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轩前往福建后，我一直关心着那边时局的变化，“抗日反蒋”、“福建事变”、“舆论攻击”、“军事镇压”、“占领福州”，一系列的动荡，让我的心始终悬着。
我常常寝食难安，夜不能寐。我经常去曾家找知轩的二妹知曼，或者三妹知韵，希望能从她们口中得知知轩的消息。可每次我都是失望而归。我想给他写信，却不知道往哪里寄。这是一段揪心的日子，让我始终感到局促不安。
知曼和我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她比我小两岁。如今在上海复旦大学读书。她很聪明，跟她的哥哥一样，是一个有理想的青年。我总觉得，她的将来注定不凡。我始终记得，我去火车站送她返回上海之时，她对我说过的话。
“雪瑶姐姐，我理解你的身不由己。但每个人的命运，都应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与其随波逐流，不如奋起反抗。报恩，有许多的方式，不一定要以身相许。你应该为自己而活。我知道你爱哥哥，既然爱了，就不要后悔。如果哥哥平安归来，记得把自己心里的话告诉他。我相信他会陪着你度过一切困难。”
她的话，在当时的我听来，只是单纯的鼓舞之词，让我感动。可几年之后，这些话，成了我生活的指路灯，让我勇敢地活出自己。只是，我们都没有猜到结局。
当一月底传来“福建事变”失败的消息时，我正在药房里整理账目。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感到震惊，也感到无比的沉重。这只是无数革命浪花中的一浪，可我深知，尽管失败，却也给后世狠狠地敲响了一记警钟。
白大哥告诉我，如今动荡的时局，是黎明前的黑暗。我们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唯一确定的，便是我们爱国的心，和驱逐日寇、收复河山的壮志。为了实现这个远大的理想，牺牲是不可避免的。可他相信，同胞们的鲜血是不会白洒的，我们终将迎来曙光。
可我担心知轩，他离开以后，便断了消息。如今他是否平安，是否也在回来的路上？每每想起他，我的心情也是矛盾的。他代表的是胜利的一方，南京政府。而我关心的却是失败的一方，我们的革命党。我担心他，那是我的私心。可一旦把这个私心放大，便暴露了我的摇摆不定。
不久，佳倩就开始出现恶心厌食，每日昏昏沉沉的，毫无精神。曾伯母经验丰富，一眼便看出了异常。果然不出她所料，偷偷请来的大夫一把脉，便告知我们佳倩怀孕了。佳倩怀了知轩的孩子！在这之前，我一直在安慰自己，佳倩那日只是激动之下说出的胡话，她和知轩之间，只是逢场作戏，知轩的心里没有她。可如今，她怀孕了，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我继续自欺欺人。
可我对知轩生命安危的担心，胜过了对他的怨。我盼望着他的归来，盼望着他的亲口解释。我想，只要他平安归来，我什么都可以接受。此刻，我才深深地体会知轩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他说：“只要你平平安安，我不介意你嫁给曾玉瑾。”
可我没有想到，盼过了春天，熬过了夏天，迎来了秋天，却也等来了知轩战死的消息。
知轩死了，我爱的知轩死了。从玉瑾哥哥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犹如五雷轰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当天晚上，我就高烧不退，持续了三天三夜，把整个曾家弄得鸡飞狗跳。曾伯伯也因此，病得更重。曾伯母日日以泪洗面。
或许是心有愧疚，三天后，我的病居然奇迹般地痊愈了。可我的心，也死了。我想哭，可我流不出眼泪。我想我的眼泪已经被烧干了。这一刻，我才看清知轩在我心里的位置，除了他，已经装不下任何人。可一切都晚了。
那年冬天，佳倩终于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可佳倩也得到了教训。因为这次生育，她难产大出血，差点要了她的命。大夫说，她可能这辈子都生不了孩子了。
我始终清楚的记得，当我抱着那个刚出生的婴儿时，我心里的激动。那是知轩的孩子，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就像知轩在盯着我看。噢，他和知轩长得真像。
我原以为，这是知轩的孩子，佳倩爱他的父亲，也一定会心疼这个孩子。何况，她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孩子了。可我错了，佳倩恨这个孩子，她不想要。她不愿意抱他，哪怕看上一眼，她也不情愿。她觉得自己年纪轻轻的，知轩哥哥又死了，若是被人知道生过孩子，她这辈子就毁了。其实，她最舍不得的，是她那风光无限的交际场。可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的冷漠，让我感到震惊。
