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知轩送我回去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半个月过去了,我的生活依然如故。可我知道,我的心已经不像原来那样平静了。至少每日走在家和药房之间的马路上,我总忍不住东张西望,期待看到他的背影。日子便在这一次次的失望,和一次次的盼望中流逝。
可从佳倩和玉瑾哥哥的口中,我知道他很忙,忙着追查革命党,忙着应付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当然,和他一起流连的人,便是佳倩。
还有白大哥,已经半个月不知行踪了,也不知道他如今是否安然无恙。这风平浪静的表面,是否依然暗潮汹涌,一触即发?
我走进药房的时候,便看到小悠手里捧着一束花,正准备往花瓶里插。那沁鼻的花香,让我顿时感到神清气爽,心情也愉快了起来。
“小悠,今日刮得是什么风,竟开始有了摆花的闲情逸致?”我一边打趣,一边往前台走去。放下包后,拿出了药房账本。
小悠摆上花后,便微笑着朝我走来。“小姐,这可不是我买的花,是有人专门送来的。”
“送的?谁送过来的?”我不禁好奇。
小悠挠了挠头,也是一脸疑惑。“不知道,是一个小男孩送来的,他没说是谁让送的,就说送来我们曾家药房。”
我没有再追问,因为账本上的钱款引起了我的怀疑。
“小悠,这个月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少了一笔钱?五百两。”
“是么?”
我把账本挪到小悠的面前,指着上面的款项“采购药材”,“小悠,我记得这个月我们只是采购了一次,为何会有两次?这是谁负责的?”
“小姐,采购一直是顾叔负责的。不过他今天不在,小姐可以明天问他。”
“哦,知道了,你先去忙吧。”我把账本放回抽屉里锁上后,便起身来到了那盆花的旁边。刚才一直关注着账本,现在看到花,突然想起小悠刚才的话。
“一个小男孩送来的?好好的,怎么会有人送花?”
我疑惑地打量着花,突然灵光一闪。见周围没人,便伸手迅速地拨了拨那密密麻麻重叠交叉的几束花。果然看到了一张小小的纸条。
我再次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后,伸手迅速的拿下纸条,紧紧地拽在自己的手里。
这时,药房的小庄从里屋走了出来。小庄是一个很能干的小伙子,年轻,力气大,也忠厚老实。他负责管理药房的药材,也经常跟顾叔一起出去采购药材。
“小庄,这个月你和顾叔出去采购了几次?”我佯装随意的问。
小庄愣了愣,憨憨的笑起来,“小姐,就一次,就是月初的时候我跟您提起的那一次。怎么了?”
“就一次?我看账本上记录了两笔采购药材的款项。是不是中间有什么误会?”
“没有啊,我十分肯定只有一次。不过,不知道款项记录的是何时?我记得月中的时候大少爷来过一次,还找顾叔来着。”
“玉瑾哥哥来过药房?”
“嗯,不过没待多久,差不多半个时辰就走了。可能是见你不在的缘故。”
“我知道了,你下去忙吧。”
小庄离去后,我转身回到了里屋,走进了梳洗间。随后,我展开手中攥成团的纸条,上面写着:
“形势紧张,今日七时,派人取药。”
看完纸条后,我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是白大哥,不知道他有没有出事。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都坐立不安。当时钟来到六点半时,药房的伙计开始陆续离去。
还差十分钟就要到七点,我假装到门口倒了个垃圾,借机环顾了四周,发现一切如常,便放下心来,佯装随意地转身走回药房。可我前脚刚走进去,几个身穿便装的青年男子突然冲了进来。不由分说便开始到处搜索着什么。
小悠和小庄闻声从里屋走了出来,站到我身旁。他们不明所以地看着那无所顾忌的男子。可我心里早就猜出他们的身份,军统行动组。我不在意他们出现的原因,我只担心马上要来取药的革命党。
“喂,你们做什么?这是曾家药房,我们还要做生意呢。”小庄喊话。
其中一个稍微年长的男子冷冷地看了我们一眼。
“我们在例行检查。识趣的话,给我好好地待在一边。”男子咬牙吩咐。
眼看就要到七点,我着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手一直在紧张地搓着。白大哥说得对,我真的不适合加入革命党,因为我太不会伪装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厉声问:“你们到底是谁?我们药房到底犯了什么事,需要如此大张旗鼓地来检查?”
