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两点三十三分,C市的2号线地铁上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孟观行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对面座位上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大爷却阻止他去见周公,因这老大爷正在给另一位老大爷讲股票,甚至一度讲出了指点江山的气势。
声音冲得很,大概两位都有点耳背。
孟观行估摸着他这些年该是赔了不少钱。等了约有五六分钟,见他也没有停下来的势头,他只好起身往前面车厢走去。
他才走到车厢的连接处,地铁到站停了下来,瞌睡虫被晃跑了几只,眼皮却仍是沉重。他坐到旁边的单人座上,从背包里取出一张湿巾擦眼睛。
湿巾放下,眼睛清亮许多,也就是在这时候,他抬头见到周涯赶在地铁关门前的最后一秒跳了进来。
动作敏捷迅速。
孟观行清晰地看到她站定后暗暗舒了口气,而后红唇习惯性地轻轻抿了抿,便目不斜视地坐到他斜对面的空座上。
他怔愣几秒,下意识将头转向相反方向,躲她。
不过三秒,他到底是没忍住又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正在神游发呆,又想到这个时候他们本就不熟,况且他又没有做过什么亏欠她的事情,要躲也是该她躲才是。
想到这里,他才心安理得,光明正大地坐好,目光最后还是游移到她的方向定住。
她身上穿着二中藏青色和白色相间的校服,肩上背着黑色书包,马尾辫随意扎起,手上提着一个大大的纸袋子,里面装了不少东西,放在膝盖上方的右手食指一侧露出约半公分宽的红痕,应该是被纸袋子的提绳勒的。
他定定地看着那道红痕,心念微动,目光终是停留在她细嫩淡白的侧脸上。
她的头微微低着,眼神放空,盯着对面的空座神游,黑长的睫毛微微翘起,仿佛一只黑色的蝴蝶并翅落在一朵白色玫瑰上。
鼻梁骨向下,配合着走出一道精致的风景线,饱满的红唇仿佛画师精心描摹的得意之作。
时隔十七年再次相见,孟观行仍旧觉得造物主对她偏爱得过分。不然当初他也不会只是在无意间瞥见她一眼,就荷尔蒙上头,对她见色起意。
地铁到站,他起身从隔壁车厢下车,想到上辈子的事情,轻轻叹口气,他心里对她终是存着怨的。
上辈子,他在学校里立住的人设是努力上进、温良恭俭让的学霸,“早恋”这个标签是万不能贴到他身上的,但他又心痒难耐。
因而三番两次制造机会与她偶遇,却又得表现得绅士内敛,这样不显山不露水,追姑娘委实难。
况且周涯又是一个冰山美人,攻略任务艰巨;加之整个高中他们都未能同班,战线拉长,三年过去,他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姑娘,依旧与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后来他们进了同一所大学,孟观行已经放弃对月之女神的追求,正在物色新目标,周涯却主动站到他面前,问道:“孟观行,你想要我吗?”
她问出这么直白的话来,也不见半点扭捏和羞涩,神色依旧平静,仿佛在问,“同学,你六级考过了吗?”
