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三个字, 几乎不可能冲破沙尘暴的围堵,可或许是他们已经追得很近了,罗漾听得一清二楚, 甚至在那透着凉意的声音出现时,周围嘈杂的分贝都自动降低。
熟悉又陌生, 没有了少年的倔强, 多了几分漫不经心。
一共七人, 装束完全相同, 属性不明的浅色材质包裹他们全身, 表面折射沙漠强烈的光晕, 那装束与矗立沙漠的建筑颜色极其接近,这使得高速运动中的七人就像辉煌建筑群剥落下的碎片, 跳跃而耀眼。
罗漾一时无法从中找出方遥,几人在追逐中不断变换位置, 让他想循着声音锁定都很难。
先前同他说话的面罩男还在那边,原地守着自己的“战利品”, 既没跑过来追他这个“可疑分子”,也没支援那七人的意思, 就优哉游哉看着七人跟兽群缠斗,心安理得“摸鱼”。
没追自己, 罗漾不觉奇怪,因为一开始对方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一上来就说闪一边去, 别碍事, 显然是懒得为工作范围外的闲杂人等浪费精力。
不过很快罗漾就看明白为什么他连同事都不支援了。
的确是没有必要。
听见方遥那句看心情时, 怪物群已经逼近罗漾藏身的沙丘, 但训练有素的七人突然同时动手, 转瞬之间,一头又一头怪物就接连被困入捕捉网,等“战场”真正到了沙丘面前,还没被抓住的怪物只剩一头。
罗漾趴在地上,以沙丘为掩体极力降低存在感,不是怕被发现,是怕影响别人工作顺利收尾。但又克制不住想找方遥,扒着滚烫沙砾悄悄抬头,在沙丘后面露出一双好奇宝宝的眼睛。
不料方遥还没找到,他却看见仅剩的那头怪物突然张开脸中央的食人巨口,喷射出一大团粘稠的丝状物,里面还包裹着心脏器官一样的东西。
七人中的三个原本已经将它包围了,剩下四个提前收工,只等同事轻松抓捕。然而似乎谁都没预见到这样的变故,在怪物喷射那一刻,收工的四人俱是一愣,包围怪物的三人则狼狈躲闪,极力避免被丝状物喷到或沾到。
其中一个还是躲慢了,被丝状物的粘液溅到手臂,浅色材质立刻被腐蚀一片,冒出化学材料溶解似的白烟,他气急败坏骂了一句:“这他妈藏着一个复合体都不知道?谁弄的前期调查——”
“复合体”显然指的就是仅剩的这只怪物,但罗漾没看出它和已经“被捕”的有什么不同,只是原本游刃有余的几个人如临大敌,就连那边闲闲围观的面罩男都第一时间奔过来。
“回去再找人算账,先解决这个。”
“怎么解决,就我们几个?”
“能量干扰,武器阻隔,对付它只能用冷兵器。”
“上次逃到71043那个复合体,三组跟四组联手都差点没逮住,还重伤一个组员。”
说话间,八人已经将怪物团团围住。
罗漾也跟着紧张起来,这些你一句我一句的急切交谈里没有方遥声音,但深陷这一危险状况的八个人里肯定有他。
吐出大团丝状物的怪物似乎清空了体内的某种阻碍,突然开始迅速而可怕的疯长。旧的鳞片兽皮被不断膨胀的紫红色纤维状肌理撑破,粗壮躯干在不断向上拉伸中,两侧长出更多的手脚一样的分支,食人花似的脑袋等比例扩大,暗色瘢痕愈发狰狞。
罗漾惊恐地仰起头,那怪物居然真的变成一株参天巨树般的“食人花”,躯干变成纤维状的“茎”,左右两侧长出的无数对兽肢就是它的“枝叶”,躯干顶端的头颅在高处的强烈光晕中“绽放”,俨然徐徐盛开的血盆大口。
远比之前更大量的丝状物从那里喷射而出,仿佛某种变异凶残的孢子植物,一团团一条条在空中四溅开来,密集如雨坠落。
沾上一点就被化学腐蚀,这要放在游戏里的妥妥的范围群攻主BOSS啊!
罗漾这个瞬间什么都顾不得了,自己就在辐射中心,跑是跑不脱的,一咬牙拱进沙丘里,让厚厚的黄沙把全身覆盖,古训怎么说的——兵来将挡,丝来土埋。
但这一埋外面的情景就看不到了,只能听见敏捷闪避的动静,在短暂混乱后,一个年轻却沉稳的声音说:“我这就叫局里支援,在其他组到来之前,我们先别……”
“方遥?!”
