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压电流通过身体后那股酥酥麻麻的感觉尚有残留, 阿遥就像一块烤盘上的肉,滋滋声响后头顶还冒出了一股细小的烟。他一直等到四肢恢复知觉后,才缓缓地爬起来, 坐在地上。
撑了一个悠长的懒腰,看向一旁的中原中也:“晚上好。”
还伸出爪子, 像招财猫一样冲他挥了挥。
——一点都不像一个触电而亡的人啊!
中原中也卡住了。
眼眶微红, 眼泪被硬生生憋回去了, 还有微微弯曲马上就要磕在水泥地上的膝盖, 如今也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半空。
年幼的中原中也承载了超过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沧桑, 他沉默了良久,换上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又想起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不靠谱室友听不懂日语, 顿了顿,用提瓦特通用语磕磕绊绊地说。
“晚、晚安。”
力量盈满后连心情都好了不少,阿遥才不管小萝卜头脸上的表情有多一言难尽,他眯了眯眼睛,认真地纠正:“不是晚安,是晚上好。”
一字一顿地发音:“晚、上、好, 现在还没到该睡觉的时候呢。”
中原中也怔怔地跟着他学:“……晚上好。”
阿遥打了一个响指:“对哦, 就是这样。”
夜幕将近, 天空被落于地平线的晚霞染成了一半灰色一半橙色, 如同在画布上同时泼上两种冷暖色调的颜料, 落于纸面, 缓缓流动奇异地交融在一起。
教会了小孩第三句提瓦特话之后,阿遥一骨碌从地面上爬起来, 半点不见颓丧, 哼着小曲一蹦一跳地回到了集装箱营地。
有了长长久久能恢复力量的办法, 就可以持久地与异世界抗争,阿遥一溜烟钻进了集装箱里,用木棍支起门。这个世界也有四季交替变换,初夏的凉风渐起,将他垂落在胸前的长发也卷起一缕。
在繁星闪烁的夜空之下,阿遥抬头望去,如果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世界的话,那他的阿散会不会在同一片星空之下望着他?
他慢慢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
镜子还挂在脖子上,跨越星海同阿遥一起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他扯出珠链,整个人坐在门边缩成一个球,把镜子护在掌心,一笔一划在上面写下阿散的名字。
一遍、两遍、三遍。
“阿散阿散,我明天是用神子教的通讯用法阵,还是去海底再试试和这里的地脉沟通呢?”阿遥煞有其事地晃了晃镜子,“如果你没有回答的话,那我就都试试好了。”
意料之内的,镜子没有任何反应。
“那我就都试一试。”他低声说了一句,片刻后又泄气地把镜子狠狠地甩了甩,赌气一般地自言自语,“要你到底有什么用啊!”
镜子倒映他皱着眉头的脸,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月光下他的T恤过于宽大,歪歪斜斜地露出了一整个肩头,阿遥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一点,长长的睫羽落下来,都快要触碰到镜子光滑的表面,
良久后,阿遥伸出指尖,顿了顿,又在镜面上慢慢地写了两遍阿散的名字。
这一次连等待的时间都没有,他终于失去了兴趣,没再多看一眼,意兴阑珊地把镜子往衣领处一塞,任由冰凉的镜面再次贴上胸口的皮肤。
中原中也慢吞吞地回到了集装箱内,手里还揣着两张白饼。
他坐在属于他的那张简易床铺上,看着阿遥对着镜子喋喋不休,又失落地把整张脸埋进双膝之间,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尾音好像也被横滨的海风卷走了,阿遥轻声说。
“我想阿散啦。”
中原中也并不能理解眼前紫色长发的大哥哥话中的意思是什么,也不能理解夕阳下他无异于自杀的举动是为了什么,但他能察觉到阿遥现在的心情突然又阴了下来,蔓延着无边的伤感和失落。
他看了看手里的饼。
抿了抿口水,轱辘爬起来,小跑着去了集装箱门口,扯了扯阿遥的衣摆。
阿遥回过头,就见到一张大白饼怼在脸上。
白饼之后还有小朋友踌躇又期待的脸,见他看过来,叽里咕噜说了好多阿遥听不懂的话。
小孩子的思维向来天马行空,中原中也擅自将白天阿遥摸电门的奇怪举动和没吃饱联系起来:“要不要吃东西,食物会让人变得开心,你就不会再做出一些蠢事了。”
阿遥沉默片刻。
听不懂话不代表他看不出这个小朋友是在用看傻子的目光怜悯地看着他啊。
更何况那张白饼就差怼到他的嘴巴里了。
龙才不需要吃饭呢!而且龙也不是傻子!