曾伯伯和曾伯母也是一样的想法。佳倩是他们的希望，若是因为这个孩子被毁，那曾家的希望就没了。当时，我并不太了解他们的担心。等我理解了，那也是我嫁给玉瑾哥哥以后的事了。因此，曾家上上下下，把这个消息封锁地严严实实。就连陆家，我们也不曾透露半点消息。尽管不舍，曾伯伯和曾伯母还是想偷偷地把孩子扔了。
可我舍不得，这是知轩的孩子，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身上流着知轩的血，我们怎么能狠心抛弃。何况，在这样的乱世，刚出生的娃娃，若是被人抛弃，结局只有一个，那便是死。一想到知轩的孩子惨死在荒郊野岭，我便心如刀割。
我找曾伯伯和曾伯母求情，让他们留下孩子。可他们不同意。他们劝我，佳倩还年轻，不能让这个孩子毁了她。最后，鬼使神差的，我竟然答应曾伯伯的提议，嫁给玉瑾哥哥。因为曾伯伯告诉我，或许我嫁给玉瑾哥哥，我就可以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因此，我也以为只要我嫁给玉瑾哥哥，这个孩子便能留下来。可我错了，最不想要这个孩子的，是玉瑾哥哥。
孩子出生不久，我和玉瑾哥哥便成亲了。成亲当晚，我和玉瑾哥哥商量，把孩子留下来，我们自己养。因为是新婚之夜，玉瑾哥哥没有反对，只是甜言蜜语的几句蒙混过关。
次日起床，曾伯母便找到我，说她和曾伯伯问了很多亲戚，都没有人愿意收养这个孩子，看来只能很心把他扔了。她让我找人在夜黑风高的时候，把事情办了。
“可是玉瑾哥哥答应我留下这个孩子。”我大声地反驳。
曾伯母一愣，犹豫了很久才开口：“雪瑶，你真的和玉瑾商量好了？可早上我问他，他说......”
“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们将来会有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他不想要。”
曾伯母的话，让我感到无比震惊，也彻底对玉瑾哥哥感到绝望。我去找玉瑾哥哥，可他已经离开家，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我顿时心如死灰，这是一条活生生的小生命，是佳倩身上割下来的一块肉，是他们的亲人，他们怎么忍心扔掉？
我偷偷地找来奶娘惠姨和我从北京带来的丫头小秋。小秋比我大三岁，刚来曾家的时候，也是一个小丫头。如今，倒也生的落落大方，成了我能干的帮手。家里没事的时候，她也会到药房帮我。
小秋跪在我面前，眼里带着泪水。
“小姐，小秋蒙小姐关照，一生衣食无忧。如今，小姐有苦，小秋愿意替小姐分担。就让小秋把孩子带走吧，小秋一定会把他当成亲生儿子般，努力不让他吃一点苦头。”
我看着小秋，心中不舍，却也感动地无以复加。外人尚且如此，身为亲人，情何以堪？
“小秋，你带着孩子，能去哪里？外面又这么乱，让我怎么放心？”
“可是小秋看得出来，小姐不忍心，更不舍得。知轩少爷死后，小秋看着小姐高烧不退，整夜整夜地说胡话。他们听不清，可小秋听得清楚，小姐是思念知轩少爷。小姐好不容易病好了，又开始为这个孩子操心。小秋不忍心，小姐就答应小秋吧。”
小秋的话，让我陷入了悲伤。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对知轩的爱，竟是这么深。哪怕现在嫁给了玉瑾哥哥，我的心里，还是只有他。我想，玉瑾哥哥是知道的。我不知道他是不介意，还是期待有一天，我能把知轩放下，心里开始装下他。可我深知，这是不可能的。或许，我们的婚姻，从开始便是错的。
这时候，惠姨突然开口：“小姐，曾家在镇江不是还有一处房子么？我们先让小秋和孩子在那里安顿下来。等时机成熟，再好好寻思。说不定到时候佳倩小姐后悔了，或者老爷和夫人后悔了，我们再把他们接回来，你觉得如何？夫人要求小姐今夜就把孩子扔了，我们必须快点做决定。否则，让夫人自己动手，孩子断断没有活命的可能。”
我犹豫了很久，无奈之下，终于点头默许。
当天夜里，惠姨找了一辆马车，偷偷地把小秋和孩子送走了。我目送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盼望着有一日，把她们再接回来。可我没有等到那一天。因为次日，惠姨脸色苍白地冲进我的房间，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马车路上遇到流匪，小秋和孩子......
得知这一消息，我忍不住崩溃痛哭。知轩死的时候，我没有眼泪。可如今，孩子没了，我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滚滚地流个不停。我终于永远地失去了知轩，就连他唯一的血脉也失去了。还有小秋，那个默默地陪着我一起长大的孩子，那个被我视为亲人的姐妹，也走了。我和北京之间的联系，如今也只剩奶娘惠姨。
那一日，我和玉瑾哥哥大吵了一架。
“为什么？你明明答应过我，婚后会和我一起收养佳倩的孩子，为什么食言？如今，孩子死了，你满意了？”
玉瑾哥哥也忍不住暴怒，冲我大吼：“雪瑶，你别忘了，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你已经嫁给我，还一心想着知轩，想着他的孩子。你可有考虑过我这个丈夫的感受？我恨那个孩子，因为只要他在，你就忘不了知轩。我怎么可能会答应你收养他？佳倩都不要，我为什么要？”
“可我是为了孩子......”
