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德的卷宗就在案头上。
所有的证据，环环相扣，都指向佐藤贤二四个日本人是凶手。
想逃脱被制裁的命运，几乎是不可能的。
是铁定的，也是毋庸置疑的。
以往是不会沾手任何卷宗的，郑啸林只会签阅审批意见和下达指示。
例行一下公事，刷刷存在感。
彰显自己的权利和地位。
犯人和卷宗移交法租界法院，走下一步流程。
再无巡捕房任何事情。
自己独享领导有方，享受来自欧文的赞赏和持续的信任。
但是，这一次他打破了常规，不但亲自接了手，而且暗暗给压了下来。
不是因为案件侦破上出现纰漏和瑕疵，而是接下来的交涉远比案件本身更为重要。
也不是因为身为总巡长的责任感，更不是甘愿为法租界当局大佬们遮风挡雨。
而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威胁到了自身的利益、前程和命运，尤其是日本人范冢健那一道关……
卡在眼前，不好过去，尤为致命！
这就是郑啸林的顾虑。
欧文了解案件结果后，非常满意。
对于范冢健的抗议和威胁，选择性地淡忘。
就连华界警察局的态度和看法，也丝毫没有在电话里提起一个字。
匆匆挂断电话，不给郑啸林多说一句话的机会。
难道他不担心范冢健的威胁和报复？
不可能的。
只是在装憨和逃避罢了。
郑啸林知晓欧文的用意，将自己推到火上烤，心里自然是高兴不起来。
后来日本人又来了几次示威和抗议。
一次比一次严厉和恼怒。
都是自己出面，冲锋陷阵，给挡了回去。
想去找欧文当面汇报详情的，都以他忙为借口，给搪塞了过去。
因为欧文只是当天来了一次巡捕房，就再也没有来过。
一直躲在自己的安乐窝里，掩耳盗铃。
郑啸林必须让欧文知道，来自范冢健的压力。
而且迫在眉睫。
打算就在今晚摊牌。
郑啸林躺在办公室内的椅子上，思忖了良久……
渐落的夕阳，透过窗户，洒了进来。
照拂在郑啸林阴沉的脸上，直至房间内彻底暗了下来。
夜色逐渐蒙上了一层夜纱。
院内的路灯，逐个点亮，泛着光晕。
小米虫子，绕着灯柱，绕圈圈，向往着光明。
下了班的巡捕们，吆三喝四，笑嘻嘻地走出院子，同去参加吴探长的升职宴。
一会儿，巡捕房重回了寂静。
空无一人，略显凄凉和落寞。
副巡长的位子，是郑啸林赏赐给吴探长的，彰显着赏罚分明，说话算话。
目的只有两个。
一个是维持着自己在巡捕房绝对的领导地位和威严。
让手下人都明白这一点，继续为他卖命。
根基不稳，何谈上层建筑？
郑啸林深知为官之道。
另一个则是，他洞察出了吴探长的焦躁和固守成章，留下他不利于案件的婉转。
故而以提拔为借口，将他支走。
线索是杨崇古发现的，而且只用一个上午，就见了分晓。
杨崇古没有抢功，也没有急于在自己面前表现。
稳重、听话、谦虚、不急躁等诸多优点，在杨崇古的身上显露了出来。
郑啸林是个老狐狸，一眼就洞察了所有。
他需要杨崇古这样的人才，要拉拢他成为自己的人。
更需要他后面的关系网。
杨崇古是老查理介绍来的，算是欧文的人，这个案件的善后，还得由他来接手做下去。
郑啸林心机深重，有意将潜在危险的皮球，暗暗踢给欧文。
如果欧文不同意变通案件放走日本人，自己就往后一躺，让杨崇古按照欧文的指示去结案。
范冢健要是找自己算账，就向他婉转地暗示，自己尽力了。
案件是杨崇古接手的，他是欧文的人，自然听从于欧文，火自然就烧到了欧文身上。
范冢健真要是亲自找欧文算账，造成外交影响，欧文也只能是自吃哑巴亏。
自己兜着。
因为自己已经陈述了厉害关系，是你欧文自己不听劝告。
如果欧文同意了，也能体现自己的眼光，杨崇古堪当大用，前途无量。
算是暗暗拍了欧文的马屁。
无论是其中的哪一种结局，郑啸林都有回转的余地。