顿时萦绕在周身淡淡的忧伤就被瞬间破坏殆尽,阿遥高傲地哼了一声,活了不知多少岁月也依旧保持着一份属于少年的天真和肆意,心情来得快也去得快。
他戳了戳中原中也的眉心,双手在胸前大大比了一个叉:“才不要!龙从来都不在小孩子嘴里抢吃的!”
在中原中也反应过来之前,他就抄起杂物堆里的洗漱工具,仗着自己腿长,一溜烟就跑掉了。
留下中原中也在原地呆呆地张了张嘴。
“啊?”
那个人,是想把自己饿死吗?
。
阿遥是会远距离的通讯法阵的。
这还是当初在鸣神大社的时候,鸣神大社内几乎对他没有设下任何限制,任由他来去自如。阿遥某一天闲来无事在神社的书库内晃悠的时候,找到了八重神子还是一只小狐妖时的学习笔记。
那时候八重神子还没有接过神社宫司的重任,还是一只随便在稻妻内旅行的妖怪,她的性格注定了她会有很多和她一样奇怪的妖怪朋友。这本笔记里大多数都是八重神子从她的妖怪朋友里偷来的术法。
其中也包括通讯法阵的施术方式。
当时八重神子见他来问这个法阵的时候,她是怎么回答得来着。
“用富含元素力的材料,在重灵之地画下阵法的图案,再在阴阳交替的时候于阵中呼唤通讯对象的名字。”
虽然不知道这个远距离到底有多远,但试试总没有坏处,反正阿遥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第二天一早,中原中也小朋友又要跑出门为一天的生计而奔波,在横滨的灰色地带里也有小孩子能做的工作。这座城市里孤儿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那么多,发传单也好扮玩偶也好,就算是小孩也有能活下去的办法。
他一走,阿遥就跑出了门,跑到临时居所隔壁的废弃集装箱里。
龙的记忆很好,还记得笔记上法阵的画法。富含元素力的材料也有,现在没有比他自己的血更浓郁的材料了。阴阳交替值得是清晨或者傍晚,就是不知道哪里有重灵地,姑且先用隔壁房间凑合一下吧。
手腕划上一道伤口,落在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铁桶里,满满续了大半桶鲜红的血。
正常人要是这样放血早就死了,但阿遥还有余力从杂物堆里翻出一只老旧的毛笔,悠悠闲闲地沾了点铁锈色,认真地按照记忆里的图形,一笔一划在地上勾勒出法阵的雏形。
一直努力到日落西沉。
傍晚时分,道路尽头出现了一抹赭色的发丝,中原中也脸上有一抹灰,也不知道他今天做了什么才获得如此丰厚的报酬,手里抱着满满一袋面包,最长的法棍抱起来都比他高了半个头。
他把面包放在床边,环视一周,发现屋内寂静,除了他一个人都没有。
那个人呢?
