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驻守徽州的日子里,一向健壮、硬朗的徐世骄也病了起来,他坐在红漆椅子旁,手里拿着信件和一块透亮的芙蓉玉。看到那样娟秀的字他的内心也变得由其柔软。
信上说他要做父亲了,他的嘴角带着未散的笑意,内心也久久不能平静。他的心里又是有些怨她,都已经三个月了她才告诉她这件重要的事情。可是他又担心,在他走之前的那几日里她还伤到了腰,想到这里他归心似箭,恨不得立马赶回凤阳。他满心期待着那个小生命的到来,想着日后荡平动乱,天下太平之后,他也能安享一片乐土。你知道的,人一旦做了父亲,就会更爱家。
不过不管怎样,他都不能立刻卸下他的责任,丢弃这里城民。重建徽城还需要时间,而那让人头疼的胡人虽然已退至潼关,可是新的危机也在接踵而来,南方的流寇平民拉了一支上万的队伍在闹造反。这支队伍无疑和齐王华尚裕唱响了这反动的戏,凭着他们在各地动员,这无疑是一件非常紧急的事情。
到了三月初,薛以安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萧兵虽然退到了防线以外,可是卫鹏又惹了新的危机。
卫鹏在他父亲那里带来的那支精锐,如今已然变成了流氓悍匪,每日都在不周山城内与韩庆仁的军队闹事,起初韩庆仁的人是看在薛以安的面子上,面对卫鹏等人的挑衅都是置之不理的,可是再三的忍耐也只能换来他们的变本加厉,因此便打的不可开交。
若不是薛以安及时赶到,恐怕已经出了人命。而薛以安在赶来的同时也收到了紧急军报。萧兵的矛头已然已经对准鹿州。当薛以安赶到时,卫鹏正在跟韩庆仁的一员大将火力拼杀,他们扭在一起,一会他在上,一会他在下。撒烂了衣服,打破了头,满身的泥。
两方都还在叫骂,谁也不愿意让着谁,看到这样的景象薛以安差点气得都要杀人。“都在干嘛?”他一声吼叫。
扭打的人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鹿城要失守了!”
这时两人才停止了打斗。
卫鹏愣了一下,呆呆的看着薛以安,脸上还挂着血渍,“鹿城?谁会去打鹿城?”
“不对,怎么还要打?”
薛以安连连摇头,“蠢货。”他暗暗地骂了一句。对旁边的人说,“去给你家大人说,这个人随你们大人处置。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处置?他韩庆仁敢处置我?”卫鹏不屑的说道。
薛以安冷哼了一声说“卫鹏,在军队里一切事宜都要按军队处置,谁也不能有例外的时候。”
当薛以安马不及鞍,人不及甲赶回鹿州的时候他已经傻眼了,因为萧兵的大半军力都安置在了鹿州,原来萧梦舟的目的本来就是在拿下鹿州。不周山从最开始就只是一个幌子。
正当薛以安六神无主时却在鹿州城外的白马街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拉住了她的手,确认那人正是她之后,不可置信地问她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等她回答,他又呵斥道“你知不知道这里现在有多危险,你还”他想到这里声音也缓和了下来“还怀着身孕。你这样万一出了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和小世侯交代?”
苏暖把自己的手扯了回来,这里的情景她看了是被吓的够呛,可一听说这里起了战争,她就不能放下心来安心的等在凤阳。她害怕子恒和母亲会出事。而回到鹿州之后,这里的场景看的她几乎是一个心惊肉跳,她的身体也是控制不住的在抖动。
薛以安想了想说“不对,谁带你回来了的?鹿州被攻是机密,谁告诉你的?”
