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二郎神君庙。
萧祐安的密室内, 周二郎与两位真假岳父相对而坐。
萧祐安纵然眼光高,对眼前的女婿亦是满意的,才情样貌皆为上上选, 最重要的是女婿没有纳妾,仅就这一点, 即便云娘如今仍是公主之身,也很难保证丈夫只她一个女人。
周二郎道:“谋反乃是诛灭九族的大罪,正常人冒不起这风险, 也没有这胆量, 岳父手里所谓的旧部不过是一群投机倒把的乌合之众, 如今他们吃穿不愁, 日子过得滋润, 在局势没有明朗之前不可能冒着诛灭九族的风险下来趟这浑水, 关键时候您指望不上他们。”
“至于端王?”
“他的一举一动均在皇帝以及徐庚等人的眼皮子底下,即便是皇帝死了, 还有徐庚,而端王想要拉拢徐庚扶他上位几乎是不可能,即便是徐庚答应, 徐庚下面的人也不会答应,他要成事亦是难上加难。”
“所以, 岳父与其把心思用在那些没用的外人身上,不若我们翁婿联手,共谋大计。”
萧祐安看着他,淡淡一笑, “贤婿能让钰哥儿改姓萧吗?”
周二郎抬眉, “不能, 周锦钰是我的儿子, 他只能姓周。”
萧祐安微微叹气,“我那外甥同我说,他厌恶姓赵的,他身上留着他母妃的血,让这天下姓萧又有何不可。”
周二郎一笑,“岳父想要做两手准备,二郎自是理解,不过眼下二郎有一私事相求,还望岳父出手相助,二郎感激不尽。”
“你说。”
周二郎恳切道:“二郎自幼家境贫寒,能够出来读书科举十分不易,大哥为二郎为钰哥儿付出良多,他幼年时曾因一次高热造成失语,听闻岳父曾出手为人治好过此症,所以恳请岳父为大哥诊治。”
萧祐安闻言细细询问了周二郎当初大郎生病时的各种状况以及如今是完全不能出声,还是说可以发出些无意义的音节。
虽年代久远,但二郎对大郎生病前后的情形记得一清二楚,一一同萧祐安说明,萧祐安沉吟了一下,道:“安排个时间把人带过来吧。”
周二郎郑重起身,给萧祐安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岳父若能治好大哥的哑症,除了钰哥儿,二郎往后若有孩子均可姓萧,钰哥儿将来的孩子亦可姓萧。”
萧祐安:“……”
转了一大圈儿,敢情在这儿等着将他呢。
相比端王这个外甥,其实他心里的天平一直倾向于女婿,姓赵的杀死他的全族,杀死他最疼爱的嫡子,端王的身上流着萧家的血,可他还流着赵家的血。
萧祐安亲手将周二郎扶起来,道:“贤婿放心,都是自家人,我定当为你大哥竭力诊治。”话音一转,“不过岳父对贤婿亦有一私事相求,实在是难以启齿,但又憋在心里难受。”
周二郎忙客气道:“岳父请讲,我们一家人有何不可言。”
萧祐安脸上浮现出一丝愧疚,道:“我萧祐安早年丧子,如今唯有云娘一女,她贵为公主,本该荣华富贵,奈何天意弄人,让她小小年纪跟着阿隐东躲西藏,吃尽苦头儿。”
“她嫁入你周家之时,你尚在读书科举,想必云娘跟着你亦吃了不少苦。如今你官居高位,表面上看,她是妻凭夫贵,实际上她的内心必不安宁,毕竟在外人眼里,我的女儿配不上你。”
周二郎没有反驳。
萧祐安又道:“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寻常,尤其是坐到你这个位置的男人,只是云娘嫁给你的时候,你还是寻常儿郎,她与你生活了近十年,习惯了你只有她一个女人。”
微顿,“作为一个男人,我不应该要求你只有云娘一个女人,但身为一个父亲,我想为我的女儿向你要一个承诺。”
萧祐安一字一顿道:“永不纳妾!”