送上门来的,他又不是傻子,当即掏出手机订了市中心最豪华酒店的总统套房,打了车直接就带她过去。
他用双手和滚烫的唇,一点一点描摹她的眉眼,一点一点量完她的肩宽,胸围,腰围,腿长,脚码……
他承认她是人间尤物。
他虽然不动声色地追了她三年,但依旧不了解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不过这不妨碍他以后和她谈恋爱,或是和她单纯维持这种关系。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亲热缠绵,至黑夜,至天明。
他尚在酣眠中,她却穿好衣服悄然离去,从酒店顶楼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也顺势带走了他生龙活虎的老二,他萎了。
孟观行想了十七年也没有想明白周涯为什么要那么做,只能恨她、怨她毁了他大好人生。
他浑浑噩噩地活到三十六岁,一跤摔倒,再睁开眼来却发现自己回到了高一结束,刚放暑假的时候,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他生龙活虎的老二。
孟观行简直难以相信。
消化两天,确认重生是事实,他立刻把自己所有存款都搜罗出来,趁着母亲李文玲女士到国外度假,把他名下的一栋没有升值空间的别墅卖了,卖给了一个追求李文玲女士许久的冤大头。
然后他带上了所有钱和齐全的证件,坐高铁直奔C市下辖的一个小县城,在那里逗留了两个半月买下了县郊三栋破楼和一栋小别墅。
卖楼的人大多对他感激涕零,因为这一片地方不仅老旧,还闹鬼,传得神乎其神的。房子放在他们手里也就是一堆破砖烂瓦。
孟观行暗叹他们不懂,就是有鬼也是财神爷身边的小鬼。
再过七八年,这地方便是寸土寸金,他余生就不用愁了,花天酒地的小日子在等着他呢。
学校里新班主任的电话打到,他借口亲爹去世请假,实际上心里已经在盘算着退学的事情,高考路他已经走过一遭,名牌大学也顺利毕业,光是靠理财投资他就能养活自己,何苦浪费大好时光再去读书。
没成想这新班主任又七拐八绕地找到了李文玲。
李文玲从海边度假回来发现宝贝儿子不去上学,逃之夭夭,卖了她的一栋别墅不说,还给她换了个男友回来。
那富商脑袋滴溜溜的圆,加之毛发旺盛,活脱脱就是一个毛刺刺的椰子,挂在树上未加工的那一种。
这人在她面前阴魂不散,搞得李文玲气不打一处来,打通孟观行电话,威胁他要是敢退学,就和他断绝母子关系,且要还她别墅钱。
孟观行不怕和她断绝母子关系,这他倒是无所谓,因为他们母子虽然都生活在C市,但是分居两处,一年到头能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李文玲是个女强人,忙得很,而且男友东一个西一个,压根没有时间管他。
可是要他现在还钱却是难上加难,他如果记住了几组大乐透的号码还差不多。县城的事情办完,他本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坚决态度踏上了返程之路。
刚到C市,却在地铁上与周涯相遇,这让他改变了主意。现在退学,他好像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况且她还欠他一个解释,他这辈子得讨回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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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涯提着沉甸甸的纸袋子下了地铁,纸袋里的东西除了吃的,余下全是妈妈肖悦的。她昨天打麻将把钱输光了,又听到一些闲言碎语,气得今天待在家里生闷气。
恰巧之前的一个朋友帮她从国外代购的护肤品和化妆品到了,爸爸留在家中哄她,并且擅作主张打电话给班主任帮周涯请了半天假,就为了让她跑腿去拿这些东西,好让他的宝贝媳妇一扫心中的阴霾。
那个阿姨很是热情,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因而额外又拿了些饼干之类的零食硬塞给她。
北山别墅离她现在住的幸福家园小区很远,直线距离几乎要跨越大半个C市。
她没钱打车,山下才有公交车站,再加上路上换乘倒车,肩上的书包和这一大包东西险些要把她胳膊坠断。
周家曾经娇滴滴的小公主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也不过用了两年的时间。
六十多岁的保安叼着半根烟坐在小区路旁打盹,烟屁股燃出半指长的烟灰,欲掉不掉地坠着。一辆白色的本田象征性地按了声喇叭,便穿过幸福家园的破旧大门,往里开去。
周涯站在大门口的一侧等车子过去,这才往里走。
