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绝尘不语, 兀自将周遭的墨字召集回来,在凫徯十丈开外的位置逐层盘绕。
他心知这些动作逃不过凫徯的双目,便也不作掩饰, 直接将黑色的字体袒露在外, 粗粗扫去, 如同连串的蚂蚁在荒芜的泥地上爬行。
凫徯也不犯怵,巴不得这小子自作聪明多耍点没用的花招, 笑着从枝头一跃而下,抬手撩开面前的红色长发,朝谢绝尘走近两步。
他干瘦脸颊上一双眼睛大得出奇,尤其是墨黑的瞳孔, 占据了一半的眼眶。
虽然脸上在笑, 可那似夹着嗓子发出的声音总有种尖酸刻薄的味道:“你不想知道你兄长在妖境过得如何吗?我与他不算是有交情, 可也打过几次照面。”
他不等谢绝尘回话,阴恻恻地笑了两声,继续道:“你兄长是求我主怜恕,蒙我主厚恩才去的妖境。像他那样的反贼, 纵然剖心析肝,也难得我主深信。即便是有持危扶颠的才能, 在妖境亦无从施展。何况他自到妖境之后, 就被主上废了大半功力。”
谢绝尘不由眼皮跳了一下, 漠然的脸上出现轻微的松动。
凫徯“啧”了两声,满脸阴邪的笑意,偏要装出同情抹泪的虚伪:“我不知他有何企图,不过看他谨小慎微、忍辱负重地在那些大将帐前当牛做马,多年来始终混不出什么颜面,有时也觉得他可怜。何苦如此呢?他在你们人境, 该也算是能呼风唤雨的天之骄子了,但到了妖境,却只能做摇尾祈怜的丧家犬,靠舔舐他人的鞋底过活。英雄落寞,好生唏嘘啊。”
谢绝尘冷冷注视着他,周身寒意凛冽。
凫徯张开双臂,身上两根鸟毛随他动作飘了出来,原本紧蹙的眉头豁然舒展开,变成了一副真切热情的模样,对谢绝尘邀请道:“当然,今时不同往日!待我主登临,两地合二为一,前尘旧怨便可一笔勾销!”
他朝少元山的方向一指:“你看看那边,大势尽归妖族,人境注定要为我主所吞,不如你顺从我,与我同去杀敌,大业得成后我亲自为你请功!届时你要去妖境也好,接你兄长回来相会也罢,依旧能保你谢氏的荣华!识时务啊,谢绝尘!你兄长错在时机,你切莫再错一次,断了你谢氏百年的传承。”
他说得慷慨激昂,却引不起谢绝尘的半点波澜。旷放地大笑了几声,因得不到对方的配合,声调渐渐变得枯燥生硬,最后面带怨毒地闭上嘴。
“若真是如此。”谢绝尘等他说完,方神色平淡地道,“你们早就将他带出来,列于阵前,逼他兄弟二人相残,以乱陈师叔的心神了。”
他们能是什么良善之人吗?这样阴损有效的方法岂会不用?