中年男子看了我一眼,“你是药房主事?”
我点了点头,“没错,我是曾家的大小姐,你们有什么事能否明说?该配合的我们尽量配合,可也不能影响了我们做生意。这年头挣口饭吃都不容易。”
中年男子又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眼,不知道是我太紧张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还是我的语气得罪了他。总之,他朝我上前一步,挑了挑眉,说:“我们是军统行动组,有消息怀疑你们勾结地下党。若真有其事,速速给我招上来。否则,让我们查到,别说药房,整个曾家的人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听到他说怀疑,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我们曾家行得正坐得直,没有做过任何犯法的事。你要是有证据,那便拿出来。要是没有,还请马上离开。”
“让开,我们要到里屋去搜。”
“搜查也需要上头的命令,请你拿出来。”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厉声地问。时间不多了,我必须想到办法通知白大哥派来的人。
那中年男子一看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被我这么一激,突然一把抓住我的右手臂,将我狠狠的甩了出去。我一个踉跄,撞到了摆在门口处的桌子上。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远远的朝药房走来的一个男子。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我,他是我们的人。
我顾不上腰间的疼痛,背在腰后的手突然碰到那个陶瓷花瓶。我佯装往后一倒,将花瓶碰到了地上。“砰”的一声,花瓶碎成无数的陶瓷碎片。
我佯装皱了皱眉,弯腰捡起一片碎片,手腕处不小心被划伤,鲜血顿时留了下来。
我冷冷的看了那个中年男子一眼,“光天化日之下,无凭无据,你凭什么伤人?”说完,我狠狠地将手中的碎片往门外扔去。又是“砰”的一声传来,马路对面的男子终于看到,将头上的帽子往下拉了拉,便转身离去。
我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这时,我终于意识到腰间传来的阵阵疼痛,还有手腕处的隐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感到头晕目眩。
“啊,小姐,你流血了。”小悠一边喊着,一边惊慌失措的跑回里屋,应该是去取止血的东西去了。
这时,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男子。熟悉的背影,还没等我看清,又冲进一个男子。
知轩看了看地上的陶瓷碎片,又看了看我流着血的右手腕,眼里的心疼一闪而过。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便看到他狠狠地抓住那个中年男子的领子,一拳揍在了脸上。
“混账东西,谁让你来这里查了?”
中年男子捂着脸,“陆科,这可是你们情报科提供的消息。”
“消息?我们提供了什么消息?”
“怀疑这里有勾结革命党嫌疑。”
“嫌疑?就凭这个嫌疑,你就如此明目张胆的来搜查?还无缘无故地伤人?”知轩说着,又揍了他一拳。这时,我才发现刚才搜查的男子纷纷低着头,在旁边站成了一列。
此刻的知轩,是我所不认识的。他那不容违抗的语气,还有那狠辣的眼神,让我感到陌生。他真的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放荡不羁的公子哥了,虽然听说他和佳倩流连于各个风月场所,可我更愿意相信,那是他的伪装。
“给我滚!”知轩冷冷地吩咐。
中年男子不情愿地看了他一眼,终于带头离去。旁边的男子见状,纷纷跟着离开。
这时,小悠拿着纱布和消毒水从里屋冲了出来。看到知轩,似乎愣了愣,想从他旁边绕过。可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手上的东西却被他夺了过去。
“把地上的碎片打扫一下,别伤到人了。”知轩一边吩咐,一边朝我走来。
待来到我的面前,也不说话,只是低头默默地帮我擦去手腕上的血,消毒,然后轻轻的包扎。我也沉默地看着他,任由他帮我处理伤口。可我的心,却“砰砰”直跳。他突然的温柔,也让我感动不已。恍惚中,似乎曾经的知轩回来了。
我突然疑惑,他到底在香港经历了什么?若只是去学习,怎么会变成刚才那样的狠角色?一个人,真的能在三年内完全改变么?