……不会是独自离开了吧。
他有些慌乱,从集装箱里跑出来,在周围找了一圈。废弃区域内的路灯早就坏了,此刻中原中也完全是抹黑在寻找。
张嘴想叫那个人的名字,才想起来到现在为止他们都没有互相报过姓名,中原中也皱了皱眉头,认命地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检查,偶尔还会喊一声“有没有人啊”妄图得到回应。
很快,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少了爆炸那晚的焦味,多了一份新鲜,血气在鼻尖萦绕,中原中也慌慌张张地跑向鲜血源头的铁皮箱。
嘭——
是铁门被踹开,撞上同样是铁做的箱皮,发出足以划破寂静夜空的一声巨响。随即中原中也震惊地发现,在这个集装箱内,满面的四壁和地面都被鲜血画上了不知名的花纹,血腥味弄得快化为实质。
整个房间,就如同鬼片里造成一切源头的诅咒,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所有的血色花纹都有规律,最终汇集到房间最中心的地面上,在阵眼处倒下的少年,双目紧闭,赫然是阿遥!
嘭!
又一声巨响,是中原中也一拳砸上了铁门,也不知道年幼的身体里究竟蕴含了多大的力气,这一拳竟然把铁门砸出了一个凹进去的浅坑,然而中原中也目光灼灼,根本没有发现这点。
在他视线正前方,是长发少年悠悠转醒,迷蒙地睁开了双眼。
阿遥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
龙就知道神子教的法阵果然没有用!
按照神子说的使用方法,他画好了法阵,躺在阵中央在黄昏降临的时候一声一声呼唤阿散的名字,最后喊到声音沙哑,他躺在法阵中央不知怎么就睡着了,也没等来任何回应。
“唉……”
阿遥浅浅地长长叹息,他像没事人似地站起来,一抬头,就见到中原中也一双比大海还要波涛汹涌的眼睛。
……生气了?
小朋友为什么会生气?
算了,总不能跟他有关系吧。阿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发现胸口上的狂字边缘沾了点血,厌恶地呲了呲牙。
计划失败,阿遥也没有多余的挫败感,抿了抿嘴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在往出口走去,与中原中也错身而过的时候,
他被小朋友一把抱住,那张尚且带有婴儿肥的脸恶狠狠地一字一顿冲他大吼:“不、准、死!”
身体停在原地。
阿遥顿了顿:“都说了我听不懂啊。”
“你不要死!”
“你不会是把我当成了想要自杀的人吧,不可能啦,龙一点都不想步入轮回。”
“活下去!”
正常人不会摸高压电箱,正常人不会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吃,正常人不会在没有人的角落悄悄地一个人放血。接二连三的怪异举动被中原中也解读成阿遥早就不想活了,他想离开这个世界。
在某种程度上他想的也没错,阿遥烦恼地挠了挠头发,一把抓住中原中也抱在他腰上的手。
那只手刚才还一拳锤凹了厚厚的铁门,如今却被阿遥轻易地从腰上撕了下来,龙蹲下来,温柔地同一双暗蓝的眼瞳对视。
然而他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天真的残忍:“放弃吧,我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每一个字都听不懂,然而抑扬顿挫的音节连在一起,莫名让中原中也感受到了一丝抗拒和无情,他怔怔地放松了手里的力道,看向阿遥的视线也逐渐变得没有焦距。
阿遥说了一长串的句子:“人,本来就是靠羁绊相互连结的关系,我不想和人类扯上关系,不想学习你们的语言,也不想和你交换彼此的姓名,这都是因为我不想留在你们的世界里。”
他再一次亮出左手无名指处的金色戒指。
“没有羁绊,就不会在分离的时候感到难过。”他紧紧地盯着中原中也,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阿散在另一个世界等着我,我绝对绝对要回到他身边,与其在漫长时光缔结深厚的羁绊,却在永别的那一刻感受彻骨钻心的痛,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建立羁绊。”
最后,阿遥看向中原中也的眼睛已经垂了下来,他的声音放缓了,异常地轻。
“我已经知道这有多痛了,你就别再经历一次了吧。”
。
抛下中原中也后,阿遥往海边走去。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泼墨的穹顶之中飘过一朵一朵灰色的云,泠泠月光随海面上下起伏,今夜横滨海依旧风平浪静。
这下小朋友应该就不会追过来了吧。阿遥叹了口气,反思龙是不是对他有点太凶了。
可是可是,他说的是事实嘛。
与其在龙身上白费功夫,还不如早点和本地人打好关系,因为他总有一天要回归提瓦特的啊。
小朋友应该明白了他的拒绝吧?
