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怀孕后，玉瑾哥哥就正式搬到了书房去住。而曾伯伯和曾伯母对此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对于他的不争气，他们也是心里有数，感觉对我有所亏欠。我并没有任何的怨言，相反，我突然感到一种解脱，一种报恩之后的解脱。那一刻，我才深深的意识到，曾家的恩情，于我而言，是福，也是孽。如今枷锁已解，我倒落得个一身轻松。
江南的春天总是很美的，对出生在北方的我而言，这里俨然一个绿色的天堂。到处都是绿草茵茵，百鸟争鸣。我走在熙熙攘攘的马路上，闻着阵阵花香，心情格外地舒畅。若不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我还依然活在我自己编织的童话里。
我忙完药房的账目清算，目送顾叔和小庄跟着采购马车离去后，便转身走回药房。刚走进去，门外突然冲进来一群人。
我定睛一看，竟是一群流氓般的大汉。一个个身穿粗布衣衫，手里拿着粗粗的棍子，凶神恶煞的站成一排。领头的大汉约莫三十几岁，身体粗壮，一脸横肉，呲牙咧嘴地看着我。
“你是药房的主事？”领头大汉冲我怒喝一声。
呆若木鸡的我，听到这一声喝，终于回过神来。对他的粗鲁，我忍不住皱了皱眉。我的心跳地很快，我挺着五个月的身孕，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可我依然强装镇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我是。你们是谁？光天化日之下，难道想强抢不成？这可是曾家的药房。这年头还有没有王法了。”
“哼，我们要找的就是曾家的药房。”领头大汉冷哼一声，“你们曾家大少爷欠了老子赌坊三万大洋。爽快地赶紧给老子还钱，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大汉说着，挥起手中的棍子，狠狠地砸向身旁的桌子。那是顾叔没事坐在门前看店的桌子，本来就不是很牢固，被他这么一砸，立刻碎成了几块木板。
我的身体一震，顿时脸色苍白。三万大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数字？可我没有心情去盘算，因为肚子里的孩子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小悠闻声从屋内冲了出来，见到此情此景，忍不住尖叫了一声。便快步上前扶过我的手。
“小姐，发生了什么事？”她说着，看向面前的那群大汉，怯怯地问，“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去警察局报案，若是不交上一沓钱，恐怕那些腐败的官员也不会管我们的死活。既然如此，又何必走这一趟。
“有话好好说，没必要动粗。”我怒喝了一声。或许是我的声音与文弱的长相不符，总之，我的声音似乎把他们镇住了。“现在毕竟是法制时代，一切有法可依。即使要动粗，也先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了。否则，闹到警察局，你们也讨不到好。”
那群大汉一听，面面相觑。领头的大汉咬了咬牙，“事情就是这么着，你们大少爷欠我们三万大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否则，别怪我们砸了这个药房。”
我朝他伸出手，“欠条呢？”
领头的大汉一愣，许是做流氓做习惯了，竟忘了还有欠条一事。
“欠条，欠条在赌坊，我没拿。”
“没有欠条凭什么让我还钱？你们给我滚，否则，警察来了，你们全都要进去。你别忘了，我们曾家二小姐如今可是段局长面前的红人，你们也不擦亮狗眼看清楚，什么人都敢惹。”
领头的大汉一听，突然害怕了。可他还是拿起木棍狠狠地砸了一下地面，朝我冷哼了一声，才带头转身离去。
刚走到门口，又回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给我等着！”
他们走后，我浑身一软，几乎要瘫坐在地上。小悠急忙把我扶住，见我面色苍白，忙把我拉到椅子上休息。
“小姐，您还怀着身孕，千万别动怒，免得伤了胎气。”小悠劝我。
“三万大洋，玉瑾哥哥竟然混账至此！真是造孽。”我自言自语。
“小姐，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药房没什么事，我看着就好。”小悠又说。
“可是......”