她很瘦,好看的脸就是受惊的小鹿。她流了一滴眼泪。他也看到了此时走来的沈兰生,答案不言而喻。
虽然让苏暖进鹿州很不妥当,可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他虽然跟沈兰生的交情一般,可还是说了几句。这样大的事情,他竟然自己一个人做了主。
城里的百姓已经苦不堪言,死死生生,街上都还只有寥寥几人。
苏暖已经哭成泪人,沈兰生也强忍着悲伤,他的父亲也在这场战争里世逝了。据城里的百姓说,沈兰生的父亲是为守城而死,当场便被萧梦舟斩下了头颅,挂在城墙上以示威。一直在他们身旁的薛以安,还算镇定,说“这里现在不安全,先去找我爹。他现在在湛城,现在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不是我说,你们两个就这样单枪匹马的跑了来,也不怕出问题。”
苏暖说“母妃知道鹿城失守的消息之后把我关了起来,我知道她是关心我,所以我自己偷偷跑了出来,兰生是担心我的安危,一路找过来的。”
“现在鹿城到处都是萧梦舟的人,我们先去找我爹。”
“不行,我还没有看到子恒,我还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苏暖拒绝道。
薛以安勉强压住自己的怒意说“现在不是找人的时候,要是被萧梦舟的人发现了你在这里,我们都得死,到时候你的命就会成为他要挟小世侯的筹码。”
此刻的苏暖已经失去了理智,她摇头说“我要知道他们在哪?”
“要去找他们!”
沈兰生劝道“暖暖姐,先听薛将军的,你这样乱跑乱撞的也不是办法。”
那一天他们几人就在这样的四处逃亡中奔走,而原本的鹿州已踏入一种死沉之气。天空是红色的,早已不知是谁的血浸染了空气里的腥臭味。她不停的呕吐,腰上的旧伤也开始复发。薛以安和沈兰生很担忧她和她肚子孩子的安危。可却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安慰她。“还有多久能到?”沈兰生问。
薛以安说“翻过这座山。”他望了望此刻的苏暖,她的脸色苍白,一点血色也看不到了。“苏暖姐,先歇一歇。”
她扯出了一个苍白的笑,说“我不要紧。”
她嘴上说着不要紧,可任谁都能看出她不过是在强撑。沈兰生不顾后果的将她横抱在怀,不等她挣扎,他便笑着说“别动了苏暖姐,我也没有力气了。”
薛以安微微撇了一眼,没有说话。许久才开口小心翼翼的问道“沈大人他。”
提及兰生的父亲,苏暖抬头去看她冷俊的表情,他真的长大了很多,再也不是是自己记忆里的小孩子了。
沈兰生露出了个并不好看的笑说,“父亲走了,现在不知道母亲的下落。”
薛以安紧紧的握住手,“没有想到萧梦舟从最开始就是想要打鹿城,真的是打了个措手不及。”
鹿城失守之后,许多人的人都已经走散了。山里起了冷风,他将她护在怀里,三人都尤其沉重不再言语。
当他们去到湛城时,薛以安见到了自己的父亲,而苏暖也找到了子恒和母亲,而兰生的母亲也在湛城,当时萧梦舟攻打湛城之时。沈兰生的父亲已经预想到了结局,把沈母托付给了薛如海。自己却抱着必死之心,与萧兵决一死战。
苏母也一反往常对苏暖是说不尽的关心,当知道苏暖怀着身孕依旧冒着风险来找他们时,又哭又气。她反复的问她身体状况,又哭着说,家已经没了。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苏暖说,“你不应该来的,不应该来的。”她又哽咽着说“万一你肚子里的孩子有一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才好。”苏暖摇头说“母亲,我和孩子都很安全。”
