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无声无息的张开, 黑色祟念如同触须一般箍住手脚,触感粘稠冰凉,好像一只硕大的章鱼足紧紧地缠住身体。
谁也没有料到深渊的缝隙会在身后展开, 暗紫的魔神怨念卷成一道飓风,使邪眼工厂内部变成一处空间薄弱的地点,深渊撕开了空间屏障,将一切不管不顾地往里拉。
散兵在被缠住的第一时间就知道自己是挣脱不了的。
加入愚人众后的上百年, 他都一直在呆在深渊的外围区域与无数的魔物战斗, 那地方的特性他再熟悉不过了, 无边无际的黑暗,随处可见的怪物, 空气中充斥着侵蚀的力量。他掉下去至少比阿遥掉下去要好,那条龙四百年前的时候就对魔神怨念尤其敏感脆弱,落进深渊之后能坚持的时间肯定比不上人偶的身体。
面仰着地被扯进来,再快速地落下, 眼见那道缝隙越来越小, 光也越来越微弱,紫色的魔神怨念渗透进来,还带有转化装置被打破后抽取出的地脉雾气, 金色的雾气很快混入了紫色的风暴里,铺天盖地地朝他而来。
——博士设计出的装置, 将地脉提取出后再吸引转化魔神怨念。
“啧, ”散兵不满地哼了声,对坠入深渊接受良好但不代表他会放过任何一个嘲讽博士的机会,“多托雷这个废物。”
反正博士也听不见, 散兵急速坠落, 视野中完全被黑暗取代, 潮湿的风像刀割一般在耳朵上刮。
他闭上眼睛,放任思绪逐渐混沌安眠,就在这时——
“斯卡拉姆齐!”
急切的声音响起。
原来叫的是我的名字啊,散兵想,叫我的人如果是阿遥就更好了。
阿瑶是不会下来的,掉入深渊的只会是他一个人,散兵把声音当作自己的幻听,心想。
那头娇小的龙,个子不高,脾气也说不上特别好,没有边界感,实力不强胆子倒大,御影炉心也敢吞,记性糟糕,四百年后竟然连他也不认识了。
他就像一个夏天酸酸甜甜的梦,跳脱又甜蜜,但实际上夏天不会来,剩下的只有周而复始的梦而已。
“斯卡拉姆齐!”
阿遥又叫了一声。
身形如白色流星,极速向下飞去,他已经尽力伸手去够了,但始终与散兵中间有一段距离。
斯卡拉姆齐是笨蛋吗!!
龙都要被这个人气死了,他能不能睁开眼主动抓住龙的手啊!
阿遥在心里已经把散兵骂得狗血淋头,他都已经纡尊降贵来救这个愚人众执行官了,就别再给龙拖后腿了。
风猎猎作响,吹翻阿遥的衣袍,然而比阿遥速度更快的是身后紫色闪金的雾,深渊的力量和地脉怨念的力量碰撞,掀起一阵巨大的气流,在没有尽头的坠落中向四方激荡。
这股力量即使不靠近都透露着邪门,然而速度太快范围又广。
阿遥努力向前。
还差一点就能碰到散兵的指尖了,阿遥咬牙即将抓住散兵的手,就在这一刻,他们被快速且不容抗拒地吞噬了。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阿遥发现周遭的景色变了。
不再是深渊里那横竖左右怎么看都是黑漆漆的样子,他站在海边,浪花一朵一朵开在他脚下,太阳沉没时的余晖将视觉内所有物体都染成了橙黄,就连青色的远山都镶上了金边。
……这怎么回事??
阿遥后知后觉地发现当时他跳进深渊的时候,后面追逐着的那股力量,应当混合了地脉。
地脉可以唤醒过去沉睡的记忆,也可以让身处其中的人进入一场梦里。
他们在工厂里打了这么久,八成散兵早就被地脉的力量影响开始做梦了。然后在不知名力量的冲击中,有个倒霉蛋跟着被卷进了散兵的梦里。
他就是那个倒霉蛋。
“……哇哦。”阿遥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呆呆地感叹了一句。
就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当务之急是得寻找脱身的办法。阿遥沿着海岸线往前慢慢行走,浪花拍在腿上的感觉无比真实,让人很难想象这里居然是一个梦境。
走了没几步,前方出现一个村庄,点点炊烟在村内升起,欢乐的笑声此起彼伏。
……有点眼熟。
阿遥眯着眼睛盯了一会,才发现村子是踏鞴砂里那座人类聚集地的遗址,也是他出生的位置,只不过不再是只剩下石头的基底,而是阡陌交通屋舍俨然的村庄。
散兵的梦里怎么会出现这个地方,阿遥狐疑地嘀咕两句,随即发现一个小黑点从村子里出来,径直往他这里走来。
大概是被梦境的主人发现了。
力量被完全封印了,雷电和剑都召唤不出来,他精神紧绷,再抬头就发现那个小黑点已经走到自己身前,举起手打了声招呼。
“哟,阿遥,找了你半天,你怎么在这里?”