沉稳声音被另一个惊诧的呼喊打断。
罗漾在这两个字面前,什么危险什么腐蚀瞬间遗忘,猛地从沙丘底下顶出半个脑袋,直直看向战场。
只见一个身影跃至半空,不明材质装束反射的浅光让他像一片凌空飞出去的银色叶子,直冲食人花绽放着的深渊巨口。
“方遥你疯了——”
剩下七人想阻止或支援都已经来不及。
食人花茎毫不犹豫倾斜,一口将送到嘴边的猎物吞掉。
空气一瞬安静,有那么几秒,似乎连风沙都停了,整片沙漠只剩下焦土般的死寂。
忽然,巨大的食人花开始抖动,口中发出嘶鸣般的兽吼,无数叶片一样的兽肢疯狂挥舞,与此同时细长如茎的纤维状躯干内部传出刺耳又粗糙的异响,像利器切割某种植物粗纤维,这声音持续了十几秒,一路从食人花茎顶部划到地面。
随后一声爆炸般的“砰——”
细长的纤维状躯干从内部爆开,由上至下完全裂成两半,大量花汁一样的粘液和无数奇形怪状的“肉块”从里面飞溅而出,巨大的食人花头随着躯干一起坍塌,轰隆落到地上。
一大团“肉块”落到罗漾眼前,砸出一个沙坑。
那是某种兽类上半身的残骸,不知道什么物种,兽头已经被腐蚀成了头骨,上面挂着一点未消化完的碎肉。
……这是那怪物捕食到胃里的东西!
换平时罗漾能把昨天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但这一刻他只想着方遥也进到食人花肚子里了,视线几乎没在那团恶心的东西上多停留,就忙不迭从沙丘里爬起来,想冲到那一片狼藉里找方遥。
可他才刚起身,食人花坍塌的尸体堆里也走出一个身影,面罩和上衣几乎被腐蚀殆尽,脸和身上沾满怪物的粘液与血,可在斑驳惨状底下,那双唯一干净的眼睛带着笑,手上拿着剖开怪物身体的冷兵器,语气愉快得像深渊地狱终于取得通行证的恶鬼,重回人间,大开杀戒——
“解决了。”
剩下七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方遥视线却越过他们,落在后方沙丘不知何时冒出的家伙身上,眼里因战斗而起的兴奋还在涌动,并不介意顺手再解决个不速之客。
罗漾曾在与面罩男交谈时想象过方遥现在的样子,也想过许多种开场白,这一刻都忘了干净。每一次当他觉得自己已经了解方遥时,方遥又会变成他不认识的样子,从雪白团子变成少年是这样,从少年变成现在又是这样。
一个长大的、疯狂的方遥。
七人里终于有声音开口,还是那个年轻沉稳的:“下次别这么冲动了,万一这个复合体是能二次变异的,你刚才那么干就是有去无回。我们八个人出来,回去七个,你让我怎么交代。”
“是八个变七个的问题吗,刚才如果二次变异我们八个都有去无回!”
“行了行了,这不都搞定了。”
“组长,你刚才呼叫支援了吗?”
“还没来得及。”
“也好,三四组联手都差点没搞定的,咱们二组新人单枪匹马就解决了,回去可以炫耀炫耀。”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他入职才跟了两次任务就被一组踢到咱们二组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虽是抱怨,但也有总算顺利收工的松口气,只有先前跟罗漾说过话的那个年轻面罩男注意到了方遥视线的定位好像有点偏差,顺着回头看见沙丘里傻愣愣的罗漾,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奇怪的地球人呢。
这位上来就说要找方遥,他还以为两人有多熟,可从方遥的反应看,怎么跟不认识似的?
面罩男索性做个好人,想直接提醒方遥,这位找你,而且知道你大名,可还没等他开口,天上突然下起雨来。
沙漠的雨要么不下,一下就是急的,顷刻间就在沙地上浇起一片昏黄水雾。
罗漾被雨淋得睁不开眼,浑身上下几秒就湿透,方遥也差不多,战损的装束约等于无,被雨水劈头盖脸浇着,倒是把身上的粘液和怪物血冲刷掉不少。
其他装束完整的七人相对好些,材质隔水,顶多是感到一点凉,所以还有闲心抱怨——
“28645一年下不了两场雨,让咱们赶上了,真行。”
“我就觉得这回出任务邪门,又是复合体又是沙漠雨的,别磨蹭了,抓紧撤。”
“方遥,你去飞行器……”
嘈杂雨声里,交谈忽然停止,罗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艰难睁开眼睛,发现前方背对着自己的几个云星人像被禁锢住了般,肢体变得僵硬,唯一站在斜侧方可以看见动作的年轻面罩男,正试图向方遥抬起手,但手臂很沉似的,抬动极其缓慢。
而在他们面前的方遥,早已在雨中冷静下来,他的目光不再放在罗漾身上,或者说不再仅仅放在罗漾身上,而是无声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浅棕色眸子里再不见危险的兴奋,取而代之的是冷清和漠然,它们在冰蓝色的瞳孔外缘晕染,以压倒性的强势侵入目光所及之处的每一个生命,嵌入他们的神经,操控他们的理智,摧毁他们的灵魂。
罗漾也没逃得过。
他上次有这种濒临死亡的感觉,还是在餐厅里被高大男人伸手握住黑暗图景,那一刻,就像心脏要被人攥碎。
“方遥……”终于有人艰难出声,咬牙切齿,“立刻马上……结束你的精神感知……”
面罩同事们的精神防御力显然高出不止一个等级,虽被侵袭得行动受阻,但仍能保持理智。
“方遥,你他妈有病啊……”
“谁都别拦着,我要动武了……”
一个人试图从身上摸武器,手才刚动,方遥视线淡淡瞥来,那人猛然一顿,工作便无法再继续。
罗漾不相信那个抗拒着跟父亲越来越像的少年,会在正常情况下对自己的同事使用精神感知力攻击,毫无疑问方遥失控了,就像曾经在云星学校里,听见挑衅的壮实同学说“你爸杀你妈的时候你也在”,那时的少年也失控了。
但现在为什么,明明战斗已经结束,明明没有任何人刺激他……
“我想起来了,一组说下雨的时候方遥最危险。”
“组长,你现在想起来会不会有点晚——”
“那一组怎么对付疯子的?”
