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车子在陆家那栋豪华别墅门前徐徐地停了下来。玉瑾哥哥鸣了鸣喇叭，随后摇下车窗，朝门卫亭里的大叔挥了挥手。
大叔冲我们咧嘴笑了笑，露出了那两排微黄的牙。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可又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没错，三年了。自从知轩前往香港求学后，我也去上大学了。三年来，我未曾来过陆家。虽然也曾有过无数次的冲动，想来看一看，可终究还是忍住了。
当玉瑾哥哥帮我打开车门的时候，我依然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回不过神来。此刻的我，就像当年初到曾家的时候一样惶恐不安。只是，那时候有亲切的曾伯伯，有热情的玉瑾哥哥。可今日，我一直牵挂着的知轩，会不会还是曾经的少年？
我扶着玉瑾哥哥的手走了下去。从他身上传来的浓浓的大烟的味道，让我一阵眩晕。我疑惑的看着他，欲言又止。面前的这个男人，已经不是当年初见我时，信誓旦旦的说要娶我的那个单纯的男孩。他现在的生活，是我所陌生的，也是神秘的。
玉瑾哥哥经常早出晚归。曾伯伯身体虚弱，也懒得管。曾伯母从小溺爱，哪怕是训话，也让人听起来像是劝说，而不是批评责备。玉瑾哥哥更不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我劝过几次，让他常来药房帮忙，可他信誓旦旦地应下后，便没了下文。
“妹妹，妹妹。”
玉瑾哥哥的话，把我那纷飞的思绪拉了回来。我发现自己的手依然被他抓着，不禁微微红了脸，羞赧地将手撤了回来。随后，我一抬头，便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知轩。
我的心跳，似乎落下了一拍。周围的世界，于我，似乎停止了。我听不到，也看不到。眼里只有他。
他不一样了，至于哪里不一样，我说不出来。还是那张帅气的脸，只是多了成熟与稳重；还是那个颀长的身躯，只是多了阳刚与硬朗；还是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只是少了戏谑，多了严肃与认真。
他的目光，只在我的身上短暂地停留，便落到了佳倩的身上。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我的心一沉，生生地把我拉回了残忍的现实中。他有一年没有给我来信了，我一直给他寻找各种借口，却没有勇气承认，他已经变了。如今，站在陆家的院子里，看着那温柔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佳倩的身上，我的心里，只剩下悲伤与失望。
“知轩哥哥。”佳倩一边喊着，一边朝他冲了过去。随后，旁人无人的跳到他的身上，被他抱着旋转了几圈，才落回地上。整个院子里，都是他们的笑声。可在我听来，却充满了讽刺。知轩是南京政府的人，我本来就不应该抱任何奢望。如今，赤裸裸的现实也把我仅剩的一点希望敲碎。
我听不到他们二人在说什么。可我知道，那一刻，我真羡慕佳倩，敢爱敢恨、无所顾忌。
玉瑾哥哥冲我苦笑了一下，便拉着我的手，朝知轩走去。我脚步如铅，心却早已飞了过去。可我的身体，似乎想要转身逃走。我就这样矛盾着，被玉瑾哥哥牵着，来到了知轩的面前。
“雪瑶，好久不见，你越来越漂亮了。”
这是知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可我听得出来，这只是客套话。因为除了公事公办，我感受不到丝毫的感情。尽管他的脸上，依然带着一抹懒懒的笑。
这是我从未想到过的。我原以为，他是太忙，所以没给我来信。我原以为，哪怕志不同，曾经的少年时光，也足以让我们再次成为朋友。可我错了，在他的眼里，过去的便真的过去了。
我努力的扯出了一抹笑容，“谢谢你，你也是，越来越帅了。”
我说的是真的，现在的他，必然会成为贵族女子们争先恐后追逐的对象。只是，这一切都众将与我无关。想到这，心还是忍不住隐隐作痛。
“知轩，你这小子，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要不是佳倩提起，我还不知道你回来了。”玉瑾哥哥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责备地说。
“玉瑾兄，真是对不住，我的错。回来以后，一直忙着入职，没抽出时间来。改日我再好好请你喝一杯赔罪。三年了，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的玉树临风。”
