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金陵女子大学已经一年了。每每午夜梦回，我还是会回到那个单纯的地方，继续着自己未了的梦。
曾伯伯病了半年多，身体才慢慢地好转，可依然虚弱不堪。无奈之下，我只好放弃自己的大学梦，进入了曾家药房，成为药房的副管事。
没办法，玉瑾哥哥的心不在经商上。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而佳倩就更不用说了，一心一意地扑在社交上。听说她是这一带有名的交际花。其实，我是替她高兴的，毕竟这是她从小便立下的梦想。可曾伯伯和曾伯母不这么想，他们觉得，待嫁的女孩子就应该好好的修习女德，出嫁后便安心地在家相夫教子。可佳倩的所作所为，伤透了他们的心。他们没说，可我能隐约的察觉出来，曾伯伯的病，和佳倩的“不自爱”有关。
至于知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消息全无。也不能说全无，只是他突然不给我写信了。我离开金陵女子大学后，还收到过他的两封信。信上他慷慨陈词，指责国民政府的无作为，指责日军侵略中国东北的野蛮行为。可独独忘了问候我。
这一年来，对于他的消息，我都是从他的妹妹陆知曼和佳倩口中得知，可也知道的不多。
倒是白大哥经常出现给我指点迷津。白大哥是到过欧洲留学的人，见识远在我之上。从他的身上，我学会了经商，学会了用现代的方法管理药房。
因此，一年后，曾伯伯便放心的把药房交给我管理，我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里的管事。这不管对我，还是对白大哥支持的革命都很重要。因为我以后帮白大哥的时候，终于不用偷偷地躲着原来的药房管事顾叔了。
我知道白大哥支持的地下党，要打的是一场持久战。我能做的，便是尽量从经济上支持他们，给他们送去医疗物资，好让他们给伤员疗伤。他们真伟大，无数的人前仆后继，靠着心中的信仰坚持着。
可我虽然不需要再防着顾叔，却要防着黑暗中，或者躲在角落里的无数双眼睛。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我做的事是不被允许的，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我不是害怕，可我害怕给曾家带来血光之灾。
曾伯伯和曾伯母待我如亲生女儿般，玉瑾哥哥也对我关心备至。还有佳倩，虽然贪玩，也依然很喜欢我。我早就把他们当成了我最亲的亲人。
一日，我正在药房里忙着。佳倩突然高兴地冲了进来。
“雪瑶，你猜我今天听到了什么好消息？”她一边朝我走来，一边喊着。
我从眼花缭乱的一堆药材中抬起头来，笑着问：“难得你这位大小姐光临药房，真是让我这个小地方蓬荜生辉。你倒是说说看，你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佳倩趴在柜台上，冲我神秘地笑了笑，小声地说：“知轩哥哥回来了，三天前就回来了。”
我手中的药瓶突然应声落地。那个清脆的破碎声，往后余生，我都忘不了。因为这个消息，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
知轩回来了？回来三天了。可他却没有找我。我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
佳倩不禁打趣：“雪瑶，你怎么了？知轩哥哥回来了，你也很激动，对不对？而且，他现在还在南京政府里面履职。”
“他进了南京政府？”我吃惊地问。
佳倩点了点头，却是一脸崇拜的模样。“是啊，他现在是情报科科长。我今天刚去见了他。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不过更帅气了，我也更喜欢这样的知轩哥哥。”她一边说着，一边无意地用手摆弄着自己的卷发。
“他是南京政府的人。”我小声的嘀咕着。此时的我，突然意识到，我和他，真的永远都不可能了。我们之间，终将越走越远。不过也是，一直以来，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对了，明日曾家会在家里举行宴会，给知轩哥哥接风洗尘，也顺便宴请政府要人。知轩哥哥邀请了我们。你到时候记得把药房的事情安排好，别耽误了宴会，晚上五点我和哥哥来接你。”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我都快忙不过来了，还怎么去？你和玉瑾哥哥去就好了。”
“可是哥哥让我说服你一起去。好雪瑶，你就去嘛。你要是不去，哥哥也肯定不会去。你们都不去，爹就更不可能让我一个人去了。一起去嘛！”
见我没有松口，佳倩一直央求着。在她的坚持下，我终于答应了下来。可她走后，我又后悔了。也不能说后悔，只是摇摆不定。我的心想让我去，可理智却告诉我，我不应该去。就这样，得知知轩回来的消息后，我一直心绪不宁。夜里也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次日，我无精打采的从屋里走了出来。