不至于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就算是失去了日本人那一条路，自己还能够待在巡捕房，继续做着老本行。
欧文虽是上级，但自己的去留也不是他全说了算，上面还有公董局。
这些年，郑啸林花了不少钱，在公董局里，疏通了关系，买了一份“保险”。
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但概率是有的，只是小了一点。
不过……欧文似乎比自己更怕范冢健一点，郑啸林心里有底。
所以说，中国的中庸之道，郑啸林玩的炉火纯青。
深得孔孟真传。
但，他还在犹豫，欧文和范冢健那里该如何开口周旋呢？
这就需要先摸一摸双方的态度，甚至是底牌。
自己似乎还没有想好。
夜已经黑透，没有拉灯。
郑啸林喜欢这样的黑暗，喜欢独自一人藏在暗处，琢磨着方方面面的厉害关系。
哪一件可行，哪一件不可为。
奇奇怪怪的想法在脑子中迸发出来，随即被否定，时而又重新捡起……
继续在思考着。
深思熟虑之后，郑啸林终于操起电话，先打向了愚园路的双龙坊，欧文的高级别墅。
“是欧文先生吗？我是郑啸林。”
欧文刚吃完晚饭，正坐在书房里休憩，电话响了就顺手接通了。
“我是欧文，是郑总啊有事吗？”
欧文的话语少了一丝热情，多了几分戒备之心。
“这个月梦云阁的花红出来了，比起上个月多出了三成，我这就给您送过去。”
郑啸林觉察到了欧文的警惕，到嘴的话憋进了肚子里，转口先说出了甜头。
他知道，欧文就是一个守财奴，比起自己的心还要黑上百倍。
但要想继续过上这样的太平日子，就要看日本人的眼色，看人家给不给机会了。
所以，借着送分红的契机，当着欧文的面，再提出伍德案件结果的“修正”，应该就有了机会。
实在不行，就把日本人强硬的态度搬出来，欧文应该有所忌惮。
欧文眉毛上翘，大喜道：“哦，亲爱的郑，这真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我都要迫不及待了，你就快点来吧，我在别墅里等你，我们为此共同庆祝一杯。”
郑啸林笑道：“您稍后，马上就到。”
挂断电话，郑啸林随即拨通了范冢健的座机。
电话接通了。
话筒里传来疲惫的声音：“我是范冢健，你是哪一位？”
“范冢健先生晚上好，我是郑啸林，这么晚了打扰您，是因为案件有了结果，必须向您汇……”
汇字还没有讲出来，就被范冢健给打断了。
“是好消息吗？佐藤贤二四个人是不是能出来了？”
范冢健一扫疲倦，坐直了身躯，急忙问道。
郑啸林迟疑了一下，回道：“是个坏消息……佐藤贤二四人是真正的凶手，而且证据确凿。”
范冢健一听就炸了。
“我不想听这些，只想问你一句，以你的能力，能让他们出来吗？”
“我一直在努力，只是欧文董事的态度还异常坚决，难以说服，恐怕我还需要时间。”
听说还有机会周旋，范冢健态度平和了下来。
“郑先生，我的压力非常大，海军那群家伙真的难以说服，我真担心他们就此使用武力……夷平沪市！”
郑啸林一惊，说道：“范冢健先生，我现在就去劝说欧文董事，陈述利弊，死命力谏，今晚就向您汇报。”
“那就拜托了。”
范冢健隔空鞠了一躬。
“只是……”
郑啸林似乎又有了难处，说了半句话，在等范冢健的追问。
“郑先生还有什么顾虑，尽管说出来好了。”
“欧文先生让步的话，范冢健先生是不是也该拿出一份诚意出来？”
“只要能把人放出来，合理的要求我都会答应。”
“有了范冢健先生这番话，我就有底了。”
“那我就恭候郑先生的好消息，今晚我在府邸设宴等你。”
范冢健的府邸是虹口区的一栋豪华别墅，郑啸林有他的名片，上面有地址。
只是从未拜访过。
挂断电话，郑啸林顿时轻松了许多。
这个轻松，是因为自己摸清了范冢健的底牌。
郑啸林匆忙下楼，坐上自己的别克轿车，对司机说道：“去欧文董事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