C幢4单元蓝底白字的牌子,倾斜地挂在单元楼墨绿色的铁门上方,斑斑锈迹将大片的绿色侵蚀掉,她抬起左手拉开铁门,吱呀——
刺耳的声音拖长尾调,携着楼梯间终年散不尽的霉味迎面扑来。
楼上正好迎面走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低低咒骂一声,抬脚踢开一个碍事的快递纸盒,扬起一阵尘灰。
她微微侧头躲避,与他拉开一段距离,一楼暗红色的大门和灰暗的墙上贴满了各种牛皮癣广告,花花绿绿地晃眼。
房门拉开,客厅里传来阵阵娇俏的笑声,大约是周元刚才说了什么,逗得肖悦歪倒在沙发上笑个不停。
肖悦也算是好哄的,只要事事顺着她,让她口袋里永远不缺钱,他们就一直可以是恩爱夫妻。
这两室一厅的小房子还是周涯爷爷周达树发家前买的,如今和外头一辆半旧的宾利是他留给儿子周元唯二还算得上值几个钱的遗产。
周元遗传了父亲的外貌,性子却是半分也不像他。周达树是工作狂,颇有生意头脑;周元却是一个“肖悦狂”,只有恋爱头脑。
周涯换了拖鞋,走过去把东西放到茶几旁边的地上,肖悦立刻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伸出纤纤玉手使唤道:“真是妈妈的乖乖小心肝,快把东西给我提过来。”
茶几上堆放着几瓶指甲油和零食水果,没有空余地方再放东西,周元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周涯心里本来就有气,干脆直接把那包东西放到他腿上。
他瞪着眼睛,刚要发出火来,肖悦咯咯地笑起来,抬手拍他两下,催促道:“快给我把东西都拿出来!”
他脸上的那怒火便转瞬化作笑意,“好好好,乖宝贝,你不要急。”
周涯冷着脸转身回卧房,把书包放下,又到卫生间洗手洗脸,等收拾完,坐到书桌前见已经快到五点半。
她拿笔写作业时,才看见右手掌心被勒出一道紫红色的深痕,这会儿疼得微微发颤。
心里的委屈突然想热气泡泡咕噜噜地冒上来,眼中很快蓄积出晶莹的泪来,她从书包里掏出半旧的手机,打开QQ给池引发消息,把今天下午的事情一股脑倒出来,讲给他听。
末了补上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了。”
他离开C市许久,到现在已经有一个半月没有回她消息,她这会儿只是想找一个发泄的出口,把他当作树洞,即使他不回,她知道有一天他会看到,会给她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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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观行做梦也没想到周一一大早上学,差点迟到不说,还进错了班,这辈子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他竟被分到了高二(1)班。
这个班有周涯在,一瞬间,他心里五味陈杂,又是喜又是忧。
喜的是能和她同班,忧的也是要和她同班,他还没做好面对她的准备。虽然他心里明白上辈子的事情是周涯理亏,但关键这事只有他自个儿知道,有理也没地儿说去。
当范达笑嘻嘻地招呼他过去坐时,再次见到挚友,才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孟哥,怎么样?我够义气吧?”他贼兮兮地冲着孟观行挤眉弄眼。
孟观行在他旁边坐下,没有明白他是何意,正想开口问,就见周涯踩着上课铃声晃进班里,一直朝他这个方向走来。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周涯在他右手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们中间隔了一条过道,他转瞬间明白范达的意思,他帮他占了一个“好座位”。
隔世再相见,孟观行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她就突然这么……几乎成了他的同桌。
范达见他行为异常,悄声嘀咕道:“孟哥,你不是一直对她有意思,你刚才躲什么?你害羞?还是怕她?”
孟观行压根就没意识到自己有躲的动作。
他小声辩解道:“怕她?笑话!我这是以史为鉴,妲己、褒姒、赵飞燕、西施这一串美人的故事没听过?”
“孟哥这都什么年头了,你思想咋还这么落后呢,那是美女的问题吗?明明是昏君的问题!”
范达这厮竟然开始跟他讲大道理,什么红颜非祸水,从世道谈到人性,眼瞧着停不下来了。
孟观行心虚又心烦地截断他的话头,“打住,认真读书!”
大概是好好学霸装久了,孟观行有时候都快要忘记自己这个人的底色是什么样子。
他明明怨恨了周涯快二十年,当再次回到年少,他却有些弄不明白自己的想法。想了一会儿,也是无果,便干脆不再想。