谢绝尘那张恬淡寡欲的脸,不需任何一个笑,平缓说出的讽刺带着更尖锐的刀:“看来他过得比你风光。才叫你闻听过他的声名,还对他如此记恨。”
二人几乎是同时发难。
谢绝尘操纵着墨字的链条朝着凫徯鞭抽而去,可惜比不上凫徯急掠的速度。
这狡诈老道的大妖,即便被此地妖域所拖累,折损了半数以上的修为,短暂爆发出的实力依旧能保持巅峰的水准。
谢绝尘一鞭落空,视野中已捕捉不到凫徯清晰的身形,只能看见一道红色的轨迹带着虚影朝自己袭来。
脚步倒退的同时,嘴里一声敕令,所有的长鞭化作巨蟒,缠绕成粗壮的一条,挡在自己面前。
凫徯狞笑一声,脚步轻蹬,如鹰隼掠云腾飞,贴地翱翔,抓紧那一瞬的漏洞,从字墙的空隙中滑了过去。
谢绝尘脸色惊变,立即将右臂甩向身后。
凫徯后劲难继,求的本是生死一击,比谢绝尘更多几分狠厉。不顾身后那条黑色巨蟒已掉头朝他回咬,屈指成爪,带着悍然的戾气,朝对方身上挠去。
谢绝尘的轻功远不如倾风等人,对敌擅长的也不是贴身的肉搏,见威慑不成想要躲闪已慢了一步,旋身间左臂被那长爪勾到,“刺拉”一声,皮肉立即绽开,血液喷涌而出,阵脚一乱,更是露出大片的破绽。
凫徯冲势不改,趁机抓住谢绝尘的右臂。
他那爪牙泛着金属般的冷光,比寻常的刀剑还要锋利,收拢之后竟将整条手臂生生折断。谢绝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
谢绝尘的墨字都是从他长袖之下钻出,凫徯笃定他的遗泽施展只能依靠右臂。
果然那手臂被他扯下来之后,地上没喷溅出半点血渍,后方那些游动的小字则在须臾中无形溃散,并洋洋洒洒地飘下一片黑色的墨点。
“什么玩意儿!”凫徯驻足去看,被那些墨水劈头盖脸浇了一身,心道这遗泽真是邪门。
他抛去一同撕扯下来的宽袖,垂眸去看那截断臂。
那分明不是人族的血肉之躯了,由一个个凝实的黑字组成,在他手中跟好活物一般还会蠕动,不停朝着谢绝尘的方向靠近,仿佛两者之间有股强大的力量在彼此牵引。
凫徯顿时满身鸡皮疙瘩直立。
而谢绝尘被他拔去手臂后,更是如同被抽走骨髓,施以最凌迟更痛苦的酷罚,全然没有了先前的那种稳重沉着。
他躺倒在地疯狂打滚,吼叫声如鬼哭狼嚎。那青筋暴突血色怒张的脸庞,与眼白里横陈密布的红丝,都尽显癫狂。
这决计不能是装的!
凫徯心口猛地震了震,很想趁此机会将他一招毙命,可是还没迈步,脊背便无端生出一股慑人的寒意。
如他这等威能的大妖,自得道后便不曾有过这种惊惶的直觉,仿佛天敌在背,正紧盯着他的脖颈,伺机攫取。
他脑海中思绪纷杂,纠成一团,宛若有十多条弓弦被揉乱绷紧,他行差步错,就要受其反噬。来不及深思,直觉给出了答案。
一是他不确定谢绝尘此刻的表现是否属实。这小子定没有表面看着那么老实,身上还封存着传闻中的龙脉妖力,不可能轻易斩杀。
二是他有维系妖域的重任在肩,容不得丝毫风险。
眼见着少元山下的军队已浩浩荡荡地来袭,凫徯不再犹豫,丢下一句:“我今日先不杀你,小子,来日再取你狗命!”
说罢跑去与自己的同伴会合。
中途他想将那截断臂扔出去,甩了两下才发现那玩意儿不知何时与他一同绑住了。一行细小的文字化为绳索,环过他的手腕,紧紧与他相缠。
凫徯这辈子也算见过许多诡异的事物,还是叫这玩意儿吓得寒毛直立。
白泽的治下怎么会有那么阴邪的东西?!
扯了几次扯不断,反沾得两手脏,索性不管了,不停自我安慰:先躲回妖境,看谢绝尘那苟延残喘的模样,难道还能耐他如何?
少元山下,此时已聚集有不下万人的部队。
倾风与陈驭空真如同茫茫江海中的一只游虫,被浪涛一拍,便要淹没在潮水之中。
然而陈驭空这只蜉蝣不肯退却,抄着一把长剑杀进杀出。虽挡不住洪流的冲势,仍要屹立在浪尖,傲然而视。
他抽空朝倾风那边望了一眼,寻不见倾风的身影,只能听见萧萧的剑声,放声喊道:“你要是怕了,就先走!”
