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三年。此时的李唐还只是天下诸多政权之一,虽已打败了西边的薛举与李轨,但东有王世充,北有梁师都,南有萧铣,东北方向还有窦建德。可谓群狼环伺,虎视眈眈。
屋外北风呼啸,大雨倾盆。屋内,幼小的李承乾躺在床榻之上,双目紧闭,眉宇皱起,表情挣扎,嘴唇轻启,好似想要呼喊,却又困顿梦魇,无法出声。
长孙氏握着他的手将他搂在怀里小声安抚,奈何收效甚微。李世民急得团团转,李渊坐于主位,也是忧心忡忡。
“袁相师,承乾此等症状已持续数月,时有发作,就如今日一般,梦魇不醒,偶尔还会惊厥发热。太医用药后勉强平缓下来,醒后就开始胡言乱语,言辞稀奇古怪。这到底是怎么了?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李渊没说完,可袁天罡已明白他的意思——中邪。
这症状外人瞧来确实像中邪,但……
袁天罡看向李承乾,嘴角微微上扬:“唐皇可知‘项橐’。”
“项橐?”李渊李世民尽皆愣住,“孔子的老师神童项橐?”
袁天罡点头:“据传项橐乃生而知之者。”
李渊李世民浑身一震,长孙氏下意识抱紧了李承乾。
袁天罡又道:“所谓生而知之,史书无可考,谁也不知他们究竟是怎么个生而知之法。或许是生来带有记忆,又或许是梦中有人教授。不论哪种,皆是天赐。”
梦中教授……天赐……
李渊恍然想起,承乾“胡言乱语”之中确实曾出现过未曾经过教授却知道的事情。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想着李承乾梦中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那些从未听闻的物件,心头震荡:如果真如袁天罡所说,承乾梦中有人教授,那么这梦中世界莫不是仙境?梦中人莫不是仙人?
若这是他生来带着的记忆,那他岂非小仙童?
李世民关心的却是另外一点:“项橐十余岁而亡。承乾……”
李渊一顿,整颗心跟着提了起来。长孙氏更是吓得面色苍白。
“袁相师。”李世民眼眶微红,“项橐当年是何种情况我们已无从得知,若所谓生而知之都是同他一样,我宁可承乾不要。可否请你出手,解了这所谓的天赐,让承乾不入梦?”
袁天罡颇觉诧异,生而知之是多大的荣幸与诱惑,眼前之人说舍便舍了,可见其一片爱子之心。
“秦王莫担心。”袁天罡嘴角轻笑,眸中流光闪烁,“小郎君是有大运道之人,与项橐可不一样。”
“大运道?”李渊讶异。
袁天罡的目光在室内三人脸上一一扫过,将他们的面相铭记在心,又仔细看着李承乾,神色大恸,强压心头激荡,做下决定。
“是。小郎君有天魁星庇护呢。”
天魁?此乃紫微帝星之辅星。李渊神色莫名。
李淳风看向他:“唐皇可想一统天下,权掌九州?”
李渊双手握紧,谁不想呢?他若不想,作甚起兵建唐?
“那唐皇可有想过权掌天下之后呢?你想将自己建立的李唐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四海安定,万众臣服?名震海外,诸国来贺?亦或是……”
袁天罡顿了下,继续道:“家家有余粮,人人有衣穿。百业俱兴,盛世太平。”
李渊眼神震动:“袁相师的意思是?”
袁天罡看着李承乾:“此乃天赐麟儿。有他,是大唐之幸。”
抬头目视李渊,补充道:“亦是唐皇之幸。他能助大唐走向鼎盛。有他在,你上述所想皆可实现。”
李渊眸光闪动,还想再问得具体些,袁天罡却已闭口不言,他起身走向李承乾,右手为掌附在其额头:“喜乐常伴,灾厄皆忘。”
半晌,他将手掌移开,惊梦中的李承乾逐渐平静下来。
********
此刻,武德七年,东宫书房。
李元吉目瞪口呆:“父亲是不是疯了,这种神棍骗子的话也信?”
李建成摇头:“父亲不是随便相信术士之言的人。但袁天罡不同。他是智仁法师的得意弟子。”
智仁法师,李元吉并不陌生。他听李渊提过此人许多次。
据李渊说,当年他尚且年少。杨坚称帝,封他为千牛备身。他启程上任,路遇智仁法师。二人同行了一路,相谈甚欢。哪知最后智仁法师话锋一转,断言他不是一生为官之相,又说他非池中之物,只差一场化龙风雨。
彼时隋朝初立,李渊作为当朝皇后的亲外甥,斥他胡言乱语。智仁法师却道:“隋朝气数不足四十年。”
李渊震惊万分,回过神来想抓他,他却早已逃了。
后来隋朝果真没熬过四十载。大业末年,八方鸣笛,四海摇旗。李渊亦生了反隋之心,开始招兵买马。
太原起兵前夕,李渊再遇智仁法师,想起他当初的预言,特意追上去,想问一问自己能否事成。智仁法师没明说,只道:“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
回去后李渊警醒之下派人彻查,发现起兵之事泄露,王威与高君雅欲将他骗入晋祠杀害。他借机提前将二人拿下,躲过一劫。事后李渊举旗,当日已持久未逢甘露的晋地风雨大作,正应了那句“化龙”之言。
经此,李渊对智仁法师既佩服又感激。佩服他的本事,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李唐建立后,李渊派人寻访,想将其留在身边,却遍寻不获,最终只得到智仁法师已经圆寂的消息。
就凭袁天罡是智仁法师高徒这一点,李渊对他的话就会上心两分。
李元吉愤愤不平。
李建成神色无奈:“袁天罡治好了李承乾的梦魇之症,此后李承乾身体越来越好。老二也在战场上先后平定了窦建德、王世充、刘黑闼等人,堪称势如破竹。我唐蒸蒸日上,果然渐成一统天下,权掌九州之势。”
他叹了口气:“若说之前父亲对袁天罡的话只信了两分,那么袁天罡助李承乾脱离梦魇,解决诸多太医国手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便是信了三分,而此后种种,层层加码,至得如今恐已有七分。”
李元吉只觉得莫名其妙:“我李唐战力本就不俗,袁天罡不过是凑巧拍对了句马匹而已。父亲难道真以为这是李承乾带给他的大运道?”