等他替我包扎好后,终于抬起头来看向我。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悲伤,还有无奈。心,不由得陷了下去。我感到自己快要伪装不下去了。我需要见白大哥,我需要他的建议。
“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我现在还不能回去,药房的事还没处理完。”
我知道自己在逃避他那灼热的目光,不知道是因为害怕沦陷,还是害怕被他看出我在撒谎。白大哥派来的人没有拿到药,我必须想办法把药送过去。要是知轩送我回去,我还怎么送药?不过,今日药房被盯上,或许等风声小点再送更稳妥些。
“你都伤成这样了,还要继续干活?曾家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大少爷天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二小姐日日流连社交场。而你这个假的大小姐,倒是兢兢业业地替他们卖命。”
我突然觉得很生气,“曾家对我有恩,我不允许你这么说他们。”
“可你做的还少么?总不至于要以身相许吧?”
他的音量突然提高,把不远处的小悠和小庄吓了一跳。我急忙吩咐他们下去收拾一下,今日药房早点关门。
看着他受伤的眼神,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在这等一下,我去取一下包。”说着,便要朝前台走去。
可他突然拉住我的手,“放在哪?我帮你去拿。”
我指了指前台的挂钩处,目视着他帮我取来手提包。从他手中接过手提包后,我便转身想同他并肩离去。腰间突然传来一阵疼痛,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怎么了?”知轩关切地问我。
“没事,刚才不小心碰到了腰。活动一下就没事了。”
我们默默地并肩走着。终于,来到湖边的时候,知轩打破了沉默。
“雪瑶,你是在怕我么?”
我笑着问:“我为什么要拍你?你觉得我应该怕你么?”
知轩也忍不住笑了,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帅气。我真想告诉他,他应该多笑笑,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笑。可我终究没有说出口。
“你之前跟我说你不想跟南京政府的人来往,也包括我么?”
“知轩,你过的是刀尖上的日子,一旦踏上,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为什么要回头?”
“可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变成这样?你......”
知轩突然朝我“嘘”了一声,把我拉入怀中。我轻轻地挣扎了一下,眼角的余光隐约的看到树丛中的影子。浑身便像被触电般愣住了。
“雪瑶,我过的是刀尖上的日子,那你呢?我不管你是谁,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活着。你能答应我么?”知轩的声音很小,犹如在我耳边呢喃。他喷出的灼热气息,让我忍不住浑身轻颤。
我靠在他的怀里,竟无比的依恋他给我带来的温暖与安全感。
“我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公民。”我也小声地回答。
知轩轻轻地松开我,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我急忙回头看向身后,发现刚才树丛里的影子已经消失了。我回头看向他,见他依然大笑着,也忍不住笑了。
等他终于不笑,便转头看向湖的方向,长长的叹了口气。
“雪瑶,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救过你第一次,我就能救你第二次、第三次......一辈子护你周全。可我希望你也替我想想,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他说着,突然抓起我那受伤的手,轻轻地用手摩擦着手腕上包扎着的纱布。“你知道我心疼,对么?”
我的心用力地揪了一下。我知道他心疼,可真的从他嘴里说出,却是不一样的感动。
“可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我沉默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水。一直以来的委屈,顿时如滔滔洪水般,朝我袭来。
突然的倾诉,让知轩一时手足无措。他从衣兜里掏出手帕,替我轻轻地擦着眼泪。
“雪瑶,我有苦衷。可你要相信我,我一直没有忘记你。可你和玉瑾......他不适合你。”
我愣了片刻,终于意识到,从一开始,知轩就听到了我和玉瑾哥哥的流言。可我无力解释,不是不想解释,而是我自己也身不由己。曾伯伯和曾伯母是我的再生父母,我能平安快乐长大,全是他们的赐予。若是他们开口,我会拒绝么?我知道我和玉瑾哥哥不合适,我也只把他当成哥哥。可几千年的封建思想依然在我的身上留有印记,我没办法彻底逃离。
“知轩,太晚了,我要回去了。否则,曾伯伯他们要担心了。”我一边说着,一边带头往前走。
知轩突然抓住我的手,“雪瑶,你难道就这样认命了么?”
“知轩,身在乱世,很多事情,我们都身不由己。”
知轩默默地松开我的手,陪我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往后的许多年,我的脑海里一直反复地萦绕着知轩今日对我说过的这句话,“你难道就这样认命了么?”也是这句话,一直支撑着我,给我带来勇气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