“妹妹，你昨夜可是没睡好？”玉瑾哥哥迎面朝我走来，右手举着他那宝贵的鸟笼。鸟笼内，那只据说是从印度进口的金贵鹦鹉正在上蹿下跳，还不停地叫着“雪瑶妹妹”。让我一时忍俊不禁。
我难为情地笑了笑，“玉瑾哥哥，你一大早可是从外边回来？”
玉瑾哥哥看了看手里的鹦鹉，笑着点了点头。“一大早就被它闹醒，带它出去逛了一圈。对了，我听佳倩说，你可是答应一起去参加今晚曾家的宴会了？”
“药房最近很忙，我本想拒绝。可奈何佳倩坚持，那便一起去吧。玉瑾哥哥也会去吧？”
“去，妹妹去了，我当然要去了。何况，我也很久没有见知轩这个小子了。听说他还叫了政府的官员，打算晚饭后一起搓麻将。要说搓麻将，你哥哥我可是高手，怎么能少得了我？”
听到玉瑾哥哥提起他的名字，我的心忍不住轻颤。可想到玉瑾哥哥如今对赌钱的着迷，我又忍不住担心。虽然佳倩一再地跟我强调，哥哥更多的是赢钱。所以，哪怕伯伯和伯母反对，也不能拿他如何。可我还是担心，自古以来，哪有不输钱的赌鬼，只是时候未到罢了。若是玉瑾哥哥能及时收手，便是曾家的大幸了。
“玉瑾哥哥，你现在还......？”
虽然没有听我说话，可玉瑾哥哥的脸色还是沉了下来。
“妹妹，哥哥虽然喜欢赌钱，可也是有分寸的人。我知道妹妹担心，哥哥答应你，我一定会见好就收，好不好？”
“哥哥，不是我想批评你。只是，你也知道，伯伯最近身体不好，不能再动怒。哥哥还是听妹妹一句劝，做点正经的事。或者来药房帮我，我相信伯伯也会很欣慰的。说不定病很快就好了。”
“妹妹的意思是说哥哥不务正业？”
“玉瑾哥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忙解释。
玉瑾哥哥“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妹妹，我只是逗你玩的。你去了两年大学，怎么变得这么严肃了？好了，哥哥答应你，我以后尽量少去。有时间的话，多到药房陪陪你可好？不过药房有你管着，我是一百个放心。”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玉瑾哥哥，你吓到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生气呢。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还要去药房。”
我刚说完，笼子里的鹦鹉便跟着喊“去药房”。
“玉瑾哥哥，它在你的调教下，可是越来越聪明了。也更圆滑了。”我笑着说。
“那可不是，这可是哥哥花了大钱买回来的印度鹦鹉。是熟人介绍的，绝对没有虚假。”他伸手逗了逗它，再次转头看向我，“妹妹，晚上你还回来么？还是我和佳倩直接去药房接你？”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一身淡雅的旗袍，忍不住犹豫。说真的，若是没有知轩，我恐怕不会在意自己的打扮。可一想到我们三年多不见，或许我们都变了，心中便隐隐地希望能给他留个好印象。
“我先回来一趟吧。在药房待一天，全身都是中药味。回来梳洗一下，省的给曾伯伯丢脸了。”
“妹妹天生丽质，哪怕只是这身淡雅的旗袍，也会是宴会上众人的焦点。”玉瑾哥哥笑着打趣。
见玉瑾哥哥盯着我看，我微微红了脸。急忙一边往外走，一边留下话：“玉瑾哥哥，那我走了。晚上你们等我回来。”
“好咧！”
真不愧是脍炙人口的江南春天。我刚从巷子里走出来，看到不远处的湖边，便感到了盎然的春意。到处是绿油油的草坪，还有开得正灿烂的片片油菜花。几只小鸭子正在湖里扑水嬉戏。让我不禁想起宋代大诗人苏轼的诗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心情顿时愉快起来。
药房的一天，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忙。可繁忙之余，我发现自己有了期待。期待外面的日头早点落山，期待傍晚早点到来。
刚过四点，我便起身从里屋走了出来。
“小姐，今日可是有什么喜事？”我刚走到前台，药房秘书小悠便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小悠年龄跟我相仿，可因为从小吃苦，看起来倒比我年长了好几岁。不过，她天性乐观，生活中再多的苦，似乎也压不倒她，更夺不去她脸上的笑容。她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做事也麻利。我离开大学，刚进入药房的时候，便注意到她了。我发现她一直默默的低头做事，从不与人争。于是，接手药房后，我便把她提到了药房秘书的位置。
“哪里来的喜事，你这话可是有何依据？”我笑着回答。
“小姐，你别骗我了。你的笑都挂在脸上呢。而且，你现在是打算回去了？”