“特殊时刻可以先行使用紧急手段,回去再补授权。”
“重点在授权吗?我们他妈现在动不了啊!”
下雨?
罗漾猛然惊醒,不,不是下雨,是雨声。那个在父亲第一次露出恐怖一面的六岁生日上,淅沥沥的雨声,那个在失去母亲的八岁生日上,水雾悲伤的雨声,那个贯穿在所有黑暗记忆里、已经与恶魔画上等号的雨声!
静静站在雨中的方遥忽然动了,他的手摸向自己腰间,那里还残留着部分原本的装束上衣残片,它们躲过怪物胃液腐蚀,顽强贴合在方遥身体上,也保留了可以承载物品的地方。
虽然没人知道方遥要拿什么。
“他不会在身上藏了什么凶残武器吧……”
“我要被我的同事干掉了,精神肉丨体双重毁灭……”
眼见着无可挽回的局面,却出乎意料陡然逆转,因为方遥随着动作略微低头,勾连着每个人精神最深处黑暗领域的视线就这么悄然切断。
面罩同事们哪能放过这个空隙,几乎没任何犹豫地一拥而上,万万没想到有人比他们启动还快,冲得还猛,“咣当”一声撞飞俩人,率先突出重围。
方遥刚在上衣残骸里找到想要的东西,耳内恼人的雨声忽然没了。
他愕然抬眼,对上一张被浇成落汤鸡的脸,过于短的头发在大雨里也坚持住了毛茸茸的造型,傻笑着露出白牙,被淋得快要睁不开的眼,却明朗得像沙漠暴雨里唯一的晴天。
雨声没消失,只是被隔开了很远。
有人用双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另外七个人完全看傻了,每一个面罩上都被雨水浇出无数问号,谁能来给他们解释一下这种一分浪漫两分离奇三分无语十分诡异的动作和场景到底什么情况??
仅有的稍微知情者,年轻面罩男:“我刚才就想跟你们说,这人来找方遥的。”
组长:“他是谁?”
年轻面罩男:“地球人。”
众同事:“就这些?没了?”
年轻面罩男:“呃,我还挺吃这个长相的,算吗?”
组长:“……”
众同事:“没人关心你的审美!”
任由人捂着的方遥彻底两耳不闻窗外事,慢悠悠剥开糖纸,将圆滚小巧的糖块丢进嘴里,苦涩的橙香在味蕾散开,藏在冰蓝色里的疯狂才真正消融。
罗漾怔怔看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蠢,方遥并没有完全失控,他知道自己的问题,他也准备了将自己从失控里抽离的手段,就像当年可以主动结束对挑衅同学的精神攻击。
重逢的灿烂笑容变尴尬,罗漾正想收回手,却听见方遥说:“冰凌。”
罗漾顿住:“什么?”
方遥微微垂眼,视线落在他心脏位置:“屋檐下融化的冰凌,随时会掉。”
罗漾莞尔,眼前的人明明已经长得比自己高,完全成了教堂门口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家伙,可在这句话里,所有陌生,冷淡的,危险的,都变成熟悉:“有人跟我说过,这是担心的黑暗图景。”
“谁跟你说的。”
“一个不肯喊我哥的小破孩儿。”
“我不喜欢下雨声。”
“我知道。”
“原来除了吃糖,捂住耳朵也行。”
“还是苦橙味的?”
方遥没答,而是在认真看了眼前人许久后,轻声叫了他名字:“罗漾。”
支线行程:【不为人知的他】(+15%,当前进度85%)
盒子寄语:人与人的交集,有时是生命里的偶然惊喜,有时是漫长等待的终于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