他们陈氏不就是喜欢做不自量力的事吗?
想开了,自没什么好怕的。
倾风周身剑光如涛,杀势纵横,交织一片,还不到要力竭退却的时刻。刚要回应,抬头见凫徯从头顶飞过,怀里还抱着谢绝尘的断臂,心下骇然一惊,招式变形,差点被边上的妖兵刺伤面门。
她频频回首张望,原本密不透风的剑术猝然变成了千疮百孔的漏勺,明显心不在焉,从原先的锐不可挡开始疲于防备。
倾风暗忖道,谢绝尘几次想把自己的手臂送给她,该是不那么简单。凫徯还当宝贝给揣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此时林别叙清亮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倾风!”
倾风循声望去,找到站在城墙顶上的林别叙。
隔了几十丈远,她看不清对方的神情,而林别叙在叫她一声后也没了动静。
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叫倾风心生警觉,林别叙断不可能在她打得正凶时过来扰她方寸。短暂的静默中,不算多深厚的默契猝然在她脑海中点亮一道灵光,与他心意相通了。
倾风收剑后退,喊道:“师叔!”
陈驭空暴戾回道:“怎么?”
倾风长剑斜档在前,被面前的妖兵横推出去,高声呼救:“师叔救我!”
陈驭空手上动作一顿,不料她那么快就陷入险地,杀出重围,转向朝她奔来。
那妖将漂浮在高处,看着倾风节节败退,左支右绌,蔑然一笑,昂起下巴,讥诮道:“呵呵,我听他们传回的消息,将你这未来剑主吹得多天花乱坠,还真以为是什么天纵奇才,原来不过是危言耸听。人境真是人才凋敝了,所以什么张甲李乙都敢来称主。”
他勾勾手指,如同招猫遛狗,轻慢非常:“我主现下正是用人之际,你随我回妖境,我可赏你一口饭吃。”
片晌后又眯起眼睛,调笑道:“唔……仔细瞧来,你这张脸倒是比你的身手要漂亮许多,何必趟这浑水与人打打杀杀?不如去我院中做颗明珠,我许你安康荣华。”
倾风充耳不闻,等陈驭空靠近,手上猛地一拽,带着人往后方冲去。
凫徯恰好收拢翅膀回到妖兵的后方,站在妖将身侧,额角冷汗淋漓,连声催促道:“快!叫人来替我把持妖域!我要回去!”
妖将眸光斜来,落在他怀中,皱眉道:“这什么鬼东西?”
与此同时,谢绝尘从地上挣扎着坐起,左手掐诀,调用妖力发动敕令。
“解——!”
那声音在一片金鼓喧阗中轻如鸿毛,甚至不如少元山上间或扬起的风。
可就在下一瞬,黑色断臂炸裂开来,碎裂成无数细小如毫针的墨水,刚刚沉寂下去的龙脉再次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吟。
呼啸声后,一股磅礴的妖力被牵引着释放出来,墨水在轰然的爆炸中彻底蒸发为浅色的烟气,肃杀之意席卷而过,空中有不明的液体簌簌飘落。
外围的士兵尚有少量幸存,凫徯所在之处仅剩一团灰色的云雾。
妖域亦晃动着往下沉去,最后将将稳住。
陈驭空被拖拽得不明就里,正想要挣脱倾风的桎梏,返身回去,挺直的背被余波掀翻,狠狠扑倒在地,滑行出去。
等他稳住身形,支着把老骨头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向尚未平息的战场,哆哆嗦嗦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头晕目眩地道:“这也是……那个谁……也是屠龙的?”
倾风拍拍衣摆,熟络地解释道:“小谢不是。他是替先生封存龙脉妖力的,也被称为山河剑的剑鞘。”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