我羞赧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么？也没什么喜事。只是今日家中有事，我需要早点回去。药房就交给你了，有你在，我总是放心的。”
“没问题，你就放心吧。”
“对了，屋里有个药包，是给白大哥准备的。我留个纸条，一会白大哥过来，你帮我给他吧。”
最近南京城也算太平。可因为白大哥的缘故，我也深知这只是表面上的平静。街上行人很多，来往马车不绝。不停传出的吆喝声，让整个大街喧闹起来。正如我此刻的心情。我不敢去想象自己见到知轩的反应，我怕自己会太激动。
三年的时间，只如眨眼间。可我们都不一样了，至少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女学生。从白大哥的口中，我知道了侵略，我知道了国耻，我还了解了革命，我甚至认识了地下党。或者严格地说，我自己也已经成为了半个地下党，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知轩是南京政府的人。回家的路上，我在心里不停的念叨着。我不知道这对我们将意味着什么。我也没有去想，因为他会不会记得我，我们之间还会不会回到从前，这一切的一切，都还是未知数。若感情已亡，我们是不是一个阵营，又有什么关系？不，还是有关系。至少我们还可以继续做朋友，而不是敌人。
不知不觉，等我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竟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我前脚刚到，佳倩后脚也跟了进来。
“雪瑶！”她用力的拍了拍我的肩，吓得我惊跳了起来。
我回头看向她，不禁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她今日的打扮格外的摩登，没错，是摩登。她穿着一条修身的白色旗袍。一条“S”线的淡紫色绣花从她的左腰间延伸至右袍边，让她那纤细却丰满的身材展现的一览无余。双足踩着一双红色的英式尖头高跟鞋，让本就小巧的双脚更纤细。
“佳倩，你今天真美。”我忍不住赞叹。
“就你知道你会夸我。从小到大，家里就你一个人会夸我。要是没有你，我的自信心恐怕早已被爹娘打击地体无完肤了。对了，你刚才在想什么，我一路喊你，你都没听到。”
“有么？”我微微红了脸，忙解释，“今日药房事情太多，我还这么早回来。可能是心有牵挂，所以没听到你喊我。”
“只是提前一两个小时，真是拿你没办法。别说了，赶紧把它换上，哥哥在门外的车上等我们呢。”佳倩一边说着，一边朝我递来一个有耳纸袋。
我犹豫着接过。低头一看，发现是一条白色的浅蓝旗袍，和一个鞋盒。
我疑惑的看向她。“这是哪来的？”
“哥哥让我带给你的，你快换上吧。”佳倩说着，伸手轻轻地推了推我。
我知道我没有选择，因为只要是佳倩坚持的，我总会是输的一方。我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把旗袍换上。可那双英式尖头高跟鞋，却让我一时无法适应，身体摇晃了几下，才在佳倩的搀扶下站稳。
“佳倩，我能不能不穿这双鞋？”我低头看着那双米白色的鞋子，犹豫着问。
“不行，雪瑶。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谁穿旗袍不穿高跟鞋？何况，这件旗袍和这双鞋真的很搭，也很适合你。我不得不说，哥哥这回真是有眼光。”佳倩一边说着，一边推搡着我，让我坐到了梳妆桌前。
“你乖乖坐着，我给你梳条辫子。这两条辫子和你现在的打扮很不协调。”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当我看向桌上的梳妆镜时，里面的女子，竟让我感到微微的陌生。佳倩给我编了一条蜈蚣辫，从左侧的额发开始，蜿蜒环绕到右侧，最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搭在了左侧的肩上。她还在我的右耳上方的辫子处插了一朵淡粉的小花。
佳倩弯腰看向镜子，忍不住感慨：“雪瑶，虽然你天生丽质，可也不能总打扮的像个学生妹。何况，你现在已经不是学生，而是我们曾家药房的主事。再说了，你要是不好好打扮，小心哥哥跟人跑了。”
“佳倩，你又拿我打趣了？你要是再说，我可不理你了。”我的脸上虽然带着笑，可佳倩的话，却让我的心一沉。虽然曾伯伯和曾伯母从来没有真正的说出口，可他们的表现，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早已默默地把我当成了曾家的媳妇，而不再是女儿。我一直装作什么都不懂，对玉瑾哥哥也从未表现过除了妹妹以外的感情。可我看的出来，玉瑾哥哥对我已经慢慢地不一样了。
难道我的命运，从踏进南京城的那一刻，便早已注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