她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头上的白发似有多了许多,她这些年来日子过的艰难,自她的丈夫死后,带着两个孩子,自己那要强的性格不愿意对任何人低头,特别是对自己的女儿,她几乎已经不会交流。可这一次又面临着生死离别,她才真正的认识到世上的事变换之快,没有比她的这两位骨肉血亲再重要的东西,那些高傲也被这场战火烧的粉碎。“子恒、玉暖。”她紧紧握住这两个孩子的手。说“有你们就好,这比什么都好。苏家,已经没了,但是我们一家人还在。”
沈兰生正在为母亲侍奉汤药,沈母躺在床上,面色枯黄,眼神空洞没有表情。沈兰生也再忍着巨大的悲伤,将那汤碗放置一旁,说“母亲,快吃药。”
她躺在床上,神情恍惚。终于是扭头看着沈兰生,哽咽道,“你知道吗,你爹的头颅被那贼人割下,就在城楼上挂了三天,你知道吗?”她越说情绪越激动,开始胡乱的扔桌上的东西,那黑褐色的药物砸在他的胸口,被烫后他没有说话。“我再去煎一碗。”
她仰天大笑,“兰生,兰生。你爹到死之前都要护住我,还叫我照顾好你。可是,儿子啊,你知不知道,为娘已经没有力气去完成你爹的遗愿了。你爹不在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母亲,我们先不说这些。先把病治好。都会。”兰生忍住哽咽的声音,转过身子,不让沈母看到他的表情,说“都会过去的。”
“可你爹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
二人良久不语,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不待两人说话苏暖便自顾推门进来,兰生问“你怎么进来了,母亲病躯,别让你染了病气,出去吧。”他异常冷漠,没有表情。
苏暖站立一旁,“我来看看叔母。”
沈母却起身,苏暖径直走到旁边。“叔母,你怎样了?”
沈母拉着她的手,苦笑,“好久不见你了。”
是啊,许久不见了,可这一见已经物是人非了。沈母说“暖暖,有几句话,叔母想交代你。”
苏暖看苏母这样的语气与表情,心里有一种强烈不好的预感。只嗯了一句。沈母抬眼看了看兰生,有些无奈的说“我跟你沈叔父就只有兰生这一个孩子,我是怎么都不放心他的。”
她重重的叹了口气,又说“有些话,我知道说了不合规矩,可是要讲与你听。”
“您请说。”
“兰生他心里有你。那时他要给苏家下聘,你沈叔父和我都不看好。这傻小子就自己硬生生的在我和你沈叔父的房前跪了三天三夜。现在你成婚了,他还没有成家立业,这傻小子在想什么我这个做娘的也不是不知道。日后他的婚事便由他自己做主吧。”
沈兰生却阻止道,“母亲,不说这些。”
沈母却继续说,“现在鹿城已破,他的父亲也已经死了。我把他托付给你,望你以后能照顾他一二。”
苏暖叹息道“都是兰生照顾我。”
苏母说,“你们姐弟日后就互相照顾,互相扶持。”
其痛难言,心如刀绞。
没过几日,兰生再为其送药时便只见沈母已经撒手人寰,三尺白绫便已经了结了生命。汤药撒了一地,他抱着母亲的躯体,已经冰冷刺骨。他茫然的看着发生的一切,终于哭了出来。他捂住了刺痛的心口。苏暖来时,也呆在原地。
她声音小如蚊虻,“兰生。”
他哭到身体颤动,“父亲走了,您也走了。我身为人子,又该当如何呢?”看他如此情形,苏暖便上前,想好去扶他的肩膀,可又收回。
他手指止不住的颤抖,在摸沈母那张枯瘦的脸。或许她只为等沈兰生的到来,或许她早就要为自己的丈夫殉身。
苏暖的泪水滚落,无言的凝视着他。
他的悲伤、他的痛苦。这战争给人带来的苦楚,家园被叛臣占有的耻辱,这一切都让人气意难平。他看到自己母亲为其留的书信。
他拿在手里,良久失神。
“打开看看吧,是叔母留给你的信。”
他却拿起了火折子,将那信点燃。“兰生。”
火势渐高,照亮了他发红的眼眶。最后这封信变为灰尘。
“你不看看吗?”苏暖小心翼翼的问道。
“不看了。”他小声的说。他喃喃自语道,他看着窗外,雾蒙蒙的,像是要下雨了。微有窗边撒下的一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