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刚才参加会议的几位老者和后生，排成一排，整整齐齐地站在大院里，目光齐刷刷盯着他，眼神里充满绝望。
“都回去了老乡们！我要去县里开会了！快回！”王望农假装镇定，笑着朝他们挥挥手。
“留住他！”刚子朝人群大喊，“他不能走，新河村离不开王书记！”
刚子这么一吆喝，十几个人冲过来，把车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纪委的工作人员大吃一惊，这种阵仗他们还没遇到过！咋的，这是要造反？
“退回去！你们要怎样？知道妨碍公务是犯法的吗？”胖子指着大伙儿厉声喝道。
“公家，我来！”王望农客气地给胖子道歉。
“新河的父老乡亲们，回吧！听话，我呢，去一趟县里，马上就来，这么大个县城，我能去哪里呢？别闹事，妨碍公务是犯法的！赶紧回！”王望农和蔼地劝着眼前十来个朴实的农民。
“留下！留下！”刚子又在带节奏。
王望农一下子火了，两步奔过去就朝他脸上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他激动地冲他吼了起来，同时，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滑落眼眶，他的声音沙哑了：
“想干啥？啊！亏你是个高中生，如今是新河村的村长，作为党的基层干部，你就是这么给大家带头的？赶紧带上大伙儿滚！再闹事我撤了你的职，回家种地去！你不干还有人干呢！”
刚子看得很明白，王书记的眼泪说明了一切，这一把掌虽然很重，打在了他的脸上，但同时也打在了王望农的心里。他是个好书记，心里装着老百姓的，这一巴掌，只是为了保护村里人不犯错。
他懂他的良苦用心，他并没有生气，而是更难过了，他哭着大吼起来：“撤！你就把我撤了！你走了我也不干了！”
刚子耍起脾气来。
王望农一把撕住刚子的衣领，盯着哭得无助的刚子，他眼里也喊着泪花，他模糊了眼前的人究竟是谁？是刚子吗？还是赵月江？是月江吗？
想起月江，他难过不已！扯着刚子衣领的手，突然松开了。他蹲下来，哭得很难过。
他清楚，这一劫注定是逃不过的，为了月江的前程，他确实犯错了。
不过此刻，想想月江生前的表现，他没给他丢脸，还有眼前的刚子，也成了新河村的村长，他是放心的，为这样的年轻人犯错，他觉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好了，走吧！这样闹下去对谁都不好！”耳边，传来胖子的声音。
王望农起身，擦干眼泪，对大伙儿说：“回吧！”
“书记，你别走啊！新河村不能没有你！”众人异口同声地喊话。
“回了！都赶紧回了！新河村有村长了，相信刚子的能力，他会跟月江一样，为大家办好事的！”王望农破涕为笑。
刚子沉默了，众人也跟着沉默了。这是公事，的确不可乱来。如果再这样纠缠下去，对王书记影响不好，对刚子也不好。
众人只好退后，让出一条道来。
“上车吧！”瘦高个拉开车门，有礼貌地说。
“等等！”王望农喊了一声刚子，“来，陪我抽支烟！”
刚子过来，接过烟，他主动给王望农点上，说：“这支烟灭了以后，我们等你回来！”
“好小子！好好做人，好好做事，新河村有你，是他们的福气。加油，我看好你！”王望农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
刚子点点头。
一支烟灭了。王望农转身朝前方走去。路口，能清晰地看见远处的新河村。
刚子跟过来，王望农摆摆手，说：“回去吧，我一个人静静，看看新河村。”
刚子只好退后，王望农站在路口，一个人站着，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远处，一会儿看看毛梁山顶，一会儿又低头沉思。
上车前，他再次抬头看了一眼天，太阳正好，当空有一轮淡淡的月影。
他笑了，自言自语道：“月照新河。年底，水就要通了，明月照大江啊！”
车子开动了，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了黄尘飞扬，外边的世界一下子模糊了，恍如隔了千年的长城被风揉碎了，碎的满地都是，再也无法拼接。
车后，刚子跑在前头，身后跟着新河村的父老乡亲。
他大喊着，情绪激动：“书记，我们等你回来！”
他听到了喊声，不止一个人在喊，所有人在喊。
他听到了众人的脚步声，铿锵有力，大地像一面硕大的牛皮鼓，被他们踩踏得“咚咚”直响。
每一步，都连着新河村的路口，每一声，都试图惊醒着所有人：你们快来啊，我们的好书记他被人带走了，快来留住他啊！
除了活着的人，这脚步声，还传到了一座座坟墓里，告诉每一个亡灵，尤其是赵月江，快看啊，王望农被人“冤枉”了，快来救他啊！
透过后视镜，瘦高个看到了疯狂奔跑的人们。这一幕，他不忍心看下去，只得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飞速奔跑起来，把身后的人们抛出老远。
王望农像个死人一样，把头耷拉在靠背上，面如死灰，难过不已。这一去，他能猜得到，大事不会有，但小事一定躲不过。
一看今天这种难舍难分的场面，多少让他感到欣慰。看来这些年，他王望农没有把坏事做绝，还是给乡亲们做了点实事，不然，今天这种情况，便是墙倒众人推的场面了！
路过新河村口，忍不住回望，高山寺的轮廓映入眼帘，那样清晰，几百年过去，历经风风雨雨，老城墙屹立不倒，那很像中华民族的精神，也是新河村人的样子。
耳边，群山回响，他清晰地听见了赵月江生前一直爱听的那段秦腔，他忍不住低声吟唱起来：“五台山……”
刚一开嗓，音破了，沙哑难听。他捏着喉咙干咳了两声，泪花溅出，继续哼唱：
五台山困住了杨老将
思想起国家事好不痛伤
我心中只怨宋皇上
听谗言囚我在五台山庙堂
我曾命五郎儿幽州探望
却怎么不见转回还
莫不是韩昌把营闯
他君臣被困在番邦
我出得山门将儿望
望儿不见自思量
……
听王望农忘我地唱着，两位工作人员没有打断他。那苍凉的声音，直击人心。想想刚才令人动容的一幕，他们能看得出来，他是位好书记，即便犯错了，那也是不值得一提的小错吧！
生而为人，孰能无过？过儿改之，善莫大焉！
“王书记，还有烟吗？”沉静中，突然，胖子打断了他。
王望农这才停下来，他问：“抱歉，我失态了，怎么了？”
“还有烟吗？”
“有。”王望农掏出烟盒，递给二人烟。
胖子给王望农点了烟，他感慨地说：“王书记，虽然我们是执法人员，不得不这么做，但今天这一幕，着实让我感到惊讶。你是个好人，我相信你！回去好好交代，我想，可能你被冤枉了！”
瘦子也说：“人这一辈子，长长短短，能做到这一步，死而无憾了！我们办过多少案子，大多贪污犯都是墙倒众人推的那种，他们为了一己私利，真把坏事做绝了！等他们落网后，百姓都高兴地哈哈大笑。”
他回头看了一眼王望农，接着说：“可你不一样，泪洒离别路，我是头一回见！我相信你是清白的。”
“谢谢二位。不管怎么说，错已经犯了，我大致清楚。作为党的干部，在百姓面前应该一视同仁……但我保证，我没有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犯错。”
两位听罢笑了，说：“好好配合调查，我们相信你是个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