“好了，客套话说够了，我们赶紧进去吧。”佳倩一边说着，一边挽过知轩的手。
“雪瑶，你怎么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玉瑾哥哥关切地问我。
玉瑾哥哥的话一出，我似乎看到了知轩眼里那一闪而过的犹豫与关切。可我还是在心里自嘲了自己的自作多情。
“没有，想是今日在药房太忙了，有点累了。没事，休息一会就好了，我们赶紧进去吧。”我也挽过玉瑾哥哥的手，用目光安抚着他的担心。
我们四人进去的时候，大堂里的男男女女纷纷朝我们看了过来。
陆伯母，知轩的母亲最先反应了过来，微笑着朝我们走来。
“玉瑾，伯母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们给盼来了。”陆伯母来到跟前，似乎是看到了我的异样，惊讶的问，“哎呦，雪瑶，你怎么了？怎么看你脸色有点苍白？”
“伯母，我没事，歇会就好。”我朝她笑了笑。
“玉瑾，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雪瑶交给你，你就应该好好的照顾她，怎么能让她受委屈呢？”
我一听，羞赧地低下了头。却忍不住偷偷地看向知轩，见他正一脸嬉笑地和佳倩打闹，心中只剩下失望。
“伯母批评的是，是我的不对。我应该多陪陪雪瑶，多到药房帮她，省得把她累坏了。”
这时，一阵西洋音乐响起。佳倩拉着知轩的手走进了舞池。随后，知轩搂着她的腰，和她跳起了舞。远远的看去，他们就像神话中走出的王子与公主，羡煞旁人。
陆伯母回头看着舞池中的佳倩和知轩，笑着说：“玉瑾，雪瑶，你看知轩和佳倩是不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看来改日我要到曾家登门拜访，和你爹娘好好的商量商量了。不过，那也要在你们之后。”
“伯母见笑了，我和玉瑾哥哥......”我想解释，却被玉瑾哥哥给拦了下来。
“伯母，若是好事临近，一定尽早通知伯母您。”他说着，转头看向我，“雪瑶，不如我们也去跳舞吧？”
我看了看舞池中翩翩起舞的男女，默默地点了点头。我们朝陆伯母略表歉意，便走进了舞池。我像一只木偶，在玉瑾哥哥的牵引下，随意起舞。目光总是不经意的看向不远处的知轩，见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心中竟不是滋味。
不知道跳了几曲，知轩带着佳倩转到了我们的身边。
“玉瑾，能不能和你交换个舞伴？”知轩笑着建议。
玉瑾哥哥和佳倩似乎都犹豫了一下，才依依不舍的松开彼此舞伴的手。
直到知轩搂上我的腰，我才回过神来。心顿时如小鹿乱撞。我不禁在心里嘲笑自己的不争气，明知他的心里眼里，已经没有了我。他的一举一动，还是莫名地牵动着我的心。
“雪瑶，你没事吧？”知轩盯着我看了许久，终于开口问我。
我摇了摇头，笑了笑：“没事，可能是太累了。”
“要不要我带你上楼休息一下？”知轩建议。
“不用，我，我没事。”
“雪瑶，你总是有这个本事，让人移不开目光。”知轩苦笑了一下。
“知轩，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疑惑地看着他，心里却一阵惊喜。他说的是他自己么？难道他还在意？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目光灼热，紧紧地盯着我。
“你过去一年为什么突然不给我写信？”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知轩犹豫了一会，才开口：“我学习太忙了，很多事情，一下子占满了我的生活。等我想起要写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该写什么了。”
“不知道该写什么。”我小声地重复着。难道你连国仇家恨也写不出来了么？我心中苦笑。或许是吧，否则，你是不会加入南京政府的，不是么？
“你为什么要加入南京政府？”
知轩的目光，突然环顾了四周。随后脸上扬起一抹戏谑的笑，小声的说：“为了生活。雪瑶，这个世界是现实的。我们陆家虽然在商业上很成功，可要一直繁荣下去，政界的关系也必须建立。不过今天我不想跟你提政治。”
我苦笑了一下，“知轩，你变了。以前的你没有这么功利，我突然觉得我不认识你了。”
“那你呢？雪瑶，你变了么？”他的目光依然紧紧地盯着我，搂着我的腰的手突然增加了力度。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我也变了。我们都不是曾经那单纯的少年了。”
他的眼里，突然闪过一抹失落。“你不能理解我？”
“我无法理解你。何况，我不想跟政府的人有任何瓜葛。我们曾家是规规矩矩的商人，一向清清白白，我不想让曾伯伯担心。”
“你们曾家？雪瑶，你是把自己当成曾家的女儿，还是曾家的儿媳？”