“不会有事的，小姐。那帮歹徒既然走了，短时间内想必也不会回来。若是真的回来，小姐在这反而不安全。”
小悠说的有理，我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何况，我也担心家里。也不知道那帮匪徒会不会跑到曾家去闹事。
“好，那我先回去。药房要是有什么事，你派人回家里通知我。另外，你多叫几个人，若是他们再来，别跟他们硬碰硬，知道么？”
见小悠点头应下，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休息了半个小时后，对小悠嘱咐了几句，便匆忙往家里走。
果然不出我所料，赌坊也派了另一拨人来曾家闹事。等我走进门的时候，娘正扶着剧烈咳嗽的爹，早就哭成了泪人。丫鬟小厮都畏畏缩缩地陪着站在院子里。看到院子里横七竖八的棍子，我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我环顾四周，却看不到佳倩和玉瑾哥哥的影子，顿时火冒三丈。
我刚才并没有吓唬那帮流氓，佳倩的确正和南京政府的大红人段局长来往甚密。甚至有传言称，她其实做了段局长的情人。可她没有承认，至少没有当着我的面承认。她借口政府的工作很忙，很早就在外面另外租了一处房子。每个月也就回来一两次，可总是脚步匆匆，和我们说的话都不到十句。似乎回来对她而言，只是走个过场，见过父母，也算尽了自己应尽的孝，好让自己的良心可安。真是可悲可叹，含辛茹苦把她养大的父母，竟变成了她认为可以随便应付了事的局外人。
对于佳倩的事，娘也是清楚的。可我们都努力瞒着爹，就是怕他知道以后，气坏了身体。从小爹就很疼爱佳倩，她和知轩之间的事情，已经大大的伤害了爹的心。若是发现她竟然做了南京政府官员的情人，恐怕会要了爹的命。他曾是晚清官员，有些事，他还是看得明白。
我快步上前扶着爹，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关切地问：“爹，娘，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人来闹事了？”
娘还在哭，爹剧咳了很久，才缓过劲来。他皱了皱眉，便破口大骂：“混账东西，天天在外面鬼混，都快当爹的人了，还不知道收敛。”说着，他看了我一眼，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瑶儿，爹对不住你啊。爹原以为，他和你成亲以后，性子会改。没想到更无法无天。是爹自私，爹害了你。”
“爹，您说什么呢，这是瑶儿的命，瑶儿不怪爹。”
“这个混账东西，竟然欠下这么多债，让他被人打死算了！我们曾家没有这个儿子，他以后是死是活与我们曾家无关。”
爹骂着，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可这一次，他没有停下来，而是不停地咳。直到最后，他涨的满脸通红，嘴唇发紫，声音已经力竭。我一看不对劲，急忙大喊着吩咐下人去叫大夫。
可爹还是没能等来大夫。我用力地掐他的虎口，掐他的人中，可还是没能延长他的生命，等到大夫前来。娘趴在他的身上，哭得撕心裂肺。整个曾家，顿时笼罩在一片死亡的阴霾里。
我悲痛欲绝，一边劝着娘，一边吩咐下人去找玉瑾哥哥和佳倩。
半个小时后，派去找佳倩的下人回来了。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在我的怒骂下，说出了真相。他说，佳倩正在一个名流宴会上，走不开。等宴会结束会马上赶回来。
“真是造孽啊，我怎么养了这么一对狼心狗肺的儿女！”娘哭着破口大骂。
我看着涕泗横流的娘，感到无比的心痛，又替她感到不值。她含辛茹苦养大的一双儿女，长大以后，却变成了自己的仇人，找她来索要上辈子欠下的恩情。这个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么？
没多久，派去找玉瑾哥哥的下人也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老夫人，少夫人，少爷他，他......”
“他怎么了？”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问。
“他最好被人打死了回不来。”娘大骂。
“他说他现在还不能回来！”
那一刻，我对玉瑾哥哥的心彻底死了。“他在哪？带我去。”
我挺着大肚子，怒气冲冲地冲进了赌坊。赌坊内的乌烟瘴气，让我感到一阵眩晕。我穿梭在嘈杂的人群中，目光不停地寻找着玉瑾哥哥。
正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一个瘦弱的身影上。是他，他正激动地趴在赌桌上，大声地叫喊着。他双目圆睁，贪婪地盯着那马上掀开的骰子。
我来到他的身旁，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将他拉了起来。没等他回过神来，我便朝他狠狠地甩了两巴掌。那是我第一次失去理智，第一次打人。可打在他的身上，伤在我的心里。我面前的男人，哪里还是我曾经认识的玉瑾哥哥？他现在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赌棍，一个烟鬼。
玉瑾哥哥被我打得晕头转向，踉跄地后退几步，终于扶着桌子站稳了身体。而身边的众人，也在我的巴掌声下，硬生生地愣住了。更多的，是等着看好戏。
“冯雪瑶，你疯了，你干什么？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丈夫？”玉瑾哥哥一手捂着脸，一手指着我怒喝。
“我没有疯，你才疯了。曾玉瑾，你还是不是男人？爹都死了，你还在这里烂赌。你对得起曾家，对得起我么？”我一边大哭，一边破口大骂。我已经顾不上形象，一心只想骂醒面前的男人。可我深知，一切都是徒劳的，你永远骂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许是看我挺着个大肚子，玉瑾哥哥只是大怒，却不敢对我动手。
“死就死了，我回去又能干什么？”玉瑾哥哥大怒。