双手叉腰,阿遥望着海面久久无语。想了半天,他最后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整齐地摆在岸边,迎着海浪一步一步走向大海,在海水没过胸口的时候,一头扎进了深海里。
通讯法阵被证实无效,树林、山脉与地脉的沟通都失败,接下来只能试试去海底最深处的地方再次尝试连接地脉。
阿遥缓缓地下沉,一直沉到了海底,脚踩上泡在海水里轻飘飘的沙石。他估摸着自己下潜了已有数百米,月光无法深入海面,底部已经黑得快连同五感一同失去。
但龙尚且觉得还有余力,他换了一个姿势,将手贴近海底,紫色的细小闪光从他手里不断地出现,再透过砂石钻进更深的地方去。
力量充盈,阿遥紧闭双眼,这一次坚持的时间格外得长。
不知灌输了多少雷元素,元素力达到了史无前例的最深处,突然阿遥察觉到一抹异样,一股力量缠上了他释放的力量。
——是地脉!
地脉回应了他!
好耶!
好消息是隔着世界壁垒,天理无法修改这里的地脉,因此异世界的地脉对他毫无恶意。
坏消息是这个世界的地脉似乎格外孱弱,连维持自己的存在都岌岌可危,根本无法为他提供更多信息。
地脉幽幽地流动,如同涓涓细流汇入了远处城市的底部。
不过尝试了这么多天,总算不是全无收获,阿遥收回了不断输出元素力的手,他站在海底最深处,在黑暗中思索未来的打算。
……要不去横滨市里看看吧。
正在这时,一阵气泡炸开的声响在耳畔响起。
闻声抬起头,阿遥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那个已经被他拒绝过的赭发小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追上来了,大概是见到他放在海边的鞋,想都没想就跳进了海里。
是笨蛋吗?
他是笨蛋吗?!!
都说了不要再管他了啊!
龙可以在海里畅游不代表人类也可以,水压飙升,毛细血管崩坏,血液从皮肤毛孔里渗出来,在身体周围形成了一道血色的屏障。
中原中也根本不会游泳,毫无章法地在海里扑腾,他越挣扎越深,越挣扎越难受,眼睛却依旧在寻找阿遥的身影,即使在黑暗里他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体内的荒霸吐怪物此刻终于得到了爆发的机会,一阵足以让海水倒灌的沸腾从中原中也身上猛然炸开,令整片水域都在一瞬间激荡!
意识在哀鸣,身体在痉挛,肉眼可见的红色能量从他身上溢出来,即使在冰冷的海水里,都在灼烧他的皮肤。
他会死的。
即使到了这一刻,中原中也的手和眼睛都维持着搜寻阿遥身影的姿势,他是唯一在镭钵街爆炸里找到的活人,他看上去那么年轻,有很多故事,会把牛奶分给他。
他不能死。
……
…………
他不能死啊!!
龙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孩子死在自己眼前啊。
阿遥肺都要气爆炸,都说了不要和他建立羁绊啊!怎么这么不听龙的话呢?!
“吼——”
在无人可见的深海里,一声足以使天地变色的龙吟响起,下一刻一条紫色的巨龙突兀出现,鳞片上游走细小的电光,尾巴一甩就搅起海面的巨浪。
阿遥飞速上升,冲向已经被红色能量完全包裹的中原中也。
小孩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开启了重力异能的第二形态【污浊】,变成了只知道破坏和毁灭的怪物,见到一条龙也敢冲上去给与包裹重力因子的一击。
“[给我散!]”
黑红色的重力球在一身吼叫后便突兀散去,在世界上最顶级最强大的生物面前,区区一只会抛球的怪物——
“吼!”
给龙变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