周二郎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他本就没有纳妾的心思,却没必要让萧祐安知道。
室内一时无言,就在萧祐安以为周二郎不会答应,想要降低标准时,就听周二郎开口道:
“ 二郎答应。”
萧祐安显然也知道自己这要求有些过分,毕竟就连他自己当初也做不到只对太子妃一人忠诚,太子妃死后他才明白青梅竹马的太子妃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真正的心灰意冷。
他道:“为父知道这多少有些委屈你了,我这里有本修身炼体的书册还不错,你拿回去研究研究,有不懂之处,可向我询问,你身体那些早年的亏空或许可以弥补。”
周二郎道谢。
临走时,周二郎再才向萧祐安求证钰哥儿这次落水除了失忆还会不会留下其他后遗症。
萧祐安不敢同他说实话,这要说了实情,非得激化女婿和外甥的矛盾不可,安慰周二郎,有他在,不会让钰哥儿有事。
周二郎这才稍稍放心,与萧祐安朱隐二人告辞。
待周二郎走后,朱隐才同萧祐安道:“殿下,钰哥儿他……”
萧祐安脸色不好看,默了半晌,才道:“钰哥儿落水后窒息的时间太长,孩子醒过来后没有痴傻已经是万幸,伤了脑子,头痛之症大概要伴随终身了。”
朱隐急道:“就连殿下也无办法治好么。”
萧祐安轻轻摇头,“我也无法。”
朱隐抿了抿唇,终是问出了心中不敢想的事,“会影响孩子的寿命吗?”
萧祐安没有回答,他也无法回答,他只知道钰哥儿的求生欲望强大到惊人,忍受痛苦的能力亦超出了他的想象。
有些话他没有对朱隐说,钰哥儿可不仅仅是头疾的问题,他吃得那些药想要排解出去,亦要受一翻苦楚。
按照常理来说,这具小小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住如此多的病痛,就钰哥儿喘症的严重程度来说,没有夭折已经是一个天大的奇迹,这次落水,孩子的身体雪上加霜,可他又匪夷所思地活了下来,并且恢复得超出预料。
贼老天似乎总是降下灾难在这孩子身上,可钰哥儿偏要逆天改命一般,回回都撑了下来。
对此萧祐安无法解释,只能是归功于萧家的列祖列宗保佑钰哥儿,让萧家这唯一的血脉得以延续下去。
萧祐安虽然没有承诺就一定能治大郎的病,但周二郎从对方的表情动作中看出萧祐安心里是有一定成算的。
坐在马车里,周二郎的眼泪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往下淌,二十多年了,压在他心里的大石头二十多年了,这份痛苦和愧疚整整压了他二十年。
没人能理解这份痛苦和压抑有多重,重到要把人逼疯,重到他恨不能自己杀了自己。
曾经的他也同钰哥儿一般贪嘴,甚至比钰哥儿更甚,有一次看到族长家里的孩子拿着白面馍馍吃,那么白,那么软,好像都可以闻到香甜的味道,他馋到咽口水,馋到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投胎到族长家里。
回到家里他就哭,哭自己命苦,哭自己不会投胎,明明周青柏长得那么丑,还那么笨都有白面馍馍吃,凭什么他却没有。
大哥安慰他,说咱们二郎都已经这么好看,这么聪明了,老天爷再把白面馍馍也给了二郎,像是青柏那样的娃该怎么活呀,二郎不能什么都要。
大哥的话让他心里好受一些了,可他仍旧馋人家的白面馍馍,对大哥道:“哥哥,你没见过人家的白面馍馍,可白了,可软了,二郎好想尝一口,一定很好吃。”
大哥哄他,“二郎莫哭,哥哥给我们二郎去捉条鱼煮了好不好,鱼肉煮熟了也是白白的,软软的。”
于是数九寒天,大哥跑去小青河为他砸冰捞鱼,回来就着了风寒,高热不止,他吓坏了,恨自己嘴馋,恨自己任性。
他扇自己的嘴巴,他拿刀子想割掉自己舌头,大哥因为他哑了,他干脆也把舌头割掉也变成哑巴,这样他就不欠大哥了,他就心里不难受了。
可他下不了手,他手里拿着剪刀就是下不了手!
后来大哥发现了他,上来夺他手里的剪刀。
他不给大哥,似乎在大哥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决心,才能让他有勇气面对大哥。
他拼命的往回夺剪刀……
啪!
大哥狠狠一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大哥。
大哥先是夺过他的剪刀,扔到一旁,又扶着呆住的他坐下。
大哥用口型对他说:“不是二郎的错,二郎好好读书,大哥等着二郎做状元。”
大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任何人,爹娘只当是大哥嘴馋,大冬天跑去砸什么冰。
从那以后,他无论看见什么样的好吃的都不再嘴馋,再无口舌之欲。
……
眼泪顺着脸颊淌进周二郎的嘴角,咸而苦涩。
上辈子大哥大义灭亲,毁了他的千秋大业,害得他落得被凌迟处死的下场,这辈子他害大哥口不能言。
上辈子他偏心小鱼,所以小鱼要替他承受罪孽。
冥冥中,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手操控着他们周家的命运,操控着他,用他最敬重的大哥绑架他;用他最疼爱的孩子惩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