李建成神色复杂难言:“人心便是如此,若你愿意相信,你就会不自主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往这上面靠,让你的‘相信’显得更有说服力。再加上西红柿豆皮等物,便全成了李承乾十分特殊的佐证。”
李元吉咬牙切齿,一掌拍在桌子上:“原来二哥这么早就开始设局了,好谋算啊!智仁法师与父亲的渊源,我们当儿子的哪个不知道?二哥分明是利用父亲对智仁法师的信任,找袁天罡配合他演戏。
“他没把预言放在自己身上,而是选择儿子,就是他的聪明之处。若放在他自己身上,恐会适得其反,惹了父亲忌惮。可一个年幼稚子就截然不同了。
“况且他没说李承乾是天命之人,而是将其代指天魁星。哈,可真精明。”
“有这番预言在前,他再在战场上卖力杀敌,促成大唐一统,便是制造预言成真的错觉。至于西红柿豆皮?
“哼,二哥这些年南征北战,打了那么多胜仗,哪回攻下城池,剿灭敌人没拿战利品?就说他平定洛阳,王世充并杨侑留下的国库中珍稀不只凡几。当年父亲可是有言在先,洛阳到手,允他自取。
“他明面上将大半宝物都送入长安,实际留下多少谁人知道?西红柿指不定就是这些东西里面发现的。至于豆皮,他麾下不缺卖命的人,那豆皮千张的做法又不难,多钻研钻研也就出来了。
“为了让父亲更加深信袁天罡的话,他故意将这些全都安在一个稚子身上,也不怕李承乾压不住他给的‘运道’。”
李元吉觉得自己真相了,一定是这样。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所有事情。至于李承乾真的特殊这种可能,李元吉认为是不存在的。他绝不相信。
李建成也不信,他与李元吉一样,倾向于这是李世民的手笔,借此图谋父亲支持,改立储君。
李元吉恨恨道:“既然事情起因在于袁天罡,那就把他抓起来。二哥拿他设局,我们就可以用他破局。”
李建成摇头:“你以为我没想过把人弄来?他倒是警觉,跑了。”
李元吉低声发出谩骂,将袁天罡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个遍,咬牙道:“不能就这么算了。”
“自然不会就此作罢,我已让人继续找。不只找袁天罡,还得去峨眉山寻一寻。”
李元吉顿住,恍然明白他的意思:“智仁法师曾在峨眉山清修多年,大哥的意思是去查查他的事?”
李建成点头:“对,也查查他还有没有别的弟子。”
李元吉眼前一亮。是啊。若智仁法师还有别的弟子,那袁天罡说的话便不一定对。李世民不是拿智仁法师跟李渊的过往做文章吗?他们也可以!
李建成却又想到了另外一点:“若西红柿是老二寻来的,他从何处寻来?豆皮千张又是何人所做?听说李承乾主持教授百姓制作,还让长孙家联合了行商胡商,想销往各地。”
李元吉翻了个白眼:“大哥,你不会真信这是李承乾想出来的主意吧?他一个小屁孩能想到这些?八成又是二哥,嗯,也可能是二嫂。这事放在成年人身上不显得突出,放在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身上,就叫人另眼相看了。二哥如此做分明是想把利益最大化。”
“是不是李承乾想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行动在前,我们失了先机。”李建成手指磨搓着,思绪转动,“听说李承乾在庄子上又种了两样东西。”
“大哥是怀疑……”李元吉皱眉,“有一个西红柿就不错了,世间哪有那么多无人知晓的新作物,还都被二哥得到?这怎么可能呢!”
“可不可能都得探探根底。”李建成眸光闪动,即便再觉得如何不可能,他都要验证过才能放心。
李元吉站起身:“我去办。李承乾现在用来种植的庄子还是大哥给的呢。”
见他这番轻松口气,李建成皱眉:“虽然庄子原本是我的,但已经到了李承乾手里。即便他年幼想不到,你以为老二跟老二媳妇是吃素的,会不做清点布置?不要大意,小心行事。”
李元吉嘴上应了,心里不以为然。二哥与二嫂当然不是吃素的。但不就一个庄子吗?他又不是要夜探秦王府,更没想搞大事,不过是偷偷弄几株秧苗来,难道还做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