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家的药房，在大家的支持下，生意越做越大。我们的中药和医疗物资，经常运往全国各地。药房的员工，也越来越多，每日都是热闹非凡。因此，我也慢慢地也退居到了幕后，只有给各地的地下站寄药材的时候，我才会亲自经手。
年初的时候，白大哥成了《新民报》的主编。可我们都清楚，这只是他的伪装，方便他更好的开展地下工作。随着日军对东北的占领，全国各地抗日的呼声越来越大。学生们纷纷成立抗日宣传团，呼吁停止内战、一致对外。身为主编，白大哥一直忙着各种宣传工作。暗地里，还要确保江南各地的医疗物资充裕。而药房的一部分物资，也会定期地按照他的指示发往各地。
文轩在奶娘惠姨的照顾下，长得白白胖胖的。眉宇之间，颇有我小时候的模样，也算是给了我一些安慰。玉瑾哥哥最近经常来看望我们，倒让我有些意外。或许他是见药房生意好了，开始惦记药房的钱了。他的风采，在鸦片的摧残下，已经大不如前。好在他还会听我一两句，努力地克制赌博的冲动。
我对他的恨，已经没有了。或许是因为连爱也没有了。可我还是把他当作自己的亲人，虽然做不到曾经的热情，却也从不拒绝他来看孩子。毕竟他是孩子的爹，我没权利剥夺，也不忍心剥夺。可我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地跟他谈谈离婚的事。现在的我，思想已经变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唯唯诺诺的满清遗孤。我有了自己的信仰，自己活着的意义。既然这段婚姻不是我想要的，我便要勇敢地打破它，给自己自由。
佳倩终于还是做了段天祥的四姨太。我们之间的关系，反而不再紧张了。或许是因为曾伯伯和曾伯母走了，再也没有人给她脸色看。或许是心疼我独自抚养孩子，撑起药房。又或许是，她找到了新的靠山，对知轩的爱，也慢慢地淡了。总之，她对我的态度慢慢地缓和了。她偶尔也会来药房探望我，给孩子带点小玩意。可我还是没办法原谅她对曾伯伯和曾伯母的冷漠。对她，也如对玉瑾哥哥一样，我再也做不到热情，只是表面上客气。
这日，我和白大哥约好了在一个西式餐厅见面。我像平常一样，和惠姨交代了几句，便抱着文轩出门了。文轩的存在，让我的行动变得更掩人耳目。可作为妈妈，利用自己的孩子，难免愧疚，也会担心。所以，现在的我，行动起来更是小心翼翼，防人的能力也大大地提高。
还是和以往一样，白大哥早就到了。桌上已经摆上了茶点。我把文轩放在沙发椅上，在他面前摆了个风车，他便兴高采烈地玩了起来。
“雪瑶，如今全国纷纷成立救国联合会，南京也在如火如荼地策划着。我下个月要去上海出席联合会会议，到时候医疗物资转运的事，就辛苦你了。”白大哥说。
“白大哥，你放心去吧，我会把一切安排好的。如今，药房人手多了，也不需要我亲力亲为，我终于可以多替国家做点事。”
“雪瑶，你这一年来的努力，我们都看在眼里，也非常感动。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撑起药房实在不容易。要是有什么需要白大哥的地方，尽管开口。”白大哥说着，犹豫了一下，又说，“雪瑶，你现在已经是我们队伍里很有经验的同志，上级接下来可能会有新任务给你。你有什么顾虑么？”
“白大哥，我没有什么顾虑。一切听从上级安排。白大哥知道是什么任务么？”
“具体任务大哥不知道。正如大哥所言，你现在很有经验，可以独立去接任务了。以前你都是听白大哥的安排，可以说，白大哥就是你的上线。可接下来，上级想必会给你派新的上线。”
“新的上线？”
“嗯，至于是谁，什么任务，白大哥也不得而知。至少暂时还不清楚。时机一到，我们会告诉你的。”
“好，我等着。”
白大哥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雪瑶，我听说玉瑾最近经常回来看你们，你......”
