漾和另外一个人,“你点亮了莫比乌斯环,我没有,所以你在环内的时间线上,我不在。”
罗漾:“可我明明遇见你了。”
方遥歪头想了想:“应该这么说,你遇见的我,不是此时此刻,现在这个时间点上的我。”
罗漾沉默下来。
事实上当方遥说出“你点亮了,我没有”,他就察觉“点亮”才是这段记忆支线里最关键的部分了。
或许可以这样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假设人的记忆是一条直线,那么莫比乌斯环就是这条直线上额外的一个圈,圆圈落在直线上,点亮了,记忆就会从“直线”变成“Ω”这样的路径,类似并联电路,直线与圆圈两部分都有记忆电流通过;若是没点亮,记忆电流就依然只经过直线,即使那个莫比乌斯环贴在直线上,也和不存在一样。
然而……
“不管什么时间点,没有两个方遥,”罗漾定定望着眼前的人,透过那双浅色瞳仁,他看见雪白团子,看见紫色草坪,看见孤独少年,看见28645的暴雨,“你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