“我......”知轩的质问，让我陷入了难堪。我很清楚，我只想做曾家的女儿。可其他人是这么想的么？曾伯伯和曾伯母是这么想的么？甚至玉瑾哥哥，他又是这么想的么？若是曾伯伯提出来，我会反对么？此刻的我，心中没有答案。
虽然时代变了，女性越来越追求个性独立，婚姻自由。可我毕竟是满清遗孤，哪怕在大学里接受了西方先进的思想，从白大哥的身上也学到了很多革命的思想。但骨子里，我还是传统的女子。尽管不再讲究三从四德，可知恩图报毕竟深入我的骨髓。
“不管是什么，我都不想跟政府的人打交道。”我突然冷冷地看向他。我突然的转变，似乎让他愣了愣。也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包括我么？”知轩用受伤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禁疑惑，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刚进门的时候，他不是一直冷漠相待么？对着佳倩，他不是一直热情似火么？难道他和其他政界人士一样，也学会了逢场作戏？
“对，包括你。”我抿了抿嘴唇，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知轩，你说的没错。这个世界是现实的，可也是残酷的。我们都有自己想追求的东西，也都有自己想保护的人。而且，对于你的追求，我相信佳倩和你志同道合。你们会成为彼此成功的跳板。”
我一口气说完，突然感到浑身虚弱。只好停下了舞动的双脚，也把放在他肩上的手撤了回来。我单手扶了扶头，一阵眩晕袭来，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手。
“雪瑶，你没事吧？”知轩关切地问。
我轻轻地推开他，环顾四周，却看不到玉瑾哥哥的影子。不远处的屋子里传来阵阵麻将声，我苦笑了一下，独自往门口走去。
或许是见我面色苍白，身体摇晃，知轩急忙上前扶过我。正和其他人跳舞的佳倩，远远地看到我们，也停止跳舞，关切地走了过来。
“知轩哥哥，雪瑶怎么了？”她边走边问。
知轩摇了摇头，“佳倩，你哥哥在里面打麻将，想是一时也走不开。我先把雪瑶送回家，回来再陪你。”
佳倩点了点头，催促着：“快走吧。雪瑶，真是对不住，知道你今天不舒服，还非要让你陪过来。你记得回家后好好休息。”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便在知轩的搀扶下，坐上了他的车。
天已经黑了，虽然不知道几点，可看到整个大马路上只剩我们这辆车，还有稀疏的行人。我便知道已经不早了。
我们一路上都沉默不语。直到开出曾家附近的巷子，经过湖边的时候，知轩突然把车停了下来。
我疑惑地转头看向他。他也转过头来看向我。我们就那样，继续沉默着。
“雪瑶，我原想佯装对你冷漠，可我发现我做不到。”
“为什么要装？”
“你知道现在是乱世，每个人都朝不保夕。我怕我南京政府官员的身份会给你带来祸端。”
我的心突然揪了一下。“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加入南京政府？你以前在信里批评的卖国求荣，攘外安内，难道你都忘了么？”
“雪瑶，那只是年少的狂言。”
“狂言？好一个狂言。不过你说的对，你的身份，的确会给我带来祸端。我和佳倩不同，她是交际花，她可以陪你出入各种交际场，甚至能帮你巩固你在政府里面的地位。至于我，我只想安分守己地管好曾家的药房。”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知轩用期待的目光盯着我。
“没错，我是这么想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
我在拒绝他，我在推开他，为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因为志向不同？还是因为和他交往，会给白大哥他们带来危险？知轩是情报科的人，情报科，不就一直在追杀白大哥他们么？不，太危险了，万一让他知道我经常给他们送药材，知轩会怎么做？或者，让白大哥知道我和军统情报科的人走的很近，他还会不会再相信我？
“雪瑶，我发现我已经不认识你了。”知轩咬了咬牙，重新启动了车子。车子便徐徐地往曾家老宅开去。
夜里，我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知轩离去前那受伤的眼神，还有那落寞的身影，一直徘徊在我的脑海里。噢，他爱我，我知道，我能感受到。可惜，我不能接受他的爱，也不能告诉他，我爱他，一直都爱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