我微微一笑，“白大哥，你是知道的，玉瑾哥哥现在和我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不过文轩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来看孩子，也天经地义。你放心，他现在伤害不了我。”
我和玉瑾哥哥之间的事，白大哥很清楚。若不是他的支持，我难以想象自己如何过得了这一关。可我和白大哥之间，与其说是革命同志，不如说是义兄妹更合适。他一直像个哥哥，指导我，支持我。而我对他，也充分信任。
“那就好，我就怕他对你不好。他要是伤害你，你记得跟白大哥说。”
我忍不住感动，笑着说：“白大哥，你觉得现在的我，还是以前那个柔弱的人么？”
白大哥佯装细细地打量着我，也笑着说：“是啊，你的变化的确有目共睹。”说着，他叹了口气，又说，“你能熬过来，真是不容易。如今，药房在你的经营下，生意也如日中天。对了，玉瑾现在是南京政府的人，你在他面前一定要小心，切勿暴露了身份。”
“白大哥，你放心吧，我会注意的。”
这时，一个身穿便服，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没有犹豫，直接坐到了白大哥的身后。
我们俩互相使了使眼色。白大哥笑着大声说：“曾夫人，家母的病真是多亏你的帮助。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就先走了。”
“白主编客气了，您慢走！”我微笑着目送白大哥离去。而他身后的男子，也随即站起身离去。没想到白大哥竟被人盯上了。不过既然他们没有立即行动，想必也是没有真凭实据。想到这，我立刻安下心来，抱起文轩往外走。
我一边搂着文轩，一边逗着他，在马路旁走着。今日的阳光真好，虽然已经有了燥热的趋势，却依然宜人。见过白大哥后，我的心情也格外地好。
这时，我突然听到一阵轻笑声，顿时如遭雷击般，愣在原地。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回过头去。因为我害怕，我一回头，那个笑声便再次消失。又一阵笑声传来，比刚才近了许多，还伴随着女子的玩笑声。
终于，我忍不住慢慢地转身。转身的一霎那，周围的世界似乎静止了。我的眼里，只有不远处站着的男子。
我静静地看着他，突然忍不住咧嘴笑了，一种失而复得的感动袭遍我的全身。他还是那么的帅气，却多了成熟稳重。硬朗的脸，健硕颀长的身躯，在一身西装的衬托下，魅力不减。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我的眼神，让我猜不透，也看不懂。有点冷，又有点复杂。那是让我感到陌生的眼神。
我想起两年前，我们分别时，他对我说过的话。他说等他回来，他会给我一个交代。可此时此刻，我的怀里抱着文轩，他的手里挽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我们，终究还是错过了彼此。可幸好，他还活着，这便是最大的安慰。
“知轩哥哥，她是你的熟人？”
他身边女子的话，让我们纷纷回过神来。
知轩扯了扯嘴角，依然是冷冷的眼神。他看向我，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雪瑶，好久不见。”一边说着，一边挽着女子的手朝我走来。
我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却觉口中干涩难耐。“知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其实我想问，他没死为什么不给我来信。他没死，为什么不回来找我。可是，我终究还是问不出来。毕竟，我已身为他人之妻，又有什么理由质问他。
“我上周刚回来的。”他说着，看了看我怀中的文轩，脸上竟闪过一抹苦涩。我的心忍不住揪了一下。他是在怪我没有等他么？
“这是你的孩子？”他又问。
我点了点头，努力地笑了笑，“他还不会说话。”我想告诉他，孩子叫文轩，因为我不想忘记他。可我没有勇气说出口。
“真好，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当妈妈了。也变得更成熟稳重了。”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冷漠。
没等我再开口，他身边的女子突然笑着说：“孩子真可爱，跟你长得真像。”说着，她抬头看向我，又笑着说，“你好，我是知轩哥哥的远房表妹，我叫孙智美。”
“你好，我叫雪瑶。”我淡淡地回应。我突然想转身逃跑，越快越好。可我的双脚就像被什么东西拖住一样，动弹不得。
“玉瑾还好么？还有佳倩她......”知轩犹豫着问。
“他们都挺好的。佳倩已经嫁人了，你听说了吧？”我也犹豫着回答。对于佳倩，我不知道我该说多少。我要告诉他，佳倩曾经给他生过一个孩子，可那个孩子被我们曾家抛弃了么？我要告诉他，我成了妈妈，可他也曾经做过爸爸么？不，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再提起，也只是狠狠地撕开伤口，重新愈合罢了。孩子终归是失去了。
“没想到两年内，你们变化都这么大。改日有时间，我再登门拜访。”知轩说着，打算搀着智美转身离开。