我失望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这样的态度，这样的话，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撒手人寰的时候该有的么？“曾玉瑾，我真是看错你了。你就死在这，别回来了。曾家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我也没有你这样的丈夫。”我抛下几句话，便愤怒地转身离去。
直到第二日，我们设下灵堂后，玉瑾哥哥才踉踉跄跄地回来。刚走进大堂，便被娘抓着领子，狠狠地打了几巴掌。
“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给我滚！”娘哭得泪如雨下。失去这个儿子，应该比失去丈夫还让她绝望吧？毕竟眼前的儿子，曾经是她的希望。
“娘，你真的要我滚？如今老头子走了，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让我走，你可别后悔。”玉瑾哥哥捂着脸大怒。我在他的脸上，竟然看不到丝毫的悲伤，只看到了冷漠。对，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流氓无赖。
“曾玉瑾，你还有脸说自己是曾家的儿子？你不要脸，我们曾家还要呢。你欠的钱，我们曾家帮你还了。可从今往后，我们曾家和你一刀两断，你不再是曾家的儿子。你在外面即使被人打死，也与我们无关。”娘咬牙切齿地说。
“娘——”我开口想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娘一手拉过我，大哭着说：“瑶儿，是爹娘对不住你，要是继续让他这样祸害曾家，你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娘说着，又狠狠地瞪了玉瑾哥哥一眼，“明天我就让人登报，和你断绝母子关系。至于雪瑶，也和你无关。你离她和孩子远点。”
“她是我老婆，那是我孩子，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玉瑾哥哥恨恨地说。
“你马上给我写休书！”娘大怒。
玉瑾哥哥咬了咬牙，“娘，雪瑶是我老婆，现在是，以后也是。想要休书，没门！”他说完，竟真的转身走了。
“你——天啊，真是造孽啊！”娘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看着曾玉瑾的背影，心如死灰。那一刻，我真希望他出门被车撞死。噢，我竟成了这么邪恶的女人，让我一时感到陌生。
娘果然说到做到，第二天，报纸上便刊登了曾家和曾玉瑾断绝亲子关系的声明。一时间，各种谣言漫天飞。也是在那个期间，我知道了玉瑾哥哥在外面养着一个情妇。那日离家后，他便搬到了情妇那里住下，还让佳倩给他在段天祥的手下谋了个闲差。曾家的经济断了，可他的大烟断不了，赌博更是断不了，没有差事，只能等着饿死。
直到头七快过，佳倩才回来。一身妖娆的打扮，让我几乎认不出来。她还是那么漂亮，那么苗条，也更妩媚性感了。只是，在我看来，她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爹已经死了，娘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了。她对佳倩，也彻底的失去了耐心。可她没有骂，甚至连话也没有说一句。而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进了屋里。那时候，我才深深地体会到，比恨还残忍的，是冷漠，是相对无言。可我知道佳倩其实无所谓。她出现，只是为了履行身为子女的责任。归根到底，也只是为了自己的良心能安。
为了还债，我和娘再三商量后，终于决定把除了南京的药房外，其他地产全部变卖，包括我们曾家的老宅。没多久，我带着娘、奶娘、厨娘和两个丫鬟搬到了一处普通的院子住下。
可是不到半年，娘也患上了重病，卧床不到一个星期，便撒手人寰。留给我的，是一个四分五裂的曾家，还有几乎破产的药房。
那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岁月。曾家家破人亡，爹娘走了，我和曾玉瑾、佳倩之间的亲情也断了。佳倩只在娘去世的那天出现了一次，就再也没有来过。
玉瑾哥哥没有把我休了，可我们之间的婚姻也死了。他经常跑到药房找我要钱，每次我都不忍心，最后还是给了他。可我知道，他是一个无底洞，他已经无药可救。鸦片已经摧毁了他的精神，很快也要摧毁他的身体。除了心痛，我没有任何办法。
唯一给我希望和动力的，便是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有一直默默地支持我的奶娘惠姨。
因为还债，药房的资金链差点断了。我挺着大肚子，四处奔波。那时候，我不再是曾经的曾家少夫人，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创业者。我放下自己的面子和尊严，四处求人。因为我知道，只要活下去，面子和尊严不算什么。那一刻，我终于深深地体会到当初在天津的一家饭店门口，抓住我的裙摆的小乞丐的低声下四。
好在白大哥也始终尽力地在暗地里支持着我。就连知轩的两个妹妹，也通过她们的关系，帮我到处拉关系。他们的热心，让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好人还是很多。我并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
终于，在冬天来临之际，药房起死回生，重新步入了正轨。而我，也迎来了我第一个孩子的出生。我给他取名叫曾文轩，用来纪念我曾经爱过，也一直爱着的男人。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我的黑暗岁月马上就要终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