“……”阿遥木然地盯了他一会,“你谁?”
来者是一名成年人类男性,棕色头发上有一撮不安分抖动的红毛,他八成是觉得阿遥脑子有问题,伸出手来拍了拍阿遥的鹿角脑袋。
“你是不是傻了?”人类男性关心地问,“我是丹羽久秀啊。”
不认识。
但是未免引起更多波澜,阿遥还是警惕地盯了他一会,慢吞吞地说了声。“哦。”
“你哦什么啊,今天睡傻啦?”丹羽失笑,“还一个人在海边乱转,怎么,你是有心事吗?别晃悠了,快回去吧,阿散正满世界找你呢。”
阿散又是谁?
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问,但是阿遥没再表露更多,慢慢地眨两下眼睛,跟在丹羽后面往村子的方向前进。
“现在是哪一年啊?”阿遥小心挑了个安全的问题。
丹羽回答了一个数字。
四百年前。
嘶……四百年前的踏鞴砂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斯卡拉姆齐做梦都梦见这里。
阿遥缀在丹羽身后三四米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现在神之眼没了,剑也没了,从水边倒影里还发现自己一直维持着白发鹿角半人半龙的转化,想变也变不回来。
进了村子才知道,这里的人根本就没把一条龙当成外人,这才刚到饭点,走两步就有人往阿遥怀里塞点吃的,饼、馒头,或是自家做的小菜。
等丹羽带他回到自己家的房子时,阿遥已经大包小包捧了一大堆,嘴里还叼着一块鱼。丹羽对这副模样见怪不怪,在门口推了他一把。
“你是不是最近因为两个人的关系变化太紧张了,跟阿散说说吧,我就不参与你们俩的事情了。”
嘴里叼着吃的,阿遥连疑问的“啊”都说不出来,丹羽路上一直提到的阿散阿散到底是谁他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想,还没来得及问,就被丹羽一把推进门。
门内,斯卡拉姆齐果然在里面。
他穿着愚人众执行官那件黑红相间的短打,只是少了那顶帽子,眼神柔柔地看着他,又顺手帮他接过了怀里一堆吃的。
这眼神看上去太怪了,怪异到阿遥不存在的鳞片都炸开了,紧接着下一秒,斯卡拉姆齐就开口:“带这么多东西回来,是怕饿不死你吗?”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说话方式,果然是斯卡拉姆齐本人没错。
阿遥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阿散?”
“怎么,有事?”
“没事,叫叫你。”阿遥顿了顿,小心询问,“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两个相处的方式不应该是这样?”
比如住在同一间房子里,村里人觉得他俩关系很好,甚至阿遥估摸着他和斯卡拉姆齐睡觉都在一起,因为巴掌大的房子里显然只有一张床。
斯卡拉姆齐的梦里都是什么玩意啊!
他,一条正直的龙,勤勤恳恳,坚守职责,怎么可能会和一个愚人众的关系好!
“你也太心急了吧,”散兵小声嘀咕一句,然而声音太小,阿遥都没听清,在他开口要求散兵重说一次之前,后者又咳嗽一声。
“你坐下吧,我帮你把头发梳一下。”
窗边放置了一个雕花镂空的小桌案,傍晚海风起,将窗幔吹起阵阵波纹,桌案上放着许多常用的小玩意,纸笔、笔筒、一小袋糖果、翻看没两页就丢在一边的书……就是没有单手剑和法器。
阿遥也不知道情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他老老实实地盘腿坐在了书案边上,散兵不知道从哪里变了一把梳子出来,正认真地从上到下把他一头银白色快到大腿根部的长发梳顺。
见他这样子,阿遥心里一沉。
估计斯卡拉姆齐根本没有意识到这里其实是他的梦。
他们不在四百年前的踏鞴砂里,而是在邪眼工厂里被卷入了漆黑的深渊。他们也不是这么亲密无间的关系,相反,他们刚刚才以拆了一座工厂为代价狠狠地打了一架。
“斯卡……阿散。”从善如流地改口,阿遥顿了顿,“其实我们——”
散兵打断他:“你这里的铃铛怎么少了一个,真是不长记性,丢哪去了?”
他手指的地方是阿遥左边的角,那里空了一块出来,不像是右边那用红绳虚虚绑了一个铃铛。
阿遥茫然:“没少啊,我一直就只有一个铃……”
哪知道散兵根本没再等他解释,他自顾自地越过阿遥,身上的松针气味灌了满鼻,从桌案的下的小抽屉里又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金色铃铛。
用红绳串好,绑在了阿遥左角上,他也没有再离开,就着这个姿势从背后轻轻地抱住阿遥,头埋在颈窝里。
“这一次可别再丢了,冒失鬼。”散兵嘟哝着,又顿了顿。
“也别再这样了,阿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