我急忙喊住他：“知轩，我们已经搬家了。你要是想见他们，我可以告诉你地址。”
知轩犹豫了片刻，笑着说：“不用了，我听说玉瑾在军统做事，我想我还是有机会见到他的。再见！”说完，他带着智美走了。
我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耳边一直回荡着他的那声再见。他连问都不问我现在住在哪里，过得好不好。这一声再见，是再也不见的意思么？
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急忙抱着文轩转身躲进了旁边的巷子里。我拼命地吐，像是要把这两年来吃过的东西都吐出来般。吐完以后，我的嘴里，只剩下苦涩，还有一点血腥的味道。
文轩伸出他那可爱的小手，轻轻的拨弄着我的脸，发出“咯咯”的笑声。我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文轩是我背叛知轩的最残忍的证据，我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知轩没有死，我感谢上天对我的眷顾。至少，有生之年，我还能再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见到他的笑脸。可我后悔么？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我想答案是肯定的。他的死，他和佳倩的孩子，根本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
我带着文轩回到家不久，玉瑾哥哥便来了。看着他那副谄媚的样子，我心中的厌恶油然而生。果不其然，他是来找我借钱的。
我刚见过知轩，心情依然很沉重。见他这副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我大声地告诉他，我要跟他登报离婚。
玉瑾哥哥愣了愣，竟死皮赖脸地告诉我，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跟我离婚。还说这是我欠他曾家的，我这辈子都还不完。
我顿时崩溃，狠狠地打了他两巴掌。
“曾玉瑾，我该还的，早就还完了。我不欠曾家的，更不欠你的。这个婚你不离也得离。”
玉瑾哥哥想还手，却被惠姨和丫鬟小秋一同拦了下来。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冯雪瑶，是不是因为你的旧情人回来了，你恨不得赶紧和他双宿双飞？”
我踉跄地后退几步，一副难以置信表情，“你说什么？”
“哦，你难道不知道知轩已经回来了？哼，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他和他的远房表妹已经订婚了。而且，他如今还是军统的情报科处长。你觉得他还会看得上你这个残花败柳么？”
“曾玉瑾，你还是不是男人？”我忍不住破口大骂。
“冯雪瑶，你别忘了，文轩是我的儿子，是我曾家的孩子。你要是敢登报离婚，文轩就要还给我。”曾玉瑾突然狠了心威胁。
“文轩也是我的儿子。”我大声反驳。
“离婚以后，他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最好替你儿子想想。不过你要是放心把他交给我，那这个报，你随便去登。还有，你今天不给我钱，改日债主还是会上门找你讨。你是我老婆，这个债你逃不掉。”
“曾玉瑾，你还要不要脸？你害雪瑶还没害够么？你怎么这么狼心狗肺。”惠姨也忍不住破口大骂。说完，挽着我的手大哭起来。我搂着惠姨，也是泣不成声。
“雪瑶，我本来不想和你撕破脸皮，你是非要逼我。我以前对你不够好么？如今我有难，你怎么忍心不施予援手？你和知轩眉目传情的时候，我只字不提，也从未责骂过你。如今，他回来了，你的心还是向着他，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丈夫？”
“你还配称是我的丈夫么？你还敢声称自己是曾家的儿子么？爹娘死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生文轩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曾家的田产被你悉数赔空，药房也半死不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现在药房的生意好了，你又死皮赖脸的回来。曾玉瑾，你简直猪狗不如。”
“我再猪狗不如也是你的丈夫，也是你孩子的爹。”曾玉瑾大声地呵斥。
“你给我滚！你若再敢出现，你知道我的手段。”
“你别以为你有你的白大哥，就敢目中无人。”
“哼，你以为我只有白大哥么？你以为药房的生意做的这么大，我没有一点本事？曾玉瑾，你要是想试试看，就尽管放马过来，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软弱的冯雪瑶。”
我冷冷地看着他转身离去，心如死灰。难道我的命，注定如此？难道我这辈子都无法摆脱这个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