“为了孩子干什么？为了孩子才嫁给我？雪瑶，不管如何，我们已经成亲了。过去你和知轩的一切，我都可以放下。但你能不能答应我，跟我好好过？别去想那个孩子了。”
“那个孩子是曾家的骨肉，是你妹妹的骨肉，你们怎么能这么残忍？”
“他已经死了，你还想干什么？”
我看着玉瑾哥哥那张可恶扭曲的嘴脸，那一刻，我对他的心也死了。他在意，他的心中有恨，他只是隐忍不发。可我深知，知轩，将会永远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愤怒地甩了甩袖子想离去，却被他抓住袖子。争执中，我不小心把他推倒在地。那一刻，我才发现，他已经变了，变得瘦弱，甚至变得虚弱。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我一直沉浸在失去知轩和孩子的悲痛里，竟全然没有注意到，我身边的这个男子，已经变了。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腐朽不堪。
我忍不住质问他，可他眼神躲闪，不敢直面我。我想起药房那几笔烂账，终于恍然大悟。
那日之后，玉瑾哥哥便借口住到了书房。或许曾伯伯和曾伯母觉得理亏，对此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到当初。
慢慢地，我终于发现，玉瑾哥哥不但抽大烟，还经常出入各种赌坊。曾伯伯重病，也是被他气的。他们全都瞒着我。可后来我想，即使我知道了真相，我有勇气离开么？知轩死了，我剩下的，也只有曾家。何况，我也是曾伯伯和曾伯母唯一的希望。我要是走了，他们也就心死了。换位思考，我能理解他们的隐瞒。
佳倩依然如故，周转于各个名流之间，游刃有余。似乎那个孩子，从来没有出现过。而我们在知轩离开那日的争执，也如镜中花、水中月，似乎从未发生过。至少对佳倩而言是的。我嫁给了玉瑾哥哥，成了她的嫂子，她不再嫉妒，更没有恨。可冷漠还在，我们之间，也不像以前那样无所不谈。
一切似乎朝着物是人非的方向发展。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便是白大哥。他依然活跃着，坚持着自己的信仰。
在他的教导下，我的思想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的世界彻底打开。我更加关注时局的变化，也开始有了警觉性，学会了伪装，学会了隐藏。我还偷偷学会了使用手枪。在外人看来，我是曾家药房有能力的大管家。可暗地里，我是一名战士。
我成为真正的革命党，是我发现自己怀孕的那一天。
知轩没了，他的孩子也没了，我消沉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那一日，我从药房回去的路上，经过我们相遇的那个湖时，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我以为自己是睹物思人，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那日之后，我一见到油腻的东西，便开始恶心。那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例假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了。
曾家上下知道我怀孕后，一片欢呼。就连玉瑾哥哥也激动地抱着我转了好几圈，直到曾伯母提醒他小心，他才把我放了下来。曾伯伯的病，也因此好了很多，可以下床走动了，吃饭也香了。看到他们的笑容，我突然觉得欣慰。
我以为自己怀孕，会换来玉瑾哥哥的洗心革面。可我终究还是太单纯了。玉瑾哥哥的大烟已经戒不掉了，尽管他为了孩子尝试过，却始终以失败告终。看着他痛苦，我们都不忍心，更狠不下心，戒烟也就不了了之。
可我发现，大烟只是其一，他的嗜赌，才是最可怕的。这是比鸦片还毒的毒品，让他难以自拔。因为怀孕，我拒绝和他同房，也让他更加无所顾忌，经常夜不归宿。
也因此，我们经常吵架。我吩咐药房的所有人，不允许玉瑾哥哥来药房取钱。这件事，也成了我们之间最致命的毒药与炸弹。也让玉瑾哥哥对我彻底失望。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到底是我的错，还是他的错，或者是上天的错？我常常想，要是我没有嫁给玉瑾哥哥，一切会不会不一样。那时候我的答案是否定的。可往后经年，这成了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
至于我为什么会成为革命党，一方面是因为白大哥觉得我的觉悟已经有了很大的提高，另一方面是因为我的坚持。我马上要迎来一个新的小生命，我希望他生活的世界，不再是混乱不堪、战火纷飞。我希望他生活在一个太平盛世，哪怕只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也会感到幸福。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孩子到来的时候，会是见证一个四分五裂的曾家，还有我那死去的婚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